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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号当铺 作者: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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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4 The Moment
成交了

当要放弃的时候,她便彷徨起来。那女孩子究竟是谁?她有那么一张脸,她与老板有相同的兴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蕴。
阿精鼓着气,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板在他的行宫,同一个时候,也在追查孙卓的过往。

他合上眼,面向着星光。而他,找得到。

孙卓的孩童时代、孙卓的学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现他的脑海;然后他看到孙卓的家人,继而他追索孙卓未出生之前的时光,像一辑剪辑得零碎的电影片头,他一边看一边赶快分析、记忆,然后,合上眼睛的他微笑起来,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资料。

当眼睛张开来之后,所有影像全然退去,一秒间跌入一个凡人追寻不到的角落,这角落,只留待异人才可以开启。

然后,老板决定,他让孙卓得到她所需。老板知道,他无可能不帮助她。她要怎样的幸福,他也会送给她。

他会给她世上所有一切,因为,他看得见,生命的永恒意义。

孙卓,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翌晚,孙卓再次前来。

她问:“你们考虑好了?”

老板告诉她:“你要的,我给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孙卓称赞道:“你们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后一生都满意。”老板说。

“谢谢你。”她说,“不过,先小人后君子。在今天之后,我首先会得到什么?”

老板告诉她:“你会对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孙卓双眼发亮了,“然后,我便会被挑选参加比赛!”

老板点点头。

孙卓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继而赢了比赛,得到奖学金,可以去一流的音乐学院学习!说不定,还会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板看着她的神情,也替她高兴起来,为着她的快乐,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们,也一直找机会插入话题,怎样,也要说一、两句。

“成交了。”她说,有一副从容表情。

孙卓笑起来,“感激大家。”

然后,老板拿出同意书,向孙卓简述一遍,孙卓签了字,老板便在她跟前做了一个催mian的手势。剎那间,孙卓跌进了一个无重的状态中,四周充溢着粉红色的温柔的光,不期然地,她感受到幸福。

仿佛听到万千的掌声,领略到崇高的荣耀,得到世人的景仰与膜拜……她迷醉在光彩的成就中,怎样也不肯离开。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梦哩!这个梦把她在未来数十年将会得到的光辉浓缩成幸福的一小段,令她在交换出爱情之时,不能有任何后悔。

是的,老板把左手放到她的脸庞边,她就像依偎一个爱人那样靠到他的掌心内,她有迷人而陶醉的表情。爱情,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传送到老板的手内,入肉入骨,她的爱情,都交给了跟前这个男人。

不后悔不后悔,她以她的定义,来界定了她的幸福。

醒来之时,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独生女儿的睡房,粉红色、粉蓝色,配上很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将来的一生,会与其它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板接收了她的爱情,理应交给阿精保管,但这一次,他说:“她的爱情不要放到木架上,由我亲自看管。”

阿精想问为什么,但又问不出口。只得眼巴巴看着老板史无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的典当物带走。

孙卓的爱情,从此锁在老板的掌心之内,与他的血肉同体。把一个人的爱情,收藏在自己的血肉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深入与浪漫。

从此,她的爱情,便与他二合为一。

阿精看着老板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宫,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就这样被挖空。既痛苦,又空洞。

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与老板的生活中无端端闯入了一名少女,她放弃的爱情,他却如获至宝的收起。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阿精双手掩脸,从来,也未曾如此不安过。

孙卓典当了爱情之后,她感受不到损失,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她的成就。

在一次音乐学院的小型甄别试中,她的老师便发现她的技巧突飞猛进。这是连孙卓自己也察觉的转变,弓子上的控制、揉音、音律的准确以及节奏的掌握,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

虽然说是最基本的技巧,但掌握得毫无瑕疵就是极其困难的一回事。老师望着孙卓,惊觉她的高水平。

“就如一级的大师。”老师说这赞赏话时,脸上神情肃穆,不敢掉以轻心。

孙卓只以一个得体的微笑响应之。

后来,音乐学院便派她前往维也纳参加小提琴演奏比赛,当下,便技惊四座。

得到冠军的孙卓获得的评语是:“小提琴天才!技巧成熟得媲美Heifetz!”

海菲兹(Heifetz)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家,被誉为“圣僧”。

孙卓得到这个评语,十分心满意足。

她一直淡定从容哩,连到酒店找上门的维也纳音乐学院负责人,与唱片公司高层,她都处变不惊地接待,气度有如见惯名利的成年人。

大人们面对着她,也只好谦逊谦逊。

她问学院的负责人:“你们会如何栽培我?”

人家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们会视你为一级的天才音乐家般看待。”

“但我要在贵学府供读多少年呢?”她问。

“一般来说,要五年。”

孙卓随即陷入思考之中。五年……她想,五年后也十九岁了,十九岁才去追寻名利,会不会太迟?

成名要趁早啊!既然她付出高昂,她要求的,便要更多。

后来,她又接见唱片公司的高层,她问那个人:“你们会怎样栽培我?”

那人便回答:“我们会以一级红星的目标来捧红你。”

“谁是一级红星?”她问。

“像Carl Hesch,像Heifetz。”这两位都是小提琴家中的殿堂级人物,“琴王”与“圣僧”。

孙卓想了想。“不。”她说。

对方便紧张起来:“孙小姐有什么要求?”

