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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作者:凤歌—【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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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0 15: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沧海小说简介】
  三百年前,“西昆仑”梁萧携妻花晓霜远走大洋;二百年前,梁思禽只身返回中土,败群雄,夺元柄,复汉室,一华夏;也曾轰轰烈烈;但其后的“抑儒术,限皇权”却遭惨败,败走西域的梁思禽抱恨而死,临终前留下了西城八部和八幅祖师画像,“八图合一,天下无敌”的遗训,成为西城最大的秘密和动乱的根源。八图合一之后,到底会出现什么?财宝?武功?学问?神兵?二百年后,惊天的秘密徐徐揭开,绝代宗师、天才少年、六大劫奴、八部高手……各种人物,将要开始了一次谜团重重、壮丽惊险的远征。
  从《昆仑》发端,凤歌已构建了一个宏大的框架,名为“山海经系列”——“山”是《昆仑》,“海”是《沧海》。《沧海》是凤歌磨砺多年的又一鸿篇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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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0 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一章 祖孙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嘉靖二字。

掷钱的是一名账房,戴一顶破破烂兰四方巾,穿一袭青里泛白旧布袍,衣虽凋敝,人却丰神,双目如炬,盯着那枚铜钱沉吟,头顶古槐正茂,槐花点点,细白如星。

几个闲汉在旁赌钱,一个老汉连输两铺,掉头笑道:“宁先生,这铜钱有什么好玩,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

那账房摇头道:“此乃卜卦,不是玩儿。”

那老汉笑道:“你又欺姓陆的没见识,补褂子当用针线,哪用得着铜钱呢?”伸手便去拿钱,却被那宁先生拨开,冷冷道:“不是我欺你没见识,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缝衣服。”

那老汉道:“算命?那又算到什么了?”

那宁先生道:“算到一个乾卦。”那老汉笑道:“钱卦?好啊,但凡沾到这个钱字,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别的闲汉听到这话,纷纷笑起来:“陆大海你输疯了,一心只想到钱?”

宁先生笑笑,道:“这话却也不差,虽说此乾非彼钱,但乾者天也,《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也就是大富大贵的意思。这一卦,变爻落在初九:‘潜龙、勿用’,乃是阳气潜藏之势,便如神剑在鞘,光焰敛藏,不出则已,出则威服四方、荡平天下。”

一干闲汉听得瞠目结舌,陆大海定一定神,道:“管他什么铜钱卦,元宝卦,这钱嘛,赢到手才算真的。”自褡裢中搜出两文钱,喝道,“爷爷豁出去了,都押小。”

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正要摇骰,陆大海却道:“且慢。”那庄家道:“怎么,怕了?”

陆大海怒道:“放屁,爷爷怕谁?我一抬头,天也捅个窟窿,跺下脚,地也得抖三下,想当年我出海去流求、去扶桑、去高丽、去苏门答剌的时候,你小娃儿还在妈肚子里撒娇呢?”

那庄家被一番抢白,脸胀通红,几欲发作,但想此老脾性虽坏,赌品却高,从不赊债,若是破了脸,没的断了一条财路,只得冷笑道:“陆大海你厉害,届时输了,别向我小娃儿借钱。”

陆大海一听,顿觉后悔,但大话出口,便如覆水难收,无奈哼了一声。忽听宁先生问道:“老爷子出过海吗?”

“干过好几年呢。”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只是后来闹起倭乱,海路受阻,赔光了本钱。好容易回到中土,朝廷又厉行海禁,杀了无数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贼。小老儿一无本钱,二来不想为贼为寇,只好当个穷打鱼的。不过俗话说得好,缩头乌龟命最长,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要么被贼寇劫了,丢到海里喂鱼;算来几十个人,活到如今的,也只得小老儿我了。”

宁先生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圣人‘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道:“宁先生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小老儿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那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不解,便解释道,“这就是说,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阳者为君,阴者为臣,阴不胜阳,邪不压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那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骤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再大不过。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不知何时,青衫飘飘,去得远了,陆大海恨恨啐了一口:“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那庄家笑道,“这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家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也算不清,谁又没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来了宁先生,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流水般的银子,都从他十个指头上过去,丝毫也不差哩。你说,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你的嘴?”

众闲汉皆笑。陆大海却琢磨着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这时间,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来啦,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鱼篓,悻悻走了一程。俄尔云色转浓,东南风起。他多曾出海,善辨风色,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激起淡淡烟尘。

雨正急,忽见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蹒跚而来,陆大海心热唤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闻如未闻,仍是不紧不慢,来到李子树前,却不躲藏。

陆大海心中奇怪,那灰衣人猛然抬头,露出面目,只惊得陆大海倒退半步,只见来人两眼空洞,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浮尸,半分生气也无。

那灰衣人一字一顿,嘶哑道:“姚家庄还远么?”

陆大海暗忖这人不仅模样怪异,嗓子里也透出一丝鬼气,便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似有锐芒闪过,忽又转身,蹒跚去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蓦地惊觉,这人虽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是干爽挺刮,了无湿痕,再一定神,忽见他身后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如走龙蛇,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无迹。陆大海惊得目定口呆,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风雨之中,也未还过神来。

那雨本为阵雨,来去均快。不多时云开日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走了两步,蓦地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塞入褡裢。

收拾甫定,忽听咭的一笑,脆如莺啼。陆大海一惊转身,却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几个夷女,但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过,但见那夷女容貌虽奇,却着一身江南时兴的红罗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那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

陆大海听得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那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那波斯猫的颈毛,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阴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却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拧淘气。”说着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挠,那猫儿吃痒缩身,耷下眼皮。陆大海心头那股寒气至此方散,惟觉心头迷糊。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举步舒缓,落足之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时,那夷女竟已不见踪影。

陆大海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乖乖,难道姓陆的流年不利,白日里遇上女鬼?”想到这里,心头大犯迷糊,不知为何,竟无法凝聚精神。

如此恍恍忽忽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道,暖风咸湿,阵阵吹来。陆大海举目望去,烟波浩荡,沧海无极,云垂天外,如龙饮水,不自禁心怀大旷,纵声长啸。

啸声未绝,便听有人笑道:“爷爷回来了么?”

陆大海一转眼,只见长沙远岸,危崖耸峙,崖上搭着一座茅屋,屋前一个布衣少年正修补渔网,见了他,放下活计,起身迎来。

陆大海讪笑道:“渐儿,你好。”那少年十七八岁,肤色微黑,眉清目秀,闻言皱眉道:“我很好,爷爷这么客气,却有些不太好了。”陆大海被他盯着,如芒刺在背,浑不自在。

那少年又道:“卖鱼的钱又输光了么?”

