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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号当铺 作者: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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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5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Chapter1 Clients
这个夜

这个夜,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天是一片紫蓝色。
有一个男人,他走过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皱住眉低下头往前行。

他神色沮丧,走路时一拐一拐的,他失去了左脚,四肢之中,他只剩下三肢。

失去一条腿是半年前的事,习惯了之后,倒也不算什么。是的,只不过是失去一条腿。

低下头走路已成为他近年来的特色,一个失意的男人,活该是垂头生活的。

这个夜仍然是低头的一个夜。但头再低,他还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样拐弯,他知道向前再怎么走才会到达他要到的地方。他在这段路上走过两次,两次都刻骨铭心。

是入心入肉的永志难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来的头垂得比上两次更低。

快到了,这全程中唯一一次的抬头,他便看见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伟、豪华、深不可测。

这座豪宅占据一个山头,万树遮荫,树木再生长得整齐,仍然有种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后是广大的平原,平原之后是山崖,山崖之后是大海。当男人第一次走到这豪宅跟前时,他也怀疑过为什么他只是随着小巷拐弯,但到达小巷的尽头居然会是一个大山头,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却由山崖作终点。然而,心里实在太多烦扰,这种地理上的逻辑问题,他没空闲深究。

只知,他终于到达了,是这里,门牌上有一个阿拉伯数字:“8”。

豪宅的铁闸上有三组雕刻的图案,分别是九蛇相缠、火龙啸天、蝙蝠倒挂,是精细的雕刻,男人一早就留意到。早年,当他环境好之时,也爱收集一些雕刻之类的摆设,亦有雅兴研究中世纪的欧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变卖的都卖了,生活逼人,完全失掉了所有兴致。

他在大闸前站定,一如往常两次,大闸自动开启,缓慢的,沉重的,迎进一个受命运摆弄的人。

一踏进大闸之内,忽然便起风。大闸之外的世界无风无声,是静止的;大闸之内,则有迎面刮来的风,风刮起了落叶,风刮起了他的外套边沿,风令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从大闸经过烈风洗礼后,五十呎的距离之后,是大门。

豪宅的大门是木造的,很巨大,门上有环型的锁,锁上的图案是一头狰狞的兽,像狮也像龙。这头兽,虽然锁在门锁之上,却就是有一种朝着人心内紧紧盯住的压迫感。如果一把锁是一道门的关键,这么一把有着狂兽的锁,就显示了整间豪宅的阴沉。

男人伸手出来敲一下,大门便自动打开来。

豪宅内光鲜华贵,灯也很亮,与外面紫蓝色的幽暗,相差很远很远。

云石地板,华丽的水晶吊灯,红色的幕幔,就如一间六星级酒店般豪华考究。男人在门廊前站定下来,深呼吸,然后朝右边走去,他知道路该怎么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间房间。

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亮,余韵夹杂着回响。

第三间房间。男人站在门前,房门同样地自动打开来,这一间房间,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两面墙放满书,由于楼底高,书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顶层拿出书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很长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仪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张红色丝绒沙发,男人现正坐下来,放好拐杖。而台的后方则是一张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后面约八呎的距离,是另一道门。这间书房并没有窗。

男人在红色丝绒沙发内,明显是坐立不安。

未几,黑皮椅后的门打开了,一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士走进来,他朝沙发上的男人点了点头,接着坐到椅子中。

年轻男士的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烫贴的西服,亦令气度优雅的他雍容华贵。

这种袭人而来的贵气,犹如秉承了千秋万代的贵族之血,令他的仪容有着神人一般的气质。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听从,令人无法不信任。

“老板……”男人说话。

被称作老板的年轻男士说:“杨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男人说:“我的生意,一直没有好起来,上两次来典当的股票……以及我的一只脚,换回来的资金都不够翻身,现在,我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务。”

老板和气地问他:“杨先生,那么你今次还想典当什么?”

忽然,男人激动起来:“我来当我条命!”

老板说:“你那笔债务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万。”

“美元?”老板问。

“港元。”男人回答。

老板便说:“是小数目,不用典当一条命。”

男人听罢,脸上稍稍有点缓和之色。

老板再说:“典当一个肾。”

“肾?”

男人正在考虑着,他犹豫了。

蓦地,丝绒沙发后的大门打开来,先是传来一把声音:“肾好!典当一个肾包你连本带利返回来!”