孙卓说:“我要似Madonna与Maria Callas的混合体。”

“似她们?”唱片公司高层反问。

“是的。”孙卓说:“我希望似Maria Callas,在乐坛中成绩斐然,神赐予她完美的声线,再广的音域也难不到她,她把属于一小众的歌剧演唱普及化和明星化,而她本身的荣华生活,更是不用多说了。艺术家如此富有与光采,她也算难得。

“而Madonna,我希望似她,做一个真正的天皇巨星!单单雄霸古典音乐界,会不会太单薄?可以的话,我两个乐坛也要。流行的、古典的。”

唱片公司高层客气地告诉她:“志向高,是好事……”

孙卓看穿了跟前的人所想,“我一定会做得到,别看小我!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亦不会信任你,这是我的前途。”

唱片公司高层当下补偿她一些门面话。她听进耳里,心里有数。今时,不同往日,实在无需要再处于下风,觉得这人不合意,便把大家赚大钱的机会留给一个真正惬意的合作伙伴。

听着这人继续絮絮不休,不期然的,孙卓有那嗤之以鼻的神色。

那人看见了,不独不觉这小女孩无礼貌,反而为着讨不了她的欢心而汗颜。

后来,孙卓便送走了客人。那关门的动作多利落,以后,还有十打八打这种人要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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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4 The Moment
小提琴圣手



回去出生地之前,孙卓为维也纳的报章做了个访问,临上机前刚巧买得到访问刊出的这份报纸。她看着黑白照片中的自己,双眼有神,笑容甜美得来自信,抱住小提琴的姿势具使命感,看着看着,自己也入迷起来。微笑中的她决定,她要爱自己更多,因为,自己,好值得。
好好收起这一张访问,一切,就由这里开始。

果然,一如所料,世界上出现了一名小提琴圣手的消息传开去,孙卓得到了很多的重视。世界各地的音乐学院颁她奖学金,邀请她入读,唱片公司隆而重之地拜访她,请求她签约。

最后,孙卓选择了纽约的茱利亚音乐学院,为的是基地在纽约。她的算盘是,最好深造与发展事业可以一起进行,纽约会是一个培养流行艺术家的好地方。

收拾行李的一剎那,她又忽然发觉,她得到的不独是成就,而且还有智能。

抑或,智能只是天然地来自良好的际遇?于是,她每个决定也可以深思熟虑、从容无误?当选择权尽在自己手里之时,人便有智能,不会乱来,最淡定清醒。

真的真的,十分十分满意自己。

临上机前的一晚,她抱住小提琴,心满意足地做了一个好梦。

孙卓的父母还担心她会照顾不到自己,在机场中依依道别,父母轮流说着:“小心那边的人,听说人很坏!”“洋鬼子欺侮你,你便不要再留下去,回来父母身边。”“一有不开心,便随时致电回家!”

她安慰她的父母,说:“你们放心好了,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情把我难倒。”

父母觉得她少不更事,只有她才知道,她的自信来得很有理由。

在音乐天才满布的茱利亚音乐学院,孙卓的成绩亦是一流的,教授们经过三个月的观察,下了这一道评语:“甚至是史上最好的!”

孙卓得到足以傲世的才华,却还是每天勤力地练习,她享受完美地掌握技巧的乐趣,这使她自觉,她是天下无敌的。

每拉一次弓,每奏出一粒音符,都仿如拥有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这力量直通天与地,直接连系宇宙最深邃的角落。也只有在这些无形无相的境地,才会有了解这力量的心灵,这些心灵明白,融入万籁的声音,究竟因何而来。

超越了人类能创造出的音律,与宇宙间最神秘的一点连接,就连神祇,也快要被这音律打动,意欲与创造音律的人沟通。

孙卓的小提琴,拉奏出魔法,牵动了穹苍中最隐藏的美。

因为这魔力,她迅速成为了学院中的传奇;要命的是,她又比一般的少女要美丽,这样的组合,构成了一个神的形象,只要她走过,身边的人就有膜拜的冲动。

这是偶像最初期的模式。

当然,也有暗恋者,而且数目众多。每当一提起孙卓,指挥的、弹琴的、吹笛子的……一一心动起来,美丽的少女和至美的琴音,是爱情与梦的化身。

孙卓也如她一直对自己的理解,无论接触多少双爱恋的眼睛,无论拆掉多少封情信,她的内心,也牵动不了半分。他们只是她魔力的膜拜者。

只消半年时间,学院便安排她参与顶尖乐团的演出,她的演奏,已有足够资格与莫斯科交响乐团同场演出,她是独奏者,其它一众乐团成员,演奏出陪衬她的音韵。

在排练之时,已技惊四座。这个被誉为世界上最严谨的乐团,也为了孙卓可以随时进入状态而咄咄称奇,无论何时,只要她的弓放到弦上,天籁便倾巢而出。

她没说话,没笑容,只一心一意望住台下数千个仍然悬空的座位,她等待翌日晚上,数千名观众的拍掌声,她盼望她将要得到的荣耀。

就在这排练的中段,她坐下来稍事休息时,偶尔抬头,便瞥见楼上最尾厢座中,有一名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这背影,像风一样旋动到她的内心。