“哪里话?”陆大海挣红了脸,“我换钱回家,走在路上,忽见有卖李子的,便给你买了几个解渴。”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颗李子,塞在少年手里。那少年迟疑接过,咬了一口,但觉酸苦难言,几乎吐将出来。原来,那李树生在路边,无数行人经过,果实却丰硕如故,究其缘由,皆因太过酸苦,以至于无人采摘,任其生长。

陆大海目不转睛望着少年,见他眉头微皱,继而舒展开来,一颗心始才落地,只听那少年叹道:“这钱都换了李子么?”

陆大海呵呵大笑,摸着少年后脑,说道:“渐儿就是聪明,一猜便着。怎么样?李子好吃么?”

那少年点头道:“这李子又大又甜,实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儿,你给我买两块。”

陆大海一愣,强笑道:“不错,你瞧我这记性,兴头一来,钱都换了李子,竟忘了买米。”那少年默不作声,自去补网。

陆大海袖手闲了半晌,忽听腹中雷鸣,望着满袋李子,不觉满口生津,心想孙儿说了这李子好吃,不妨吃两个充饥。当即掏出一个,刚塞入口,老脸便蹙成一团,忙将果肉吐了出来。

那少年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失声笑起来。陆大海只恨入地无门,羞了时许,寻话道:“渐儿,钱的事咱们暂且不提,一提便觉俗气。却说今儿回家的时候,我遇见两件奇事,跟你说说。”那少年头也不抬,道:“这次是猩猩抢衣服,还是夜叉逼赌?”

陆大海早年出海游历,见过许多珍怪奇物,是以每次输光了钱,不免借些奇闻怪事来搪塞,譬如某次输光了衣裤回来,便说猩猩模样像人,更爱穿人类的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一群猩猩抢劫,不仅衣裤不保,钱也一并遗失了;要么便是路过海边,突然波分浪裂,跃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赌,陆大海抗不过,只得慨然与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广大,自家输个精光,也是理所当然的了。除此之外,还有海鸥成群,啄光了换来的米面;蛟龙聚宝,专一偷人钱袋,拖到洞窟收藏。总而言之,也难为这老东西鬼话连篇、层出不穷了。

故听此少年一说,陆大海面皮微微发烫,幸喜肤色黝黑,盖住羞色,正想说那两件事,忽觉脑中空空,究竟何事,怎么也想不起来,苦思良久,忽地一拍额头,大叫道:“糟糕,爷爷年纪大了,好端端的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那少年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但这祖父生性无赖,他已见怪不怪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陆大海饥饿难忍,掀锅搜灶,粒米未见,忍不住道:“渐儿,没吃的么?”

那少年道:“等你买米下锅呀!”陆大海一噎,支吾道:“有鱼么?”那少年道:“你不是卖了吗?”

“你不用跟老子呕气。”陆大海恼羞成怒,“把网给我,我去捞两条鱼,好歹填饱肚皮。”

那少年道:“你没瞧见网被鱼钻破了吗,正补着呢。”陆大海无计可施,气哼哼踱了两步,忽而一拍手,笑道:“不打紧。我听镇上人说啦,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寿期。姚大官人大摆寿筵,咱们去道个贺,没准能赚到一顿好的。”说到这儿,仿佛寿筵上那些山珍海味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连吞口水。

那少年摇头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坏,从不正眼看人,他会让你入庄才怪。”

陆大海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老汉我说两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再作两个揖、磕两个头,就算坐不上正席,得些残羹剩饭,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那少年皱眉道,“我可不去。”

陆大海怒道:“装什么清高,你是太子爷吗、是公子哥吗?”一顿足,独自去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埋头织网,待陆大海去远,方才放下渔网,自怀里取出一串用贝壳结成的项链,链上贝壳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贝,均被细细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润泽,那少年瞧了半晌,从脚边取来一块白石,将一块略显粗糙的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小心碾磨,不多时,额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碾磨未毕,忽听扑翅之声,有人尖声叫道:“陆渐,陆渐。”那少年抬头望去,只见挂渔网的撑杆上停着一只白鹦鹉,生得素羽流辉,喙若涂丹,两眼有如黄玉点漆,一转之间,水光流动,灵意逼人。

“练剑啦,练剑啦。”那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笑道:“傻鸟儿,别催啦。”将那贝壳项链对日照了照,露出一丝欢喜,然后起身走到屋后,在一块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练剑啦,练剑啦。”那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笑道:“傻鸟儿,别催啦。”将那贝壳项链对日照了照,露出一丝欢喜,然后起身走到屋后,在一块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那白鹦鹉飞在前面引路,陆渐挂剑在腰,跟随在后,行了数里,遥见一座密林,含烟抱石,林秀浓郁。

陆渐越是近那林子,越是心头慌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白鹦鹉嫌慢,歇在一棵树上,催促道:“陆渐,陆渐。”

叫声才起,树林中白影晃动,闪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肤胜雪,发如堆鸦,年未及笄

,容貌已是极美,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束一条白玉镶翠彩凤文龙带,钗如天青而点碧,珥似流银而嵌珠,便是一双绣鞋,也是金缕银线,绕着五色牡丹,华贵难言。

那白鹦鹉一扑翅,落在那少女肩头,家禽美人,相映成趣。

陆渐不觉面红心跳,支吾道:“小兰,你好。”那少女嘴角微翘,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你是不是不想见我?走得慢腾腾的,还要白珍珠催你。”

陆渐急道:“哪里话,我,我做梦都想见你。”小兰含笑道:“当真?”

“当真。”陆渐说着,低眼瞧着脚尖,不敢与那女子对视。

“傻子。”小兰瞪他一眼,“还不进来?”

二人来到林间空地,只见一株大槐树下倚了一口木剑,制式与陆渐的木剑相类,只是多出一条物色剑穗,剑旁搁了一个大红葫芦,油漆闪亮。

小兰拿起葫芦,问道:“你渴不渴?”陆渐点头道:“有一点儿。”小兰撇嘴一笑,将葫芦递给他道:“给你。”

陆渐接过,拔塞一尝,露出惊讶之色,小兰笑道:“怎么样,好不好喝?”陆渐怪道:“这水怎么甜咪咪、酸溜溜的,还有一股香气,嗯,像是桃子,又像梨……”

“傻子。”小兰拍手笑道,“这是桃儿膏和着蜂蜜水兑的,自然是甜咪咪、酸溜溜的了。”陆渐脸一红,放下葫芦,道:“喝水就喝水,还用这么多弯曲吗?”