这是一把女声,男人向后望去,他认识她。“阿精小姐。”他礼貌地向阿精打招呼。

阿精捧来红酒、芝士与鱼子酱,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后斟了杯酒递给男人,她说道:“一个人有两个肾,你看老板多为你着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着阿精。

阿精续说:“让我看看——”她伸手出来,缓缓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继而翻开他的掌心,她细看了一回,这样告诉男人:“只要债务可以还清,三个月之后你的财政便有转机。”

男人听着阿精的话,心里头安乐起来。

阿精放下他的手,说:“就让我们帮你吧!”她的目光内,满满的怜悯,以及诚恳。

男人再考虑多一会,便点头答应了。

老板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份协议书,他循例向男人说明:“杨先生,今后你的肾脏便由我们保管,如若半年内不来赎回便归我们处置。”

男人接过了协议书以及笔,在“委托人”的一栏上签署。

阿精说:“杨先生,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着阿精的这一句,老板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扬,这是迷惑众生的催mian姿势。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个飘香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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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24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1 Clients
书房中的手术

五官充塞着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种在有生之年感受过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浓一点,袭击着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张开也能看见花一样的美好,令耳朵被掩盖了也能听见风的幻妙,令舌头孤寡之际也仿佛品尝到甜糖一样的亲密与满足。
男人正领受着恩赐一般的宠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实。

书房中,手术正在进行中。

没有花香也没有花蜜,更没有微风。老板专注地把他的手伸进男人的身体内,他抓着了男人的一个肾,掏手拉出来。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肾脏,鲜活漂亮地离开了它的主人。

老板看了那肾脏一眼,阿精便递来玻璃瓶一个,那个人类的肾脏,便收到玻璃瓶之内。阿精有一般商人完成一单生意那种得意洋洋,她抱着玻璃瓶转身由正门离开。

男人的身体上不见任何伤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画面,从那花香之地,他看见了他的一双子女,他们因为男人得到了金钱,因而得以完成学业,他们头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长叹一声,然后,他在现实中苏醒。这现实却不再在第8号当铺,而是,不知何时,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睡得正浓的老妻。

他撑起身来,抚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热,他知道,他的肾已被典当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个肾,被阿精带着随走廊尽头往楼梯向下走,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钥匙把门一开,便是一个如放射性设计的大房,中央是一张圆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条小路都放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进第六条分岔路,路的前端书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样。擦身而过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楼契、金银珠宝,更有手手脚脚、各式各样的内脏——肾啦、肝啦、胃啦、心脏啦、脑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纹,盛载着比四肢与内脏更贵重的东西。

走到三分一之处,阿精停下来,面对着的这层木架上,有一条完整地切割下来的腿,腿放到一个大型玻璃箱之内,完美新鲜,保存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样。这是杨先生的位置,他的肾脏会被存放到这里来。

杨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现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着木盒,在心里想道,不久之后,可能便会派得上用场。

木盒内,将会盛载特别贵重、无影无形的东西。

转头一望,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测,想有多远便有多远,这二十年间的典当物都会放到这第六行之内,一个玻璃箱并一个的排下去,无尽头的,排到一个能够添加又添加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能够容许再多的典当之物,只要有人愿意当,便有更新鲜的空间。

然后,过了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会自动自觉挖通出来。

之前的五行小路,设计也是如出一辙,满满的玻璃箱内是人类的四肢、内脏,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条小路,一望无尽,走也走不完,这些小路上,有永远赎不回的珍宝。当客人以为有天能回来赎回之时,却不知道,一旦放上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归新的主人拥有。

新的主人。一个你与我都不敢贸贸然直呼的名字。

她向依然背着面的他说:“今晚还有第三个预约。”

“是谁?”他合上书,这才转过来面向她。

她说:“是新的客人。”

他点了点头。忽然窗外刮起一阵风,扫起了一堆枯干的落叶,落叶刮向这座大宅的外墙。他听到了,虽然这间房并没有窗。他说:“大风。”

阿精接下去,说:“风再大也不用怕,要来的人始终会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正拿着地图向前走,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由一个劝喻他不要自杀的人手中接过,那个人告诉他:“你到这个地方去吧,他们会解决你的问题。”

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说:“这是一间当铺。”

“当铺?”他忧愁起来,“我已经两袖清风了,身上、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那个人便问他:“你有没有一支笔?”