她心头一暖,有点头绪。

翌日晚上的演出,就如预料的那样,台下的人都被震动在魔法一样的乐韵中,那种充满力量的美丽,直捣心灵之后,便停留在人的脑袋中,沁进了去,融合成为记忆。只要他们愿意想起,这美丽便能浮现,继而重新一次又一次侵袭他们的身与心,缠绕住,仿如一株蔓藤。

被美丽吞食的人们,差一点,便要以眼泪答谢站在台上的少女,后来,他们忍住了眼泪,只以狂热的拍掌以及内心澎湃的感动来响应她。当全晚演奏完毕之后,全场所有观众,立刻站起来以掌声向她致敬。

是在这一刻,她才肯笑,她为自己的美好表现而微笑;她为别人的高度认同而微笑。如愿以偿。

回到后台时,早已云集的知名人士、政坛代表、官绅名人一律来与她祝贺,说着一些她未必听得懂的德语、法语、俄语,但无论她能听懂不能听懂,她都对他们的说话无可置疑,因为,全都是盛赞她的话语。

到返回自己的休息室,她笑着舒出一口气,而就在镜里,她看到一个她预料会出现的人。

她叫唤他:“老板。”

老板一身的礼服,他祝贺她:“水准高超。”

她轻轻地说:“是如有神助。”

老板问她:“你可是满足了?”

孙卓回答:“你说呢?”

老板说:“你的野心与能力,当然不止于此。”

孙卓对能看穿她的人,一向有好感,她没回答,只是微笑。

“很快,你便名扬四海。”老板继续告诉她。

孙卓问:“老板,你一直看顾着我?”

老板微笑:“你介意?”

孙卓摇头:“就像我的守护神。”

“好不好?”老板问。

“求之不得。”她回答。然后她又问:“你对每一名客人也如此体贴?”

老板想了想,然后摇头。

孙卓望着他,笑了笑,问:“你对我好奇?”

老板只是笑。望了望她的眼睛,又望了望她这休息间四周。

孙卓这样说:“如果不是典当了爱情,我一定会爱上你。”

老板回答她:“你后悔典当了你的爱情?”

她忽然大笑:“哈哈哈!这简直是天大的诅咒!”

“你放心吧。”老板只就这样回答她。

后来,有人敲门请求孙卓做访问,老板便告辞了。他离开了音乐厅,心情,便有点复杂。成就初来,她当然满心欢喜,但日后呢?他可以看顾她到何年何月?

她真是不会为她的决定而后悔?

他看了看他的左手,内里有她的爱情。一切,还是未知。

回到行宫,阿精便找着他:“老板,今天晚上有一名很特别的客人。”

他问:“是谁?”

“上面派来的使者。”阿精说。

老板问:“他来典当些什么?”

“钥匙。”阿精回答。

老板说:“钥匙?”

阿精点点头:“我也不敢相信。”

老板说:“那么今晚就接见他。”

老板转身,阿精便问:“她怎样了?”

老板把脸转过来:“她?”

阿精说得清楚一点:“孙卓她好吗?”

老板想了想,便这样回答:“孙卓,长高了,成熟了。”

阿精一脸开怀:“这很好哇!”

老板没为意阿精开怀表情背后的故意,他更没留意阿精非常在意他每次探望孙卓这回事。

他把孙卓的爱情收在手心,他贴身跟进孙卓的成名道路。阿精看在眼内,心里一天比一天苦味,女性的直觉让她知道,这名少女的重要性,比她高。

孙卓知道老板来了当她这次表演的观众,她不知道的是,老板甚至出席了上次在维也纳的比赛,只是,老板没让孙卓知道。

孙卓不知,但阿精知。知道后,也就很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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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The Moment
邪恶的力量

晚上,那名自称拿钥匙来典当的人出现。
当他一踏进第8号当铺,老板与阿精在书房内,一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温柔,恰如躺在一床羽毛当中般温柔,是轻软的、浮游的、不着地的、自由的、无忧的。

纵然这个人是一名背叛者,他也浑身散发出这种血肉之躯不可能接触的轻软美丽,是邪恶世界中,要学也学不到的美好。

邪恶的力量,惯以虚假的美好迷惑众生,老板与阿精最明白个中意境。这豪华的当铺,老板与阿精的长生不老,以物易物的愿望交换,何尝不是一种慰藉人心的温柔?只是,当那真正属于温柔的人步进来之后,老板与阿精也就明白了,另一个空间的,品质果然出众许多。

书房的门被推开,老板与阿精引颈以待。

进来的是一名西洋男子,真是意外,他看来已届中年,样子老实,而且头微秃。

阿精的眼睛左探探右看看,她看不见他有翅膀。

忍不住,她说:“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男人说话:“我也是一样,对贵宝号的大名,闻名已久。”

果然,是天上来的。他一说话,室内便一片芬芳,宛如初夏的茉莉花那淡而甜的香气。

阿精禁不住,松弛了脸上表情,贪婪地深呼吸。

不需要翅膀了,带动而来的温柔与芬芳,已足够证明,他不是世俗的凡人。

老板说话:“路途可辛苦?”