小兰啐了一口,骂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饭。”陆渐微一犹豫,道:“小兰,我……我……”手伸到怀边,欲摸项链。

不料小兰一整容色,拾起那口木剑,淡然道:“废话少说,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你瞧仔细了,千万别转眼请。”当下摆处一个式子,左画三圈,又刺一剑,说道,“这一招叫‘偷鸡摸狗’。”陆渐久未进食,气力虚弱,但为讨好这少女,强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兰又道:“再瞧这一招‘刺麻雀’。”说罢高高跃起,凌空刺出四剑,飘然落地,说道:“这一剑练得好,一纵之间,能刺一十六剑。”

陆渐依样跳起,才刺一剑,第二剑尚未刺出,便以坠地,只羞得面红耳赤,偷眼看去,但见小兰觉着红馥馥的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不觉更是羞惭。

却听小兰轻哼一声,说道:“陆渐,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走路慢,使剑更慢,我早跟你说过了,这路剑法一定要快,快到斩断流水才能称好,像你这样,连一根牙签都斩不断呢!”

陆渐遭她一顿数落,唯有点头城市,却听小兰又道:“这些天你全无长进,再这样,怎么陪我练剑?”陆渐听得心急,脱口道:“我一定用心。”

小兰白他一眼,冷冷道:“也罢,我再相信你一次。”说着又演四招,分别为“蘑菇大叔”、“吹风下雨”、“马毛鸟羽”,一招快似一招,陆渐忍着饥饿,凝神瞧罢,依样画葫芦,一一学来。

天幸这四招并不甚难,故而未曾丢脸,小兰见他练罢,说道:“今天就教这六招,你回家好生练习。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得怎么样?”陆渐道:“都练好了。”小兰笑道:“很好,咱们来拆解拆解。”

两人摆好架势,对起剑来,小兰出剑如风,一招未绝二招又出,陆渐被她的快剑逼得手忙脚乱,半晌工夫,连中三剑,木剑虽不致命,但中剑之处仍很疼痛。又拆数招,小兰一剑刺来,陆渐挥剑去格,笃的一声,两剑相交,陆渐忽觉小兰剑上生出一股黏劲,顿时虎口酥麻,木剑脱手飞出。

小兰咯咯笑道:“怎么样,你服不服?”陆渐忙道:“心服口服。”小兰听了,绽颜而笑,陆渐见她眼波流动,玉颊生辉,心中也觉欢喜。

“陆渐。”小兰忽又露出忧色,“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这次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陆渐想了想,说道:“你出剑快了,力气也变强了。”

“胡说八道!”小兰呸了一声,“不是我快了强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懒耍滑,没好好练剑,对不对?”陆渐忙摆手道:“不对,我,我天天练的。”

“那就是你练得不够勤。”小兰说道,“从今日起,你须得加倍练习。”

陆渐迟疑道:“我要打鱼补网,又不能让爷爷看见……”小兰嗔道:“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练剑了?”陆渐见她露出刁蛮神色,无可奈何,唯有低头不语。

忽听一声嘻笑,有人说道:“好奸猾的丫头,小小年纪,就恁地会骗人。”

小兰闻言色变,不由得仗剑喝道:“是谁?”转眼四顾,却不见人,但听那声音清软,却是一个女子,

却听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就忽然快了强了?”陆渐道:“她练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强了。”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小子,你真是傻得可以,她虽然比你练得勤,却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将家传的‘玉髓功’练到了第二重,内功有成,自然快了强了。她教你练剑,却不传你内功,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么?”

她说话之时,小兰持剑循声飞奔,但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小兰追踪不得,气恼万分,听到这里,忍不住掉头喝道:“陆渐,捂住耳朵,别听她胡说。”

“你才是胡说呢,”那女子笑道,“你教这傻小子的剑术,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你说,你跟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陆渐听得迷糊,却见小兰跌足嗔道:“你胡说,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龟。”

那女子轻声冷笑,倏尔红影一闪,两人眼前已多了一个绿鬟朱颜、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怀抱一只波斯猫,双颊生晕,似笑非笑。

“番婆子。”小兰喝道:“是你在说话?”

那夷女笑道:“是呀,怎么着?”

“吃我一剑。”小兰倏地纵起,挽剑便刺。那夷女笑道:“刺麻雀么?”话音才起,小兰虎口剧痛,咔嚓一声,木剑折为两段。

小兰纵身后掠,定睛瞧时,却见半截木剑嵌在一棵大树上,不由好生惊愕,心想自己明明刺那夷女,怎么会刺中树干,她慌忙掉头,却不见了夷女的影子,只听笑语遥遥传来:“傻小子,你可留心啦,不要被这丫头卖啦,还帮她数银子。”

小兰花容惨变,蓦地失声叫道:“你,你会妖术?”那夷女咯咯娇笑,笑声渐远,倏尔不闻。

小兰恨恨一顿足,瞪着陆渐道:“你信她还是信我。”陆渐不假思索道:“自然信你了,我又不认得她。”小兰见他答得如此爽快,心满意足,破颜笑道:“还算你老实。”她想了想,又问道,“我明明刺那个番婆子,怎么会刺在树上呢?你在旁边,可瞧见什么?”

陆渐道:“你明明是刺树,又哪里刺人了?”小兰奇道:“你说我出剑之时,便是刺树?”陆渐点头。

小兰沉思半晌,始终不得其解,只得道:“那个番婆子果然会妖术。”说罢拾起一根树枝,说道:“咱们再来拆招。”忽见陆渐两眼呆滞,神不守舍,心中一时好生不悦。

原来,陆渐比过一轮剑,越发饥饿,他正当成年,食量本大,此时身子便如掏空了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气,直待小兰用树枝捅了两下,他才勉力提剑,但不出三招,就被小兰敲掉木剑,抵住咽喉。

小兰不喜反怒,将树枝一掷,叱道:“陆渐,你不耐烦陪我练剑么?好呀,我寻别人去。”说罢眉眼泛红,掉头便走,陆渐慌道:“小兰,我……我……”情急间脱口而出,“我没吃饭,没,没气力呢。”

小兰骤然止步,回头瞪了他半晌,忽地扑闪双眼,咯咯咯笑了起来。陆渐羞得手足无措,怒道:“有什么好笑?”

小兰喘息已定,才说道,“傻哥哥,你别生气,既然饿了,怎么不早说?”陆渐道:“我若说没吃饭,不比剑,岂不扫了你的兴?”小兰道:“你大可先吃饭,再比剑呀。”陆渐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我没饭吃。”

小兰望着陆渐,秀眉微颦,她出生豪富之家,从不知食不果腹是何滋味,但见陆渐神态可怜,芳心一软,叹道:“罢了,你随我来。”陆渐道:“去哪里?”小兰将那只白鹦鹉招来,说道:“你别多问,随着我便是。”

陆渐不敢多问,随她走了里许,出了密林,遥见飞檐耸壁,不觉讶道:“这不是姚家庄么?”小兰道:“你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陆渐答应,小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须得记住,与我相会练剑的事决不能告诉别人,若然说了,我一辈子也不理你。”

陆渐笑道:“这话你说了一百遍了,我对天发誓你还不信吗?”