男人不明白。他问:“笔?”然后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后裤袋内,他果然找着一支笔。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钢笔,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正疑惑,那个人便说:“对了,带这支笔去见当铺老板,他会帮助你。”

男人带着疑惑的心情望着手中来历不明的钢笔,到他再抬头之时,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走了。隔了一天之后,男人才决定依着地图出发。

地图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个墓园之后向右边的路拐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拐左,再直行,上山,然后向右边的路走去,便会看见一座大宅,门牌外有一个“8”字。

那是第8号当铺,地图上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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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1 Clients
第8号当铺

男人依着指示向目的地进发,路途出奇地顺畅,他在这顺畅之中疑惑了,怎么,他从来不为意,郊外有一个墓园,之后又有这些小路,最后居然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壮观的豪宅。
在这城市内住上这些年,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实,男人的疑惑是合逻辑的。这世界上,无论是谁要到达第8号当铺,无论他从哪个城市出发,他也是跟着同一个地图向前走。

同一个指示,同一条路,同一座山。

沮丧、失意、急需金钱来活命的人,都走着同一些路,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类的终极方向。

男人到达了第8号当铺,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顾客,他被大门迎进,他被大宅内的温暖光亮欢迎,到最后,他解除了他的防备,向走廊的第三间房间内进,他看见一间书房,一张红色丝绒沙发,以及一个坐在长台之后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仪容典雅,有着神人的贵气。

他对来客说:“三岛先生,欢迎你。”

没错,男人的名字是三岛。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当下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环境比一般印象中的当铺要豪华堂皇,而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轻男人当然就是我们的老板。他介绍自己:“我是这间当铺的负责人。”

“老板。”三岛向他鞠了一个躬。

老板问他:“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岛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资,但失败了,急于需要一笔钱填补。我遇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绍我到这里来。”

老板说:“你要典当些什么?”

三岛拿出那支钢笔。

阿精一见便说:“好漂亮的钢笔啊!”然后上前去拿到老板跟前。

老板检视着钢笔,阿精面带笑容地说:“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这支钢笔价值不菲!”

三岛也就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说:“家传之宝!”

阿精的笑意更浓了:“是吗?”

看着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岛急忙陪着笑。

老板再开口说话:“五十万好不好?”

三岛的表情惊愕:“五十万……”

“嫌少?”老板的神情微微带笑:“加多五万。”

三岛立刻说:“好!好!成交!”他从裤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说:“多谢你了,三岛先生,你这支钢笔实在是精品!”

“是吗?”三岛仍然在抹汗。

老板说:“三岛先生,钱我们明天一早便会过户给你!”

三岛不断地唯唯诺诺。

“三岛先生眉浓眼藏神,鼻头有肉,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向外翘。依我预料,三岛先生将来不单止富有,而且权倾四方。”阿精做了一个名扬四海的手势。

三岛脸上顷刻欢容,眼睛也睁大起来。

阿精说下去:“只要三岛先生一有困难便知会我们,我们定会义不容辞。”

三岛很不好意思,又满怀感激,“谢谢你们的帮忙。”

“别客气,三岛先生是我们的贵宾!”阿精说。

三岛仍然不断鞠躬道谢,阿精与老板作了个送客的手势。阿精开门把三岛送出书房,然后步过走廊,继而在自动开启的大门前送别他。

三岛踏出这所大宅的大门,步向被强风卷动着落叶的大闸。阿精在大门逐渐关闭的隙缝中,看着三岛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回来再回来之后,会变得无手无脚无肝无胃无心,甚至失掉灵魂的变异。

终有一天,这个健全的男人,会为着典当,而变得人不似人。

门完全关上了。阿精拍了拍手,庆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本放到老板跟前的那支钢笔在无声无息间影像退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钢笔,一样握得住的物质,在这间大宅内随时随意地在空间中消失蒸发。

他们才不要三岛的钢笔,这是他们诱使他成为他们的顾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说第8号当铺经营手法不正当,顾客都是自愿的。只是,老板与阿精手上有一列详尽的名单,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极有潜质的灵魂,这批灵魂特别的贪婪、爱投机、心术不正、崇拜不劳而获、放纵世俗的物欲。老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试探这批灵魂,看看他们与第8号当铺有没有缘分。

试探。我们都不会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诫我们,切勿受魔鬼的引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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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27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2 Living
完美的小提琴

当老板与阿精不用工作之时,他们各有自娱的方法。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这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快而跳动,未几,却瞬间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V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暗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漫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这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到吗?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会知道。首先来典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至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胡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响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捱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了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坚定的气魄。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mian的手势,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让他重温。就在男人叹喟过之后,随着老板轻放在他头顶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脱离了他,转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内,那一抹米白色的光华,轻轻离开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后来被发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桥底,以吃垃圾维生。他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过着无尊严的日子,与一头流浪狗无异。

他的妻女后来找到他,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关在一众同样失掉理智的人的身边,白衫白袍,摇摇摆摆,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没有思想,没有合理的反应,当心头有想表达的说话时,只能以无尽的尖叫替代。

“呜……呜……呜……”是男人的叫声。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个这样的男人典当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记着他,他意欲为这名客人赎回他的理智;纵然,第8号当铺并不鼓励客人赎回他们的典当之物。