男人回答:“尚可,在人世间不难找寻,只是,要避开某些规条。”

“什么规条?”阿精问。

“工作与作息时间,我们都有人监管,不在工作的时候与你们接触,还可以避开一些耳目。”

老板说:“谢谢你信任我们。”

男人说:“我也有我的愿望。”

“那是什么?”老板问。

男人说:“我希望死神不要带走一名小女孩的生命。”

老板呢喃:“死神……”

阿精说:“那是你看顾的小女孩?”

他说:“是的,我就是她的守护神。”

“你喜欢她?”阿精问。

他回答:“我怜悯她。我看着她出生,她带给她的家庭莫大的快乐与希望,然而,死神却决定,在死亡人数中加上她的名字。我讨厌死神的做法,他只是为了填补数量而取去她的生命。”

阿精问下去:“小女孩的状态怎样?”

他说:“她一直得病,似是癌症似是过早衰老症,总之,死神在她身上时不时便施下痛苦,她生存了,却从不会欢笑。”

老板说话:“死神,我们要与他对话,这可不是办得成的事。”

男人坚持:“我知你们与死神有联系。”

老板照直说:“我们没有接触。”

男人忽然这样告诉老板与阿精:“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你们也无理由相信我,但我可以带你们看,我答应你们的东西。”

阿精非常兴奋:“好!好!我去看!”

“就现在吧!”男人提议。

“好!”阿精望向老板:“我去看典当物!”

老板皱住的眉毛放轻了一阵子,他点头。

于是阿精便准备与男人出门。

她问:“钥匙在哪里呢?”

男人回答:“以色列。”

“那我们起行吧!”她说。

只见她与男人走出书房,接着推开大门,门一开,仍然在第8号当铺的大宅范围中,他们已看见,黄色的山与沙,以色列的人民就在当铺大闸外走动。只要走出那大闸,便是以色列。

阿精与男人,步出大门,走在风中,朝大闸进发。

到达大闸之前,阿精伸手推开闸门之际,心肝就忽上忽下地狂跳。穿越世界各地许多次,没有一次如今次般紧张。

她与男人步出大闸外,当闸门一关,回头一望,当铺已经不见了。

男人告诉她:“向前走一小时便到达。”

她点点头,朝身边的人与物探视。都已是现代人了,现代化的城市,理应减低了那种被眷顾的神圣,但阿精还是觉得这里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么一种不相同。

百多年来,她都没有来过以色列,她知道,这里不是老板与她来的地方。

一直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里头,就这样涌上了感动。身边的男男女女,可会在死后走进那永恒地美好的国度?她与老板,永永远远没这样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将来会如何走,无了期地接见一个又一个客人,间中到美食集中地吃东西,观察老板的眉头眼额……

然后,渴望老板会有天爱上她。

想到这里,阿精便隐约心中有忧愁。从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会等到吧!自从那少女小提琴家出现了之后,老板的心内,就有了她的位置。

为什么会这样?面对面百多年的人,他视而不见,出现了片刻的,他却无比关注。

难道,这便是爱情?

身为女人,阿精并不擅长爱情。为人时没爱过,做了当铺负责人之后,她爱上了的又没反应。单线的爱情,算不算是爱情?

忽然,男人说话:“要不要尝一口枣,我猜你没尝过。”

阿精定了定神,“是这里的特产?”

男人说:“连耶稣也吃哩!”

阿精便说:“那么,一定要试!”

她伸手接过了男人手上的枣,而男人向送枣的小贩道谢。

这种果物,带着厚重的甜,说不上人间极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后,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让那甜香沁入她的味蕾,她忘我地体会这圣地上连耶稣也尝过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记下这种了不起的蜜饯的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连肥肉也是人间极品的苦日子,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尽手段;为了吃,她杀了人,跟着老板过日子……

不知不觉间,眼眶便湿润起来。枣含在她的口中,带动了古旧的哀愁,她吸一口气,忍住了,泪才不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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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The Moment
哭墙

随即垂头,摇了摇。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见她哭。
终于吞下了枣,“不错。谢谢你。”她对男人说。

然后,两人继续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觉,她踏着二千年前耶稣走过的足?。

她问:“耶稣走过这里吗?”

男人说:“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来。耶稣走过啊!

一边走着,她又一边问:“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说:“无忧愁,无痛苦,也无欲望,只有要不尽的满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确好。”

阿精问:“你若然真的典当了钥匙给我们,你就要脱离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说:“你舍得?”

男人忽然问:“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吗?”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没有再说话。阿精只觉得,男人的这一刻,像极了人世间的神父,充满挑战她的权威。

阿精不好意思,却又不肯认输,“别装作预言者。”

男人没理会她,却又没继续这话题。

未几,他们走过了城市的边沿,朝大片砂地进发。砂地的两旁,却还是有绿色的树木。

阿精说:“我从来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诉我,天主与圣母是在这种地方邂逅吗?”

男人笑了,“他们在梦中邂逅。”

“梦中?”阿精说:“多浪漫。”

“是由天使传话哩!”男人告诉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与天使说话啊。

忽然,也就有种蕴含了的玄机。然而,她又说不上是些什么。

男人指着一个黄色的山头,说:“到了!”