小兰微微一笑,绕过一带围墙,消失不见。陆渐闲着无事,便坐下来,想到小兰临走时的笑靥,心中温暖,忽又想起,认识小兰已有两年,记得还是前年中秋,陆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陆渐独自一人,百无聊赖,顺着海滩漫步,忽见海边有一道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一名冲龄少女,在圆月之下,迎风舞剑,姿态曼妙无比。陆渐瞧得入神,忍不住也拾起一根枯枝,学着她纵跃刺击。

这么一个舞,一个学,蓦然间,那少女收剑转身,嫣然一笑,佯嗔道:“臭小子,你若再偷瞧我练剑,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哩。”

陆渐原本只是童心偶发,随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见。一时间,只觉圆月失色,群星黯淡,大海波涛也似悄然无声。陆渐所能做的,便是那么呆呆站着,望着那少女,久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一晚,陆渐知道了少女名叫小兰,喜欢练剑,却苦于没人拆招。陆渐听了,头脑一热,便自告奋勇,陪她练剑。从此之后,小兰的剑法越来越好,和陆渐比剑,总是胜出。久而久之,陆渐也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只是即便发觉小兰的破绽,也不忍将木剑加诸其身。

如此多则月余,少则数日,两人总要相会一次。初时,总是小兰趁陆大海不在来寻陆渐,后来她养了一只白鹦鹉,取名‘白珍珠’;临会时,便让鹦鹉来唤。而陆渐也慢慢明白,小兰与自己不同,她出身豪富,每次出现,总是华服灿烂,珠玉满身。只不过,这妮子口风极紧,从不吐露家在何处,家有何人;她既不说,陆渐也不便多问。

想到这里,陆渐伸手摸着怀中项链,心头不觉忐忑起来,寻思道:“小兰见惯了珠玉宝石,这条贝壳项链不值一文,她若见了,会不会笑我呢?”一念及此,他暗暗发愁,几乎忘了饥饿,直待有人拍他肩膀,方才醒转。抬眼望去,却是一个小丫环,见他抬头,便将手中朱漆食盒重重一搁,努嘴道:“诺,给你的。”

陆渐奇道:“小兰呢?”

“谁是小兰?”小丫环见他衣衫破旧,面露嫌恶之色,退后两步方道,“这是厨房的朱大婶让我给你的。”

陆渐莫名其妙,又问道:“是小兰让朱大婶托你给我的?”

“小兰小兰?”小丫环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朱大婶就是朱大婶,不是什么小兰。还有,这儿是姚家庄的墓园,庄外人不许久待,当心胭脂虎把你当成盗墓的小贼,打断你的狗腿。”

陆渐掉头四顾,果见许多土冢石碑,心头没的生出一阵寒意,忍不住问道:“你是姚家庄的人么?”小丫环道:“是又怎么着?”陆渐心一热,几乎问出一句:“小兰也是姚家庄的么?”但终究忍住,眼瞧着那小丫环一溜烟跑了。

陆渐揭开食盒,香气扑鼻而来。细瞧时,鸡鸭鱼肉菜蔬俱全,鸭子涂了蜂蜜,鳗鱼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见,正想动箸,忽又想起祖父,一时忍住,提盒向庄前走去,还未走近,便见一群闲汉围在庄门前,陆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体衰,被众闲汉挡在外面。

陆渐扯住他衣角,叫了一声。陆大海回头见他,怒道:“作甚么?”陆渐道:“还没坐上席么?”陆大海怒道:“坐个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让我进去。”陆渐道:“残羹剩饭也没有?”陆大海道:“筵席还没开,哪来的残羹剩饭?”说到这里,一吹胡须,瞪着陆渐道:“你这猴儿,是来瞧我的笑话么?”

陆渐笑道:“我哪里敢,我是接你回家吃饭的。”陆大海露出狐疑之色:“不是说没饭吃吗?”陆渐举起食盒,陆大海两眼发亮,夺过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块鸭肉,放在嘴里大嚼,几个相识的闲汉回头瞧见,发声喊,便围上来。陆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没跑两步,忽被人在脚下一勾,扑地便倒,食盒尽数打翻。

陆大海摔得鼻青脸肿,但望着一地佳肴,心中之痛更胜脸鼻,不由吼一声:“贼厮鸟,绊你祖宗。”一骨碌爬其来,正要挥拳,忽地目定口呆,拳头停在半空,再也送不出去。

陆渐赶将上来,只见前方六个青衣庄丁围着一个体态丰满的浓妆妇人,那妇人容貌平常,颌下生一颗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游移,透着浓浓戾气。

陆大海被她一瞥,顿时软了,弯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骂呀。”那妇人笑眯眯地道:“谁是贼厮鸟,谁又是祖宗了?”

陆大海忙笑道:“贼厮鸟自然是小人,祖宗不用说,正是奶奶。”那妇人道:“我有那么老吗?”陆大海笑道:“奶奶怎么会老,刚才乍一晃眼,我还当遇上谁家的大闺女呢。”那妇人失笑道:“你倒会转圜。”

陆渐识得这妇人是姚家庄的总管,方圆百里内第一个跋扈人物,刁钻蛮横,无所不为,因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称“胭脂虎”,叫得久了,至于她本身姓名,竟是无人记得了。陆渐虽知这胭脂虎的厉害,但见祖父一副奴才嘴脸,深感气闷,一拽陆大海,低声道:“爷爷,我们走。”

“往哪儿走?”胭脂虎微微冷笑,喝道,“把那食盒拿起来。”身边庄丁拾起食盒,递到她面前。胭脂虎瞧了,冷冷道:“陆大海,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去年伤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竟来太岁头上动土?”

陆大海莫名其妙,挠头道:“奶奶这话,小人却不明白?”

胭脂虎拿过食盒,指着盖子上一个朱砂小字道:“这个字你认得吗?”陆大海赔笑道:“奶奶这是考较小人了?说到认字,小人只认得自家姓氏,这个字既不像陆,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个海字,您说,小人如何认得。”

胭脂虎笑道:“你这老滑头却会装呆,也罢,我指点你一下,这是个姚字,姚家庄的姚,至于这个食盒,却是我庄里的东西,只不知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陆大海脸色发白。陆渐也是头中嗡的一声,凭空大了数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陆大海笑道:“这食盒确是小老儿从贵庄偷来的,既然被奶奶发觉了,要打要杀要报官,小老儿全凭处置。”

陆渐大惊,正要说话,忽被陆大海劈头一掌,打了个趔趄,只听他厉声叱道:“死猴儿,拽着老子作甚,还不滚回家去。”

陆渐一呆,忽听胭脂虎冷哼一声,道:“你这老家伙跟我装光棍么?把他给我捆起来。”

几个庄丁轰然答应,拥将上来。陆渐脑中空白一片,眼见几只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处,拔出木剑,使一招“蘑菇大树”,身子下蹲,剑往上撩,耳听得几声惨哼,那几个庄丁龇牙咧嘴,纷纷缩手,其中一人却也悍勇,左手缩回,右手仍是狠狠一拳,打向陆渐面门。

陆渐退后半步,双手握剑,右手大拇指按着剑柄,将木剑拨得微微左偏。那庄丁一拳打来,拳头就似送到剑尖上一般,不由得大叫一声,向后跃出,低头看时,中剑处竟然鲜血长流。

众庄丁如梦初醒,倏地散开,将陆渐围在当心,却不敢贸然上前。陆大海眼见一祸未平,一祸又生,不觉惊惶失措,连声道:“有话好说……”话音未落,便听胭脂虎喝道:“且慢。”

她分开众人,面上如罩寒霜,厉声道:“小子,这两招剑法,谁教你的?”