第8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名客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

阿精把这条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却偶一为之的打破这规条。当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双眼,他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资料。

这是未来的一段资料。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历史档案有历史的资料,将来档案有将来的资料。他要搜查一个人,没有太大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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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Living
理智归位

合上的双眼中,急速越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像角子老hu机的滚动画面一样,老板要的人,就在这堆数字中。
需要的数字来了,老板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数字便停在他的视线内,然后数字拆散开来,在分析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名少年的脸孔。

画面逐渐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约十六、七岁,但不会言语,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着电视机傻笑,口水侧淌半边肩膀。他不能照顾自己,而他的亲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边人的一个大重担。

这名少年是属于将来的,他会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儿一年后出生的儿子。

老板决定了,要与这名旧顾客谈一谈条件。

老板于是光临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时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药睡去,病房外偶有医护人员步过。病院的情调,在晚间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间六人房间,他的床靠墙。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详他的脸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岁,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开始下垂,头发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时,他很瘦,虽然沮丧,但眼神好坚定。

环境与年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这样,老板无办法与他沟通,也事实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来了,也无法与人沟通。

因此,老板为男人准备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轻轻按到男人的额头上,三秒之后又把手移离。

理智归位了。

老板说:“多年没见了。”

这句话反映在男人的梦境中。在梦境内,理智也久违了,十年,他活在乱梦一片之中;今晚,罕有地,在梦中,有一句清晰的话响起。更罕有的是,他听得明白。

男人回话:“请问,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这是男人首先关心的。

老板说:“请放心,你的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三年前结婚了,而在三个月之后,她将会怀上第一胎。”

男人感叹:“太好了。”

老板说:“她们之所以有好日子过,全因你牺牲了你的理智,换回她们一个似样的生活。”

男人轻轻说:“我很愿意,我没有后悔。”

老板问:“但你失去了与她们共聚的十年。”

男人说:“都过去了。”然后他又问:“我还有多少年寿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作声,他明白,他还有二十年失心疯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说:“其实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乱,也一直组织不起来。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个大迷惑之中。”

老板说:“我可以让你赎回你将来的理智。”

男人表情讶异。

老板说下去:“但要用你女儿未出生的儿子作交换。”

男人也就断言:“不能够。”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听我说。”老板向他解释:“你的孙儿智力发展不足,他有一个弱智的命运,你的女儿会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半生。他的出现,剥夺了她人生的许多快乐。”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说:“把你孙儿的灵魂典当给我,我便让你赎回你往后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着老板,眼神内尽是感激。他知道,这是老板故意的帮忙,一次无遗憾的两全其美。

老板告诉他:“你的女儿在怀孕两个月时胎儿会流失,而你的精神病会在半年后医治得好。你将会回复理智,你的生活会重新有意义。”

男人本想一口答应,却随即想起了一件事,他问:“我的女儿以后仍然有怀孕的机会吗?”

老板回答他:“三年后,她会有一名女儿,那孩子性格良善,与你很投缘。”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这单交易?”老板问。

“感谢你。”男人告诉老板。

老板说:“这只是一单fair deal。”

“我接受。”男人点头。

“那么请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声吩咐下,随男人合上眼睛的这一剎,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尽头的跌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梦,飞堕进一个充满离心力的空间之中。

真实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边,手按到他的额前。

那跌堕终止了,男人低哼一声。

老板移开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归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从明天起,男人的理智会一步一步重新运作起来,他将拥有比身边同伴珍贵的东西。

他会变回正常人,会被这所精神病院视为他们的医学奇迹。

老板离开了这间病房,离开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来自巴黎的吗?老板的表情略带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决定了之后,老板便起行。

许多年之前,他与阿精一同来过这城市,那是起码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阿精的语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后。但她是那么容易兴奋呀,周街指指点点,“你看,有这种帽子!”“什么?当街接吻?”“那间甜品店的蛋糕是什么?朱古力吗?”“为什么这城市的人都爱养狗?”

在那极有情调的年代,他们享受着长生不老的新鲜感。那时候,二人都很快乐。

今时今日,阿精来来回回这繁华虚荣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不停地吃,不停地购物,然后表现得像个中国公主,很有派场地使唤洋人为她搬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着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过这位置?她在这个角落里又吃过些什么?有一边吃一边皱住眉品评吗?