阿精双眼发亮,那就是钥匙的所在处!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本平凡的山头,忽然有着一股光辉,她愈走近一步,愈觉得那光辉耀眼,纵然,那可能只是太阳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点一点的欢欣起来,她的脚步愈走愈快,也跳脱。每一步的弹跳,换来每一步的快乐,到了最后,她咧嘴欢笑起来。

而她不会知道,这快乐从何而来。

她差不多是跑过去了。

男人跟在后头,他凝视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惯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什么。想不到,连她也避不过。

已经走在山头前,阿精兴奋得左跳右弹,她指着山说:“是在这里吗?就是在这里吗?”

男人微笑,“是。”

然后他行前,走到一条狭窄的信道前,示意阿精与他一同走进去。

阿精跟着男人,闪身走进那条秘道中。她说:“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认。

阿精只有在心里头暗叹一声厉害。

秘道中的砂粒极幼细,擦过她皮肤外露的肩膊,却丝毫不觉得有摩擦的痛,感觉反而像被海绵按摩一样舒适。阿精伸手扫了扫那砂墙,赫然发现,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质,真的软如海绵。

一直的走着,直至男人回头说:“到达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空间,一间砂墙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中央处,置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大柜。

男人走在柜前,没用上任何崇高的仪式,便把柜打开来,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见了那钥匙。

铜造的钥匙,受创世者之命颁下诫律,要人类严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这圣神的庄严下目瞪口呆,望着这外表平凡但力量宏大的圣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快手快脚的把钥匙捧出来,他意图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却惶恐地往后退,不肯伸手接过这极珍贵之物,象征创造者与人类约法三章的神圣对象。

男人见她不肯触摸这圣物,便放回原处,“你不要验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圣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转了个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气缓和情绪,却发现,这砂室的空气味道怪异,而且,更令她呼吸困难。

“走……我们走……走。”她苦困地提议。

然后男人带领她由原路走出这山中秘道。

再见阳光之时,她才放胆呼出一口气。

出来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边跑,她一边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来,问她:“小姐,你没事吧?”

阿精掩住脸,眼泪忍得住,但声音却哽咽了,“为什么你要典当它呢?它是属于全人类的!”

男人说:“但我不爱全人类,我只爱我要爱的人。”

就这样,阿精双脚一软,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软弱无力的她,走不动。

她一边掩脸一边摇头:“我不应来看……不应来看……”

是太神圣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后该如何?”她喃喃自语,“像我这种人,这样面对面……”

男人蹲到她身边,张开他的手臂,对无助的阿精说:“来,我给你怀抱。”

阿精毫不犹豫地躲进去,这怀抱,有花香的气味。

在怀抱之内,她抖震了数秒,然后,逐渐就平静了。

深呼吸,继而把气吐出来。心神终于安定。

她问:“可否带我去一个地方?”

“请说。”

“哭墙。”她说。

男人于是扶起她,与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过黄砂遍野,也走过繁盛的街道,在一群又一群被挑选了的人种身边擦身而过。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种情绪的爆发。

终于来到那哭墙,一些人已伏在墙边祷告与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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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The Moment
不同凡响

阿精见到这墙,便飞扑过去,她把脸贴住墙,眼泪就那样连串连串地落下来,半吊在鼻尖,下巴尖,滚泻不断地从缺堤一样的眼眶流出。
想说的有很多,譬如这些年来的寂寞;这些年来的心绪不宁,这些年来对人类的毫无恻忍;这些年来吃极也吃不饱的肚子,当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还有,将来永生永世的寂寞;将来永恒的不安宁;将来要处治的无数手手脚脚、运气、青春、岁月;将来那明明刚填满,却仍然好空虚的肚子……

还有还有,过去的爱慕,以及将来的得不到。

都随眼泪哭泣出来,流沁在墙壁之内,化成一种哀求。

那是脱离的哀求。

一百多年来,这一刻是她首次总结归纳她的感受,是在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她并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响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着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阿精有点愕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钥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般累,简直像是一次过用尽了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真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闲,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歌星那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TV,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TV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各地的美景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没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她便微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后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亏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肯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托给你。”孙卓乖巧地响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猜你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后何去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分子。”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惟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赐我更多。”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到酒店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孙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福不是他想她要的幸福。

他一直尝试明了。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福,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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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4 The Moment
没痛楚的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钥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她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度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什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快。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回忆,一部车,一个职位……换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什么,于是,他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划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愈做愈大,又在股坛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困境,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未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其实没把老板的说话放在心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善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以及才三岁的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他:“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什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着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石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隐,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本还是蒙眬,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穷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以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后,却搞到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直达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什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间,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剎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剎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它感受。勉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在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伸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细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架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分、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木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胡涂涂地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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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4 The Moment
等同“伟大”的名字

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什么,他便不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喜欢的事。

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赢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采。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巨子、西方国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己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们的财富,她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又不需要他们的爱情。在无所需之下,他们变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来做什么?逛街看电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这些事,十四岁那年,她便不会跑到第8号当铺。

她的生命,只有音乐,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拥有全世界,埋首在内,兴奋得不能形容。

一个人,便组成了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国家。只得一个人,她便变成一个世界。

心里头,若有任何记挂,那会是老板。他给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这一天,老板又来探望她。

孙卓正在巡回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后台。休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

老板走进门内,便对她说:“累不累?”