陆渐虽然得手,一颗心却是扑通乱跳,听这一问,无以回答。心想小兰千万叮嘱,不可说出与她相会之事,那么就算斧钺加身,自己也决不能泄漏一句。但他不善撒谎,支吾半晌,方道:“没人教我,我随手乱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这第一招是‘芝兰玉树’,第二招则是‘明珠弹雀’,都是‘断水剑法’的招数,你欺我不认得吗?”

“不对不对。”陆渐摆手道,“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树’,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苍蝇’。什么断水剑法,我没听说过。”

胭脂虎怒极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学了剑招,还变着法儿侮辱我姚家的剑法。好啊,我今天便剖开你的肚子,瞧你有几个胆子。”

陆渐见她三角眼中精光转动,没由来只觉周身发冷,他不知这是对方杀气涌来所致,但因练剑已久,情急间双手把剑,剑尖微挑,斜指东南。

胭脂虎冷笑道:“这一招是‘射斗牛’。”

陆渐摇头道:“这叫做‘举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气又好笑,骂道:“臭小子,你倒会消遣老娘,谁教你这么些混帐名儿。”

陆大海见事情越闹越大,若是任由陆渐使性弄气,只怕会惹出更大祸事。心一急,猛然扑向陆渐。陆渐一心提防胭脂虎与众庄丁,万没防着祖父,忽觉虎口一震,已被陆大海攥住木剑,他急忙回夺,奈何虽擅剑术,气力却是不济,只一下,便被拽了个踉跄。

众庄丁见状,一拥而上。陆渐不能用剑,便与常人无异,只一合便被按住。陆大海也被两个庄丁摁在地上,大叫道:“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杀,冲我老汉来……”直到被一个庄丁狠狠抽了几个嘴巴,始才清净。

胭脂虎冷笑道:“寿筵在即,诸事繁忙,先将这两个泥腿子押到庄内关押,待我禀明庄主,再来拷问。”说罢扭腰摆臀,扬长去了。

众庄丁闻令,便用腰带将陆氏祖孙捆了,推入庄内。庄丁们多少吃了陆渐的亏,心有怒气,纷纷饱以老拳,揍得陆渐浑身青肿,嘴角淌血。

二人被带到一座房前,众庄丁将之掀入,关上铁门。陆大海凑到门前,大叫冤枉。陆渐又饿又疼,说道:“爷爷,不要叫了,这也算不得冤枉。”

“不冤枉么?”陆大海怒道,“难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还会什么断腿断手的剑法?”

陆渐低头不语,心道:“倘若这剑法真是姚家庄的剑法,小兰又是从哪里学来的?难不成她是姚家庄的人,但她若是姚家的人,又为何将剑法教给我呢?”想到这里,他连连摇头,心道:“不对,姚家没一个好人,小兰怎会是姚家庄的人?再说,她传我的剑招名称又和胭脂虎说的完全不同,决不是什么断水剑法。”一时间,陆渐心乱如麻,浑然理不清头绪。

陆大海见他神色愁苦,忍不住问道:“孩子,莫非你有什么事瞒着我?”陆渐抬头欲言,但想到小兰嘱咐,又把话咽了下去。陆大海问那食盒的来历,陆渐也不肯说,陆大海知道这孙儿自小倔强,他若不肯说,任是如何打骂,也难让他吐出一个字来,问了两次,只得作罢。

不多时,忽听有女子在外说道:“总管奶奶说了,把这两个泥腿子押到书斋去,老爷要亲自拷问。”

负责看守的庄丁嘻嘻笑道:“六儿姑娘,就这么走啦?也不陪我多说几句儿。”那丫环啐了一口:“别来动手动脚的,当心管家奶奶瞧见了,剁了你的狗爪子。”那庄丁笑道:“如此说,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赏给我暖被窝好了。”那丫环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你敢打这种混帐主意,我跟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两人调情打诨,闹了一阵,待那丫环去后,庄丁才提出二人。经过几道院门,未至书斋,早有小丫环迎出来,说道:“老爷说,将老的放了,小的交给我带进书房去。”

陆大海急道:“干么先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说罢蹲在地上,那庄丁大怒,脚踹手拖,连声呵斥。

却听那丫环又道:“老爷还说,前庄人多,出入不便,从庄后侧门出去就好。”那庄丁一心在这丫环前逞威,大声应了,连打带骂,拖着陆大海前往庄后不提。

陆渐见祖父被释,心怀大宽:“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连累了爷爷。”

那小丫环道:“臭小子,你放老实些,若想逃走,瞧我怎么收拾你。”陆渐冷笑道:“大不了一死罢了。”昂首迈步,却听那丫环在身后骂道:“你死到临头,还充什么好汉?”

到了书斋前,那丫环推门喝道:“进去。”

陆渐踉跄入门,只听砰的一声,那门又从后关上。他定一定神,但见一缕天光,自头顶天窗射入,照在书桌边一人脸上,那人手捻鬓发,美目含笑,这笑容陆渐再也熟悉不过,顿时惊喜交迸,脱口叫道:“小兰,是你?”