老板在一个阿精不知道的时空中幻想着她的风姿,在她仍然四周围奔走尝尽世间美食时,有一个人,在默默感受她停留过在这城市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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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3 History
一九○○年

一九○○年,老板原本有一个名字,姓韩名诺。
出身富裕家庭,父亲为洋人商行的买办,为人洋化,他让韩诺自小接受神父办的学校教育,让韩诺学习外语和科学,并给他音乐方面的训练。韩诺八岁开始,便学习拉奏小提琴以及弹奏钢琴。

至于中国的四书五经,父亲另聘老师私人教授。

在韩诺二十二岁之年,韩老先生送他到英国留学,在彼邦,年轻的韩诺剪掉辫子,穿上洋服,与洋同学一起学习,他修读的是医学及法律。

就像当时所有的中国青年,他对救国救民很有梦想,他日学成了,便回祖国行医,以科学的技术使祖国更进步。

后来,韩诺收到父亲的信,请他接待从中国来英国的官员一家,姓吕的清朝官员一家人会在伦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办些事。他们刚到埠,韩老先生希望儿子能好好招呼他们。

其实韩诺自己也只抵达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没去过,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处啊!但当然,他不介意认识一些父亲想他认识的人。

吕氏一家抵达伦敦时正值初冬,他们先乘船抵达南面港口,再转乘火车到达伦敦。除了韩诺在火车站迎接他们之外,还有两名英国官员,韩诺也就知道,吕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车到达了,吕氏的仆人帮忙搬抬行李,然后吕氏夫妇步出火车,接下来,韩诺看见一名少女紧随步出。

她穿洋装,姿容秀雅,冗长的旅程没有减低她的清丽,她有一种闲雅的气质,再奔波再劳碌也减退不去的气度。

教韩诺一见便欢喜。

他抖了一口气,顷刻精力充沛起来。

热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吕氏夫妇问安,然后随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别人猛说着这是下人的事,他也不理会,硬是觉得,自己最好做些什么。

他与吕氏夫妇及吕家小姐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吕小姐也加入谈话,她的神情从容坚定,没有忸怩,目光正正的望着韩诺,甚有别于一般的闺秀小姐。

因着吕小姐的大方,韩诺也就放胆提问了:“吕小姐第一次来欧?”

“对,”她笑容满脸,“但在家我已早早为这次旅程作准备。你看,我穿的是洋装。”她拍拍她的大襬裙子。

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订了亲没有,但他决定下次见面才问。

吕氏要在伦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时间。

马车转进一住宅区,吕小姐吐出一个字:“Jubilee……”她说:“我们到了。”

韩诺怔了怔,很不简单,还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顾自咧嘴而笑。

吕氏一家住进英国政府提供的住宅,韩诺在人家的大宅内走来走去,非常宾至如归,他决定,以后多点来坐。

那天的风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样透风,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领口,他不觉得冷。心不知多暖。

吕小姐名韵音,韩诺知道之后心情高涨了许多天,这简直是天作之合。以音乐作为伴侣的他,居然遇上了以音乐作为名字的她,韩诺相信,他俩甚至不用合八字,任谁也能明白,他俩是绝配。

韩诺常常到吕府,为吕太爷处理一些艰深的文件,吕氏父女也懂英语,只是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韩诺就为吕氏帮这个忙。

而吕氏有什么官方与非官方宴会,韩诺也被邀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来,他再也不用每晚对牢窗外拉奏小提琴消磨光阴了。

对于吕韵音的出众,韩诺真有点啧啧称奇,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千金小姐,丝毫没有一般闺女的害羞小家子态,每句说话每个眼神都坚定大方,对着他,对着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丝毫不损气度,得体怡人,讨人欢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强,这一种自惭形秽,令他更敬爱她。

有一回,韩诺向吕韵音试探:“为什么你的爹娘不为你订亲?”

“我?”她笑出声音来,“我已推过两门亲事了!不过皆因我的两名姐姐都早早嫁了出去,爹娘还不急于将我送走。这次来英,也好让我为他们作个伴。”

而且,她更自报年龄,“不瞒你,我已二十三岁了!全个家族,女性来说,数我最大还未嫁人。”

韩诺点点头,他说:“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岁,也尚未定亲。”他表情傻傻的。

“为什么你又不定亲?”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我的爹娘赞成我先行寻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什么?”