“肚饿。”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老板提议。

孙卓点点头,便跟着老板走。

孙卓的心情很好,她说:“你看,这儿四周都是花田!郁金香!洋水仙!紫鸢尾!”

老板问:“喜欢花?”

孙卓说:“我对花有passion,不过,当然不比音乐的厉害。”

“喜欢什么花?”老板问。

“紫鸢尾。”孙卓说:“你看吧,紫鸢尾花田,像是聚集了成千上万只飞舞的蝴蝶一样,是不是特别的美丽?而且,梵高也是最爱画这种花。”

说过后,他俩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孙卓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你知不知道?巡回演奏是多么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场前的压力很大,完场后,压力消散后,换来的就是寂寞感,一个人在酒店房内,加上疲累,于是特别想哭。”

她垂下头来,吃了一口朱古力饼,本来想说一句:“我也渴望有人关心。”然而,还是决定不说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说是对的,无理由,令大家尴尬。

但,慢着,又怎会尴尬?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孙卓摸不清自己的思想,想必是闷坏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饼,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实上是,见到老板,她很开心。

老板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点来看你。”

“好啊!”孙卓很高兴。见到老板,她总能够飞快就回到一个原本的年岁,忘记了野心忘记了拥有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变回一名心旷神怡的少女。

老板问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卓,名气最响,亦是最富有和美丽的音乐家了,为何仍然压力那么大?”

孙卓眼睛溜了溜,然后说:“奇怪的是,我一直认为,我的所有技术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来的;从来,我没有视之为不劳而获,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老板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态。

“你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吗?”

老板说:“我会认为你努力不懈,所以这一切你自觉是应得。”

孙卓说:“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天分,顶多只是一名乐团内的小提琴手,要扬名立万?没可能吧!”

但因为今天什么也做到了,是故孙卓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带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饼。

看着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么能吃,但这阵子,却吃得那么少。阿精发生了什么事?老板的心内,挂心起来。

孙卓提议:“吃过东西之后,我们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带回到孙卓跟前,他答应她。

于是他们步过白鸽处处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鸣琴前停步下来,自鸣琴发出清脆的音乐,犹如音乐盒般稚气童真。孙卓站在琴前,望着装饰在琴边的玩偶,笑得好灿烂。

孙卓说:“我很老土的,喜欢这些古老欧洲玩意,还有这些古老建筑的风味,雕花处处。”

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什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幸福。”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撼。

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福说话,反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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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The Moment
邪异为伴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什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什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什么交换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一直没有绯闻的孙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记者忍不住拥抱欢呼。孙卓刚才与那名仪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闲逛的娇美神态一一收在镜头下,一篇“女神音乐家初堕恋爱中”的文章,定必能卖上绝顶好价钱。

赶快把照片冲晒出来,却惊奇地看见,孙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在吃朱古力饼,孤独一人在微笑,孤独一人闪出晶亮的欢欣眼神,孤独一人在自鸣琴前手舞足蹈。

那个男人来过了,伴孙卓度过愉快的午后,却不留低任何痕迹。

能容许把影像收在肉眼中,却不容许脸容落在任何凭据之上。

三名记者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们撞邪,抑或是女神音乐家与邪异为伴?

如是者,日子跟着看不见的轨迹走动,当铺的客人接连不绝,老板对孙卓继续爱护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热忱工作,亦没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台上,只有恰如其分的煎蛋、多士、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报纸,他问:“这半年来的早餐好单调,令我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阿精说:“怀念?你一直都不大吃东西。”

老板告诉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问:“孙卓也二十二岁罢!她出现了也八年。”

老板说:“刚满二十二岁,我早前才与她庆祝了生日。”

阿精说:“她已得到全世界的爱了,万人景仰。”

老板说:“她应得的。”

阿精无精打采,她想问,如果孙卓应得到成就,那么她为何不会有牺牲?

最后,她决定要重组念头,这样问:“你对她那么好,这与得着爱情无异。”

老板只是平静地回答:“她不会有爱情,她自动弃权。”

阿精不忿气:“你优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权与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济私。”她说。

老板很不满,却没有再回驳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行宫。

心情不好,他拿起琴来,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威尔第(Vivaldi)的《四季》中的〈春天〉,孙卓在她的最新音乐专辑中,选奏了四季四节乐曲。老板单单只奏一个季节,心情也能渐渐平伏下来,脑里倒是想着,如果只凭人类极限,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有孙卓的水准,真正的出神入化?