“傻哥哥。”小兰叹道:“若不是我,你就死啦。”说罢给他解开束缚。

陆渐恍兮忽兮,如在梦里,喃喃道:“小兰,你教我剑法、给我食盒的事,就算他们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小兰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叹道:“陆渐,你陪我练剑,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着实很承你的情。”

“这算什么。”陆渐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的。”

小兰望着他,秀目中倏尔聚起蒙蒙水光,忽地别过头去,陆渐见她香肩微颤,似在哭泣,不由慌了神:“怎么啦,我做错事了么?你,你别哭,都是我不对。”

小兰伸袖抹泪,道:“你有什么不对,不对的是我,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难过?”陆渐摇头。小兰叹道:“只因你对我太好,我,我却对你不尽不实。”她见陆渐神色茫然,便道,“我本姓姚,姚家庄主姚江寒便是我爹,小兰这个名字,是我编来骗你的。”

陆渐听得这话,心头微乱,但瞬间又平静下来,心中许多疑窦豁然贯通,不觉笑笑。小兰怪道:“我骗了你,你也不生气吗?”陆渐摇头道:“无论你是谁,在我心里,你都是教我练剑的小兰。即便你骗了我,我也不怪你。”

小兰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泪水,说道:“陆渐,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个大对头,须得你帮我对付,原本我还想再等一些日子和她了断,如今却来不及了。”

陆渐听得满头雾水,小兰转身从书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宝剑,说道:“以往我们用的是木剑,今天却要用真剑。”陆渐接过,但觉入手极沉,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不安。

小兰说道:“你人小剑重,须得双手把持,待会儿若有人来,你便藏在书架后,万莫作声,待我喝一声‘刺’,你便以‘射斗牛’起手,用‘长空击鹰’刺她后背。”

陆渐吃了一惊,摆手道:“怎么使得,这是真剑,会刺死人的。”小兰嗔道:“你不是说了吗?我吩咐的事,你死也要做到的?怎么才一会儿,就变卦了……”说到这儿,眼圈儿一红,看着又要落泪。

陆渐见状,心头如被针刺,无奈道:“你别哭,我听你的便是。”小兰这才破涕为笑。陆渐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兰白他一眼,嗔道:“不许叫我小姐。我单名一个晴字,你以后便叫我阿晴好了。”

陆渐心想:“这个名字比小兰可好听多了。”又说道:“阿晴,你说的招数,我还没学过呢。”

“我一急,却忘了。”姚晴微微笑道,“这两招便是‘举棒打牛’和‘刺麻雀’。”

陆渐道:“原来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剑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羞怒交集,狠狠瞪他一眼。陆渐见她生气,不敢再说,想了想,忽地嗫嚅道:“阿晴,我,我有件东西,想要给你。”

姚晴两眼瞧着房门,漫不经意地道:“什么东西?”陆渐自怀里取出那条贝壳项链,吃力地道:“送、送给你的呢!”

姚晴接过,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那项链半晌,忽地抬头,强笑道:“这,这是你自己做的么?”陆渐点头道:“是啊,可惜不值钱,你不嫌弃,就放在那里瞧瞧,戴与不戴,都没关系的。”

姚晴望着项链,神色如痴如醉,轻轻地道:“谁说不值钱,我见过的首饰里面,数这个最贵重的。”陆渐笑道:“你说笑,这个一文钱也不值的。”姚晴叹道:“是呀,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与真心相比,钱又算什么呢?”说到这里,她眼中泪光滚出,顺着娇嫩双颊滑落下来。

陆渐听着这一番话,只觉双颊滚烫,浑身发热,一颗心扑扑乱跳,恨不得将眼前的流泪的少女搂在怀里,但见她华服丽裳,又觉胆怯,踌躇间,忽听脚步声响,姚晴将贝壳项链揣入怀中,急将陆渐推到书架后,顺手塞给他一枚绿豆软糕。

陆渐接到点心,好不感激,暗想小兰,不,阿晴竟还记着自己久未进食,可见心里始终挂念自己。想到这里,只觉那绿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绝世无双的美味。

那脚步停在门外,忽有人道:“庄主在么?”陆渐听得大吃一惊,敢情正是那胭脂虎的声音,却听姚晴略一沉默,说道:“爹爹不在,你有事么?”

胭脂虎咦了一声,嘻嘻笑道:“庄主自然不在了,他今日在前厅会客,从未离开。只不过,假传庄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么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么?”嘎吱一声,胭脂虎推门而入,“要不我找来周六儿那丫头,咱们对对质。”

姚晴微一默然,忽道:“不必了,是我假传爹的号令,但那两个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声,笑道:“放了便放了吧,谁叫他们是小姐的朋友的呢?”

姚晴道:“我一个深闺小姐,哪会有这种朋友?我只是瞧他们可怜罢了。”

“先不说这个。”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将那陆家祖孙关押之后,便去查证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么事吗?”

姚晴道:“大总管的事,我怎么知道?”

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厨房问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来历,送食盒给那穷小子的是小金钏,食盒里的菜却是朱大娘做的。于是婢子便将朱大娘拿下,才抽两鞭子,那老货便已屎尿齐流,供出是玉瓶那丫头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贴身丫环,若要盘问,也得先跟小姐知会一声,小姐若不在书斋,我还打算去闺中拜访呢。”

“就算我送他食盒,难道犯了王法?”姚晴冷笑一声,“何况这庄子怎么说也姓姚,可不姓陈,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陈的再跋扈,也只是个奴才,主子送人饭吃,又管奴才什么事?”

胭脂虎本姓陈,她虽自称婢子,其实地位超然,即便是庄主姚江寒,也从不以奴婢视之,听了这话,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却丝毫不改:“敢情这么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这样一张利嘴。可惜了,你只是个千金闺女,若是个公子哥儿,凭你这才思,还不写八股,当状元去?”

姚晴冷冷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闺女,不但写不得八股,当不了状元,就算是祖传的断水剑法,我也不能学。”

胭脂虎咯咯一笑,说道:“如此说,‘断水剑法’真是小姐传给那穷小子的啰。只不过,恕婢子糊涂,小姐的剑法,又是从哪儿学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练剑,我便不能瞧么?”

胭脂虎道:“这么一说,婢子却想起来了,老爷练武的时候,你常给他端茶奉水,我还当你是乖巧孝顺呢,敢情另有他图。只不过,婢子还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时候,婢子都瞧在眼里,时间又短,你哪里来得及学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长,慢慢的就多了。”

胭脂虎目不转睛望着姚晴,倏尔笑道:“婢子让庄主不教你武功,原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孩儿家,使刀弄枪太不雅观,将来嫁到夫家,多惹是非。只不过,你若真的要学,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肠一向很软,必会答应于你,你又何苦处心积虑,费这许多手脚呢?”

姚晴忽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忽又笑道:“难不成会有人如此胆大,敢来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里明白,何必问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寻一张太师椅坐下,幽幽地道:“原本婢子当小姐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从不曾薄待过你。只盼小姐将来风风光光嫁个好人家,我也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来,小姐不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伤心呢。”说罢攒了袖子,在眼角擦拭。

姚晴却蓦地杏眼瞪圆,厉声道:“姓陈的,你还有脸提我娘?”

“原来如此。”胭脂虎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睨着姚晴,半晌方道,“我只是奇怪了,那件事万分隐秘,除了我别无人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那时年纪虽小,却也问过大夫。”姚晴恨声道,“我娘原本只是伤风,吃两付药发发汗便好了,怎么会一病就是一年,虽然服药无数,可直到去世也没好转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蹊跷。”

胭脂虎叹道:“那是你娘体质嬴弱,那大夫又误用了狼虎之药,是故大伤元气,以至于积重难返,临去的时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当时大夫也是这么说,我却偏偏不信。那时候,你是娘的贴身丫环,汤药都是你一手煎制,我不敢找你索要汤药,便将你给娘煎药后的药渣偷了出来,从新煎过。你还记得,我那时养了一只白色的西洋犬么?”