“我的大姐也是自由恋爱的。”韩诺说。

她有点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后她走前一步,回头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饶有深意。

看得他的心狂跳。

韩诺也曾与同窗到酒吧见识过当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种野性、放荡、与男人一样的意志,真叫他看不惯。只是突然间,他从吕韵音身上,也看到一股类近的特质,这个女人,本性其实是不羁的吧。

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亲事,念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强得多。

这一夜,他拉奏韩德尔(Handel)的赛尔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别好,特别的充满感情。

已经下雪了,但原来,雪落下之时,并不那样冷。

有一回,吕府举行一个小宴会,形式为当时流行的年轻男女小型音乐会,由已相交的家庭中派出年轻的代表合奏或独奏一曲。韩诺被编排与当地一名门千金合奏比才(Bizet)的阿莱城姑娘,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则弹钢琴。

通常这些聚会都是先聚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音乐会便开始,接着是在花园间漫步。有意思的男女争取机会了解对方及交谈片刻,这是很摩登却又合乎礼节的活动。

地点在吕府举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席间除了韩诺之外,更有他的两名华籍同窗,当然还有吕韵音,但负责表演的,华人当中只有他一人。

韩诺之前已练习了许多次,首次在吕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紧张,他一边拉奏一边望着席上的她。他发现,她的目光内有的是欣赏,他安慰了,这还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内,寻找到认同。

蓦地,自己所有的价值都被肯定了。

却又忽然,吕韵音笑起来,她用扇掩面,笑了大约十秒。而之后,她的视线再也没落到他身上。

韩诺但觉,这一切实在太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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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30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3 History
他们的眼睛是透明的

一组又一组表演过后,大家走到花园之外,喝茶吃点心。吕小姐正与两名洋青年交谈,韩诺在他们身边绕了两圈,他听到他们说及中国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内,望着美丽的吕韵音的眼神,丝毫与关心中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面前东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没邀请打圈的韩诺加入话题,甚至没望他一眼。他气馁地走到另一端,而刚才与他合奏的英国少女,徐徐与他攀谈起来。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眼神断断续续放到吕韵音身上,显得非常忙碌。

及后,他身边又加入了那两名华籍同窗,大家不着边际地说着中国的园林设计和西方的不同之处,韩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至他看见吕韵音离开她身边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后,她走回屋中,他跟着她走。

她站定,回头,问他:“干吗不继续与Miss Ankinson说话?”

“Miss Ankinson?”他反问。

“她刚才与你一起演奏时,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吗?”他倒留意不到。

吕韵音又问:“你会不会爱上洋妞?”

韩诺立刻说:“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洋人很神秘啊。”吕韵音说:“他们的眼睛是透明的。”

韩诺说:“我觉得你更神秘。”

吕韵音仿佛有了兴趣,她的脸上勾起了笑容,她问他:“说得不错呀,但我有什么神秘?”

韩诺说:“神秘得大概一个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三声,更准备转身离去。

他却叫停她:“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又不是你的人,干吗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这一刻,韩诺如此反应:“好,我便要你以后是我的人!”

吕韵音终于停下脚步,但始终没回头。忍不住的是,脸上有偷笑的表情。

她想,终于也说了吗?快去提亲吧,别再磋砣岁月啊。云英未嫁的闺女,岁月好宝贵。

韩诺向吕老爷提亲之时,差不多是完全无困难,唯一的问题,是韩诺的学业。韩诺的意思是,先回中国结婚,再回来英国继续学业。

把消息发到韩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惊喜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大喜之时在考试之后,暑假的数个月刚好赶及乘船回国。吕韵音按照传统坐花轿,穿裙褂戴凤冠,只是脸上的红布已可有可无,他俩早都相处过。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热闹是热闹,却不会有韩氏这一宗的幸福,天作之合,真心相爱。真的,差不多可以预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韩诺在一直无风无浪的人生中,继续享受着命运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学识、身体健康,更加上拥有如花美眷。

所过的每一天,都只得一个美满笑容的选择。

幸福,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结上发髻,穿著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淑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模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像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身上得到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结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本,问她:“为什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 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躬,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蓦地脸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细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着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以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的同学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时也会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一走近圣堂,心便虚。

像心脏剎那间停了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为他是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主会保佑我们的婚姻。”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然而,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入教,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有与自己酷似的后代,孕育在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什么也有了。

幸福,这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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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3 History
变得与死亡接近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tou视一个人的能力,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穿一个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 Farrow与Mrs 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只是个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象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眼睛,怎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磊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是的,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语,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惯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什么意见,于是便与神父安排。虽然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孩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举行,云石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袍,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颂祷一边把水轻泼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磊忽然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下跌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划破了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的衣领上。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什么?”吕韵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行挑选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碍,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两岁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词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说话:“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肯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像在发出一个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这个笑容的跟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呎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间,回复一个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以及无知。

他望着他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惶顷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点地消逝,不见了,没有了,怀内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单单纯纯,是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着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聪明伶俐,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直观察着儿子,当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真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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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属于我
韩磊已四岁了。一切,也相安无事。
就在此时,韩诺收到急件,他的父亲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国。一路上,韩诺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着他,也是愁眉相对,只有小儿子,有那不知情的纯真快乐,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晒太阳,可爱欢乐一如天使。

回到中国后,韩诺便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说已是时日无多。吕韵音不时走到圣堂为韩老先生祈祷,作为一名贤慧的媳妇,她希望她的信仰协助家公渡过难关。

而一天傍晚,当韩诺抱着儿子准备把妻子从圣堂接回家之时,忽然,韩磊这样说:“你不要走近这地方。”

韩诺望着儿子,问:“小磊,你说什么?”