阿精听见音乐声。她已不肯定,她还可以支撑到何年何月。

由孙卓一出现的那天开始,她便陷入了一个彷徨的状态,然后是那名无翅膀天使的出现,令自以色列回来后的阿精跌进了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没能量挂上任何一个由衷的笑脸,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局中,来来回回走着,不出声,流满一脸的泪,然后又是再次的不出声与泪流披脸。

已经感受不到快乐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钱可用,有喜欢的人在眼前,然而一点也不快乐。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书,那是一本教人自杀的书,内有百多种死亡的方法,由最寻常的吊颈跳楼,以至放逐野外被狮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没有一种她会合用。

想死哩!没有乐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捱。阿精仍然有一个习惯,她会走到异地散心,已经不为了吃,也不为了购物,而是为了找一个人倾诉。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结识到异性,如果想选择用字,“友善的社交”,亦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字眼。情欲都轻便简单,只要有一个友善的交谈开头,已经可以了。

这一晚,阿精认识了这样一个男人。

她在纽约看舞台剧,她正排队买票的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间屋内的杀人事件,一个困局,一次拆穿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机会。宣传单如是说,阿精觉得还不算沉闷,于是便入场观看。

她旁边坐了一个男人,是当地人,她看见他的侧脸,是一般西洋男人的侧脸,不算英俊,也不丑怪,比较瘦削,但从坐起来的上半身看来,他应该很高。

剧院那么黑,她本来看不见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转脸来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转过脸来,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诉她:“这个故事,剧评说了不起。结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没打算理会他,她一句总结:“我不关心人生。”

然后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伤心有人搞笑有人行为英勇有人足智多谋。真的写得不错,这出戏,或许真如人生。

当其它观众连声大笑大叫时,阿精只是叹气,“唉……唉……唉!”

简直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烦的阿婆的所为,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那样。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什么可做。”

“不够精采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采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采得过极新鲜的樱桃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以及最佳甜品香橙蛋奶稣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场,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记忆。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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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The Moment
掌管世间黑暗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什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什么都懂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间黑暗。”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台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一些。”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什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什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台,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说:“你也颇厉害,吃两盘意大利粉!”

X响应她:“所以我们是一对。”

阿精不以为焉,“萍水相逢,别乱说话。”

两人吃过甜品之后,便有放缓的趋势。阿精说:“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雪芭便完成今晚的晚餐。”

X和议:“那么我也要一份。”

阿精问他:“你之后有空吧。”

X问:“你的情绪到时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说话啊!”

X说:“看吧,我是与众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视他为一名较精灵的男人。她告诉他:“在中央公园对面,我有一所房子,上来坐?”

X响应:“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这一刻。”

阿精在纽约的房子装修得美轮美奂,她从书本中参考了十九世纪欧洲人移民美国后的装饰风格,有火炉有地毡有安乐椅,配水晶灯、银器,以及钢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内没有一个是她,也没有一个是老板,她与他,加入了当铺之后,便没再拍过照;事实是,照片亦呈现不了两人的容貌。存活着的人,只有形,没有影象,不能作任何记录。

X走到钢琴前,说:“不如弹奏一曲。”

阿精没异议,X便坐下来奏了一首美国流行曲。阿精倒了两杯酒,盛载在水晶杯子内,递给他一杯。

他问:“我弹得难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乐,但我听了,也不感觉快乐,好听难听,我也无感觉。”

X知道阿精的情绪真正来了,便说:“你怪责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没怪责他,我只是怪责寂寞。”她抬起眼来,寒星点点,“你会明白吗?一个人对你的视而不见。”

X问:“你可以肯定那个人真是你所爱?而不是其它感觉?”

阿精说:“大概是。”她伏到沙发椅上,样子慵懒疲惫。

“你敢肯定?”X再问:“会不会是因为朝夕相对?会不会是因为无可选择?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视而不见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为那是爱?”

阿精翻一翻身,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红色的,吊着一盏水晶灯。她说:“不,我知道那是爱,无人可以挑战我。”

是的,可能因为朝夕相对,可能因为他是唯一选择,亦可能因为百多年来的不甘心。但是,从何种错误原因引申的,最后,也只回归到真实的爱情当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语证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爱这个字,她的心便先会一热,然后一酸;继而,她的眼眶便湿润了,五脏六腑冲上一股哀伤,接下来的便是掉眼泪。阿精埋首在膝上饮泣。

X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他说:“离开他吧,离开他你便会快乐。”

她低语:“别装作明了,我离不开他。”

“他没锁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离开了他,我会流落到哪里?”她反问自己,然后,她又肯定地说:“我不会离开。”

“别虐待自己。”X说。

阿精说:“你不会明白。”

X说:“你应该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脸来望向他,忽然,她警戒起来。

她离开他的怀抱。“你是谁?”她问。

X微笑:“我是你的倾诉对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觉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额前按去,岂料X敏捷地捉住她,并对她说:“别铲除我的记忆。”

阿精喘住气,瞪住他。

他说下去:“你只得我一个朋友。无论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你究竟是谁?”阿精再问。

X说:“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说:“我不依赖任何人!”

X站起身来,他向她告辞:“倘若一天,你闷了,想找个朋友说话,你可以找我。”他伸出手,手指一动,像玩魔术那样把卡片翻出来。

阿精不肯接过,卡片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在空气中扭动了三周半转体,然后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转身离去,背着她说这一句,活泼伶俐地挥挥手,继而步向大门,翩然走出阿精的住所。

门一关,阿精便发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更遗下满室的甜香,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说不出来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拾起卡片。卡片上,只有一组数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寻求解闷的一夜,会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后的存活年分,有没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间,她在夜里遇上多少个给她解闷的男人?这一个,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背影一个正面影像,有些她会拣背影来看,有些她专注只看正面;而这一个,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许多层面。

他没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头,真是个哑谜。

后来,阿精回去当铺,在楼梯上碰上老板,她低头擦身而过。

是老板与她说话:“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话:“我去了纽约。”

老板说:“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该放假。”

她转头望着他:“我想几时放假便几时放!”