“怎么不记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儿,不知为何,没活几天便死了。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到这儿,她忽地打住,轻轻咦了一声,目有惊色。

“你想得不错。”姚晴忽地纵声娇笑,笑声中透出苦涩之意,“猧儿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样。那只因为,我天天给它喂那用药渣煎过的水。结果……”说到这里,嗓子哽咽,无法再说。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莞尔道:“这事却是婢子大意了,早知道,那些药渣要么丢在海里,要么就该埋在地下的。”

姚晴一双秀目喷出火来,切齿道:“这么多年,你到底认了。”

胭脂虎笑了笑,从容道:“说起来,那药也没什么古怪,婢子只是将其中的两味药加重了些分量。自古这用药便如治国,有的药是君,有的药却是臣,若是君强臣弱,自然国泰民安,但若是君弱臣强,大权旁落,那可要天下大乱了。那两味药本是药中的臣子,分量一旦加重,便将一副好端端的良方,变成了伤人元气的狠药。只不过,这药力虽狠,却也算不上毒药,天下间除了寥寥几个医国圣手,那是谁也瞧不出这其中的玄机的。”

姚晴听得浑身颤抖,心道:“她这话明里说用药,暗地里不是说她和娘么?她是娘的婢子,却处处逞能;娘虽是主子,却时时受她摆布,最后竟然遇害枉死,可说是臣强君弱,大权旁落。”她越想越恨,大声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过来的丫环,我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为何要狠心害她?难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

胭脂虎摇头叹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丽质,许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会明白。说到聪明能干,我胜过你娘十倍,说到武功,我也强她十倍。可她生来就是千金小姐,我却只能做陪嫁丫环;她能得到你爹的欢心,做姚家庄的女主人,而我无论怎样费尽心力,也顶多做一个总管,换了是你,你能甘心么?不过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害了你娘,为何不向你爹说明呢?”

姚晴身子不住发抖,语气却忽地冷静下来:“我爹剑法虽高,人却糊涂,他把你视为心腹,言听计从;我一个小女孩儿,说的话他会信么?再说,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便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微一默然,忽而叹道:“小姐当真聪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样蠢笨,也就不会死了。”姚晴不觉倒退半步,厉声道:“好呀,你这么说,是要杀我了。”

“婢子岂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杀你的另有其人呢!”

以姚晴兰心蕙质,闻言也是一愣,忽见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纵起。姚晴早有防备,娇喝一声,袖间银光吐出,却是二尺长一口软剑。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动,姚晴一剑刺空,便见胭脂虎身形翩折,掠到书架之后。

“陆渐当心。”姚晴失声惊呼,忽听陆渐惨叫一声,已被胭脂虎揪了出来。

原来陆渐躲在书架后,听着二人对答,不觉目定口呆,心神悸动,是故胭脂虎突然发难,也不及应付,被她扣住颈项,夺过剑去。

姚晴面如死灰,涩声道:“你早就知道他在书房,是不是?”胭脂虎笑道:“你既然知道这庄里一大半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当知道,那些小丫头一个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见了我,便什么都说了。”陆渐听她二人对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带自己进书斋的丫环,也是姚晴的贴身丫环。

胭脂虎一抖剑,轻轻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极了,这小贼偷学断水剑法,闯进书斋图谋不轨,害死小姐;婢子凑巧赶来,将这小贼击毙,为小姐报了仇,雪了恨。”她瞧瞧陆渐,又瞧瞧姚晴,笑眯眯地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我是先帮小贼杀小姐,还是先帮小姐杀小贼呢?”

姚晴眼珠一转,张口欲呼,胭脂虎只恐她叫喊起来,惊动他人,蓦地点倒陆渐,挥剑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举剑相迎,她虽练过“断水剑法”,但修炼不全,火候甚浅,被胭脂虎一轮快剑,逼得连连后退。

陆渐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却觉双手仿佛不属于自己,欲要抬足,双腿却似被牢牢缚住。他不知这是点穴之故,只觉仿佛陷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恶梦里,明知道姚晴深陷绝境,自己偏偏动弹不得。一时间,真恨不得立时死了。

此时间,屋顶白影忽闪,房梁上探出一个雪白的猫头,蓝眼珠发出深邃幽光。不知为何,陆渐与它四目一交,头顶百会处突地一跳,滚滚热流涌遍全身。刹那间,他发觉自己手足动了。
" 永遠罘變旳,昰:改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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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章 水火


陆渐不及动念,翻身爬起,只见姚晴已被逼到屋角。

胭脂虎连出狠招,均未凑功,心中也觉讶异,忽觉姚晴剑上余劲绵绵,久而不绝,不由恍然笑道:“原来‘玉髓功’也被你偷学了。”蓦地劲蓄剑上,嗡的一声,将软剑绞住,喝一声:“脱手。”

姚晴虎口剧痛,软剑从掌心一弹而出,悠晃晃插在书案上。胭脂虎一声厉笑,长剑正要刺下,忽听哗啦一声,侧眼瞧去,一排书架迎面压来。

这一变故出乎胭脂虎意料,只见书页乱飞,状若飘雪,令她南辩东西,慌乱间身侧风起,竟被人拦腰抱住。胭脂虎被这一抱,身法顿滞。姚晴趁隙纵到案前,拔回软剑。胭脂虎又惊又怒,低头望去,来人却是陆渐,当即掉转剑锋,向下刺出,不料长剑刺出之时,心头倏迷,那剑鬼使神差,不中陆渐,反而夺的一声,刺在身后墙上。

胭脂虎惊疑万分,不及拔剑,背心倏地一凉,一截软剑透胸而出。她失声惨哼,旋身挥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竟然忘了防备,被这一掌扫中,虽有“玉髓功”护体,仍觉痛不可当,软剑再度脱手。

胭脂虎抬脚踢开陆渐,低头瞧着那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剑尖,只觉一阵晕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这书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这辛苦得来的一切,岂不尽都化为泡影。

刹那间,她满心恐惧化为不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叫,不顾软剑尚在体内,跌跌撞撞奔将出去,尖声叫道:“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学“断水剑法”,便生杀机,欲要置陆、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喊起来,引来旁人,是故进入书斋之前,便借故将四周奴婢遣开,此时她虽然连声叫喊,却是无人答应。回头一瞧,却见姚晴从后追来,只吓得亡命狂奔。