韩磊说:“我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韩诺望进儿子的眼睛,才四岁的娃儿,目光内是一股认真,仿佛在说着真理。

韩诺忍着心中的迷惑,他问他的儿子:“为什么?”

他的回答是:“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

儿子的眼睛,蕴含住不该有的威严。

韩诺问下去:“我们属于什么地方?”

儿子回答:“你属于我。”

韩诺抽了一口冷气,韩磊的表情却若无其事。韩诺但觉,他抱着儿子的一双手,已经太过沉重,快抱不住了。

吕韵音此时由圣堂走出来,看见丈夫与儿子,便走到他们跟前,三个人边行边说些家常话,譬如韩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龙井,以及英国那边的家事。

韩诺因着儿子之前的说话,早已有点困扰了,这时一边听着妻子的声音一边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儿子抱住他的颈项,小声地对他说:“我不要这个女人。”

韩诺望着儿子,儿子的眼内有笑意。他站定下来,他心寒。

吕韵音转头,看见韩诺抱着儿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过去。韩诺见到妻子走前来,下意识地背转面,放下儿子。他不敢让妻子看见韩磊的眼睛。

吕韵音说:“干吗?停了下来?”

韩诺的脸色惨白。

吕韵音看见了,便说:“不舒服吗?”

韩诺分神望了望脚边的儿子,韩磊只像一般孩子那样左右顾盼。

韩诺说:“没什么。”

吕韵音说:“来,我抱小磊吧!”

“不!”韩诺立刻说:“我来抱!”然后再次一手抱起儿子。

儿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档的一只小狗上,韩诺暗地抽了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夜半时分,韩诺走到儿子的睡床前,轻轻推醒了他。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含糊地说了一句:“爹爹……”

韩诺一听,心便软了,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问:“你究竟是谁?”

韩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明白。

韩诺不忍心了,他不知应该怎样问下去。

于是他告诉儿子:“去睡吧,乖。”

韩磊翻了翻身,韩诺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见儿子说话:“我看见两个爷爷。”

韩诺立刻转身对儿子说:“两个爷爷?”

可是,韩磊却又没回答。他合上眼,有一个要去甜睡的表情。

韩诺再度走近儿子,他蹲到儿子的旁边,问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韩磊便说:“一个爷爷躺在床上,另一个爷爷魂游太虚。”

韩诺怔了一怔,然后问:“还有呢?”

韩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韩诺知道儿子不会再说些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儿子的房间。他在狐疑着儿子说及两个爷爷的事。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过了三天,果然,韩老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人也不认得,只懂睁眼“呜呜呜”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样。

韩诺明白了,什么是儿子口中的“两个爷爷”。一个躺在床上无知觉,仿如活死人;而另一个,是由这躯壳浮游出来的灵魂,这灵魂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但他飘呀飘,把知觉带离体外。

韩磊在大厅中跑,与仆人玩皮球。韩诺斜眼看着儿子,满心都是不祥的预兆。

他与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会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拥有极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绽。

夜半,他再次走进韩磊的房间,他把儿子唤醒:“醒醒。”他摇醒儿子,然后抱住他离开韩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儿子不哼一句,四岁的小娃儿,似乎心里有数。

走进一个树林,韩诺放下韩磊。

他喘着气。

而他的儿子说:“爹爹,你不要我了?”

韩诺这样回答他:“我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韩磊这样响应他的父亲:“但我还没有嫌弃你。”

韩诺看着他的儿子,孩子脸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风。

忽然,韩诺顿觉软弱无力,人太软弱了,剎那间,他便跪了下来。

什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说:“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韩磊问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儿子?”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说了。韩诺望着这有形但无灵魂的孩子,内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亲,但他保护不了他。

韩诺说:“你放过我的儿子,你离开他吧!”

韩磊笑起来,表情阴冷。“自他是婴儿之时,我便与他分享一个躯体,只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会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韩诺,伸手抓住韩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儿子交回给我!”

韩磊看见父亲哀痛的脸,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脸笑起来,天上繁星伴着这孩子的笑声,回响在这树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闪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空,而这夜的中央,有一对父子,在树林内交谈,父亲下跪在儿子跟前,儿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声清脆尖削的在夜间空气中荡漾。

听得为父的心也震。

笑声是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命运,笼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韩磊笑完了,垂头望着他的父亲,他说:“他日韩磊长大了,会继承这个世界。”

韩诺摇着头,他问:“为什么你偏要拣选他?”