老板拉平语调说:“到纽约去,又带了几多个偷偷铲除了的记忆回来?”

阿精说:“不关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上来,他用力拍打楼梯扶手,说:“你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维护你!你究竟知不知什么是高贵!”

阿精吓得退向后,然而,在这一剎,她决定要还击,她说:“高贵?是你最高贵!你私下调动客人的典当物,你私下做了违反的决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这样安乐?你说你维护我?这百多年以来,每次打开帐簿时,是谁在维护谁?是的,高贵我不及得别人,她有重名利轻感情的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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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5 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4 The Moment
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老板怔住。从来,阿精没像此刻般怨恨过,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阿精气冲冲地走回她的行宫,而老板,表情有着忧愁与落寞。

是的,他讨厌她久不久便带回一些如垃圾一样的记忆,他讨厌所有不高尚的行为。然而,更深层的感觉是,男人的妒忌、愤怒、不满、委屈……只是,没有爱情的男人,演绎不到男人的这些伤痛特质,能够尽力排解出来的是,厌恶、深感胡混不高尚……这些非爱情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想表达更多,然而意图归意图,行动上,他无能为力。

阿精是伤心、妒忌、不满、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为他。

他叹了口气,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愿,有一天,可以表达更多。

自这天开始,老板与阿精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疏离。阿精甚至不再出现书房,她由得老板自己一个人对客人进行预约、接见、接收典当物。而阿精,长时间周游列国,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城市,买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觉得快乐的事,她已不愿意再回去当铺。

与X,时不时见面。

第一次把X叫出来,情况是这样的。阿精情绪低落,在京都的菜馆吃过刺身与面条之后,便有种惘惘然不知所踪的迷失,下一步,该走到什么地方去?她走进寺庙中,嗅到树的气息,又听见溪水潺潺,石卵路也满有生命,走过时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她走来走去,环境好美,但心不在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进一间酒馆,但觉,日本男人都乏味,与其找一个人说半晚话,不如要一个知心的,因此,她决定了打一趟电话。

卡片的陌生号码,立刻接通了。

“喂。”那边的人说。

“找你。”阿精吐出这两个字。

“哈!”X笑着说:“就来!”

阿精说:“知我在哪里吗?”

“你在京都的酒馆内,沙发是灰色的。”

“厉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说了一句日语。

她挂上电话,喝着酒,思考着这个人的事。

他也是无所不在吗?他也有当铺大闸那种穿越区域的空间吗?他廿四小时都有空吗?他比她更无所事事吗?他也长生不死吗?

刚想到最后一项,X便来了,是这家酒馆内唯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说。

“女人会慢一点,女人要化妆”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着这名已被她界定为同类的人。

“我这阵子时常在外面走。”她说:“因为闷,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叹的样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阿精问。

X说:“我的家。”

“你也四周围有家?”

“来不来看看?”

“奉陪。”

于是,他们便离开酒馆。一路上,两旁的树有落叶。阿精说话:“当铺的结构很出奇,草原与树林四季如春;但大门至铁闸的一段五十呎小路,却四季是深秋,永远刮着落叶。”

X听着,没答话。

阿精说:“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个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兴起来,“有这一回事?”

“就到了。”他说。

他们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后X拉开木门。走进去,阿精跟在他之后。他们走过小水塘,水塘内有锦鲤,又有日式的小石摆设与竹林,这一切,只觉雅致,却无甚特别。

阿精在没有惊喜的心理准备下走到那古老的拉门前,X对她作出了一个“请看”的手势,继而,X把门拉开,阿精便看到,一个极奇异的景象。

门内,不是一间房,而是一条村落,黄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连绵不绝,是远远的山脉,田边有木搭成的简陋房子。这景象,这从田间吹来的风,泥土的气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识。

她跨过门槛,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仿佛有一种冲击的力量,重重击在她身上。她明白,她是跨越了些什么。

然后,她看见,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过。村女大约八、九岁,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衣衫褴褛,补补贴贴的,但脸容倒清雅干净。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后,然后,灵光一闪,阿精发现,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贫瘠的村落中,那名永远吃不饱的瘦小娃儿。

阿精一边走一边张大口,“陈精!”她低呼。

陈精听不见,她脸带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妈!”她走进家中。

阿精跟在后面看。不得了!陈家满屋子内都是食物,有腌得香香的猪、鹅、羊,挂到灶头之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满缸,鸡满地的走;后栏之内,还有肥猪一大只,正噶、噶、噶的叫。

家中,从未丰盛至此。

小小陈精从厨房替母亲捧出饭菜,有汤有肉有鱼有菜有饭,一家人,上上下下围在饭桌前,开心满足地吃。一边吃,父母与大姐二姐一边交谈着:“这两年丰收真是皆大欢喜,一亩田种出十亩谷物……”

阿精站在一旁观看,是吗,小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好日子吗?

父亲仍然在说:“我们养一个猪场,往后每天有新鲜猪肉食!”

小陈精第一个带头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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