韩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聪明。”

韩诺说:“这些特质,天下间的例子多的是。”

韩磊说:“就当这是他的命运。”

“不!”韩诺说:“我只想他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继这个世界。”

韩磊说:“你该感到荣幸,你的儿子是被挑选的,而你,也是。”

韩诺望着韩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个角色。

韩磊说:“你要辅助你的儿子成长。我看中你,因为你有与我沟通的能力,你的灵魂偏私于我。”

韩诺摒住呼吸,从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向谁偏私了。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难道,这已经是偏私?

韩磊说:“我需要你,你该感到荣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顾你。”

但觉,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韩磊一直说下去:“但是,父亲,我不喜欢那个生我下来的女人。”

“不!”韩诺惊呼:“她没有做错事,请不要伤害她!”

“但她的灵魂异于我所需,她与我不同类。”韩磊说。

韩诺明白,那是吕韵音的信仰。

他立刻说:“我叫她改!”

韩磊微笑:“但她始终没有归向我的命运。”

“不!”韩诺继续恳求,“那是我深爱的人……”

“我答应你,父亲。”韩磊说:“失去她之后,你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荣华富贵。”

韩诺摇头:“我不想要任何不属于我的人与物,我只想要回一个幸福的人生。”

韩磊于是说:“谁说你该有一个你认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运根本不是如此。”

说过这话后,韩磊的表情剎那间迷惘起来,接着就是疲倦,他的双腿一软,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说:“我要睡觉啊。”表情是单纯的疲累。韩诺猜到,这一刻,面前这一个,该是他真正的儿子。另外一个,走了。

韩诺抱起他,沿路走回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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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32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3 History
一个怎样的梦?

怀中的小孩是他的儿子,起码这秒钟他是他的儿子。他丢不下他。
就算拋弃了,难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来。又或许,换一个躯壳,侵占另一个身体。

儿子很重。韩诺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脑袋,回荡韩磊刚才的说话,他说他的命运不该拥有一个他认为是幸福的人生。那么,他该拥有什么?

返回韩府,把儿子放回睡床,韩诺走到他与妻子的床上,吕韵音的脸,睡得那么熟,她不会知道,刚才,就在这一晚,她的丈夫与儿子,作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之后数天,韩诺都茶饭不思,他知道,当中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也无论往哪里去,他都把韩磊带在身边。

韩磊表现正常可爱,韩诺望着儿子,他明白了为何偶尔,小小孩子会有那些邪恶阴暗面。

对了,如果那令人颤抖的力量愿意永远离开韩磊,他便从此无所畏惧。

韩诺决定了,他要保护他的儿子。

一天下午,韩诺出外打理韩老先生的生意,儿子也跟着去,在钱庄中,韩诺周旋得很顺利,间中望到韩磊所在的角落,只见他与两名职员玩得兴高采烈。韩诺看着,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韩府内,正发生着意外。

吕韵音惯常地吩咐仆人准备晚上菜肴,然后在临近黄昏之时进入厨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况。这一天,她在黄昏内进厨房时,发现空无一人,该在的厨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样猛烈,四个炉头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镬内,锅中有汤,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么没人在?

却在半秒之内,脑中狠狠一晃,吕韵音忽然失去理性,脑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脑袋内,瞬即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察觉,而双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见,她有那迷梦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锅汤的火炉前,那锅汤足够韩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贴近那锅了,汤在锅中沸腾,有种愤怒的气息。

吕韵音的上身贴着锅边,衫尾轻轻触及火焰,她半点知觉也没有,由得火烧着她的衣衫,火光闪起来,卷动翻腾,绿色的雀鸟花纹上衫,顷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鸟儿,被烧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梦一样,神情恬淡。究竟,她在作着一个怎样的梦?梦中可会感觉灼热?抑或是,连梦,也没有意境。

蓦地,她垂下了她的双手,随随便便的放进汤中。沸腾的液体,掩盖了她的一双手掌。

火一直向上烧,她的上衣都烧破了,火舌刚好触及她的下颚,那团火,要毁她的容了。

就在此时,一名下人走过厨房,看见当中一个火人直直的站着,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数声,便有人赶来扑熄吕韵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吕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天空,出神地着迷。

她在想些什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知痛?为什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竟往哪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一双手掌以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处于沉睡当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什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向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富贵,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更多;失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什么也能拥有。为何你固执愚笨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么也可以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瞄韩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栗的意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你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着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

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知机地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太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什么也不会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了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以及灵魂。我什么也收什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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