那一剑虽未致命,却已刺穿肺部,胭脂虎一旦奔跑叫喊,那血水便从伤处咝咝乱冒,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线,姚晴脚力虽有不如,但循血追赶,始终不曾落下。胭脂虎平时待人刻毒,积威甚重,那些下人忽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胸背还插了一口软剑,无不战战兢兢,望着她奔跑呼救,却无一个胆敢上前。

姚晴见胭脂虎如此悍戾,心中惊怒,但她为报杀母之仇,多年来忍辱负重,一朝得手,岂容此獠脱命,当下只顾咬牙猛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厅,忽见厅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双目微陷,眉棱高挑,身着大红苏绸寿袍,见状面露惊色。胭脂虎一见那男子,一把扯住他衣袖,叫道:“江寒,江寒,小姐要杀我呢……”

这都雅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发妻死后,趁虚而入,多年来与他颇有暧昧,当此性命交关,竟然忘了身份,唤出平日私密时的昵称来。姚江寒听得眉头大皱,忽听姚晴叫道:“爹爹,别听她胡说,她本领那么大,女儿怎么杀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脑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头望去,但见女儿俏立远处,仪态娇弱,不觉疑惑道:“小陈,阿晴说的是,她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觉创口剧痛,竟说不出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么?阿姨伤这么重,还不快给她止血包扎。”

姚江寒见她关切神态,更无怀疑,定睛一看,只见那一剑刺穿左肺,气血喷涌,已无生理,不觉心头一惨,叹道:“小陈,究竟是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

胭脂虎重伤奔跑,血流殆尽,又伤在肺部,难于说话,只得指着姚晴,奋力欲言,不料姚晴抢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说,伤她的贼人往那个方向逃了。”边说边对着身后胡乱指画,又向庄丁道:“呆着做什么?还不去追……”众人也不知究竟,顺她所指,没头苍蝇般乱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觉眼前发黑,拼命鼓起余力,欲要吐声,姚晴早已踅上前来,凄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就活不成啦……”说罢握住剑柄,咻的一声,将软剑抽了出来,胭脂虎中气陡泄,创口血溅三尺,只听得姚晴尖叫一声:“爹爹,止血。”继而头脑一空,再无知觉。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恶狠狠瞪着女儿,厉声道:“蠢丫头,中剑之人,拔剑即死,你不知道吗?”姚晴也似乎惊得呆了,颤声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毕秀目一转,竟滚下两行泪来,“我,我只当若不拔剑,怎么止血……”

姚江寒闻言醒悟:“是了,这孩子不会武功,对这些打杀之事更是一窍不通,我怪她作甚。”当即拍拍她肩,叹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再说你便不拔剑,她伤得太重,也活不了啦,早些拔剑,也是解脱。”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点头:“小陈平日对她关怀有加,这孩子为她伤心落泪,足见有情有义,不负小陈教诲一场。”殊不知姚晴此时大仇得报,喜极而泣,继而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声,泪如雨落。

姚江寒天性凉薄,对胭脂虎之死,初时有些难过,但片刻也就淡了,见姚晴久久哭泣,甚觉不耐,扬声喝道:“那位朋友,敢来我姚家庄杀人,真有胆的,便出来与姚某见个高下。”他这一声蓄足内力,端地全庄皆闻。

许久无人回应,他身旁一名蓝袍道士拈须道:“姚施主高估这凶手了,试问当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须,施主若不叫他出来,也还罢了。这一叫,只怕那凶手反倒吓得落荒而逃,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众宾客皆笑道:“不错不错。”姚江寒被这道士的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叹道:“清玄道长过奖了,姚某这手微末剑法,岂能入崂山高人的法眼。至于‘千江不流’这四个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过谦了,施主身为江南第一快剑,一剑既出,千江绝流,那是武林同道的公认,与和阗‘百日无光’裴玉关的‘灭焰刀’可谓并辔当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淡淡地道:“姓裴的不过一介蛮夷,会两招三脚猫刀法,便自号‘百日无光’,分明是冲着姚某来的,若然有暇,姚某倒想去和阗走一遭,见识一下塞外风情。”

场中一静,众宾客面面相觑,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负,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忙笑道:“虽说裴玉关与庄主齐名,本事却未必相当。只说兵器,剑者雍容华贵,为兵中之君,乃是资兼文武、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虽说号称兵中之帅,但将帅再骁勇,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关以刀为兵器,与庄主一比,气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筹。”

众人见他转口之间,不仅将前言的过失轻轻补上,抑且马屁工夫更进一层,心中均感佩服。姚江寒更觉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么道长使枪,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还没张口,姚江寒已截口笑道:“枪是兵中之贼,正配得上你这伶牙俐齿的老毛贼。”

众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转念又想,这姓姚的若不将自己当成了至交亲信,决不会如此言语无忌,再想此人家财丰厚,威名远播,与他亲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心意顿平,也随着众人大笑。

姚江寒忽地面色一沉,朗声道:“所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虽说有对头来了,咱们却不能失了气度,茶照喝,话照说,戏照看,瞧他奶奶的还有什么伎俩。”

当下吩咐庄丁收了胭脂虎的尸体,大马金刀当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边看茶,以示无所畏惧。众人无不惴惴,但见他气度傲岸,也只得分头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这戏班是姚某专程从昆山重金请来的,曲妙人美,诸位可得瞧仔细了。”又问身旁小厮,“下一折戏是什么名目。”那小厮道:“虎牢关。”

“好戏。”姚江寒笑道,“三英战吕布,方显我江湖豪杰的气概。”

姚晴却心知并无什么对头,她大仇得报,再无牵挂,只念着陆渐尚在书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机灵些,趁乱走了,只苦于脱身不得,无法去瞧。

发愁间,忽见对面戏台上不鼓不乐,出来一个白甲小生,手持画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这就是吕布?”姚江寒大大皱眉,“听说那厮也是条好汉,怎么演得死样活气的。”

清玄道人笑道:“吕布三姓家奴、无义匹夫。虽说在马上能征惯战,但若到了马下,却也未必是庄主的敌手。”

“那是自然。”姚江寒点头道,“就算是马上,道长的追魂枪他也未必敌得住。”清玄道人哈哈大笑,连称过奖。他二人借着古人,彼此吹捧,众人虽觉好笑,却无人敢扫二人之兴。

只见那台上静悄悄的,“吕布”仍在转圈,他步子奇怪,左脚向前大大跨出,右脚再慢慢拖上,直到与左脚并拢,继而右脚又跨一步,左脚再慢慢跟上。

台下诸人越瞧越觉惊诧,姚江寒怒道:“怎么回事?既是三英战吕布,三英呢?既是唱戏,鼓呢,锣呢?”

话音方落,那“吕布”忽地跃起丈余,刷的落在台下,仍以怪异步法,向厅中走来。

厅前的庄丁一瞧,纷纷鼓噪起来:“反了反了,演戏的怎么演到台子下面来了?”

厅中豪杰却无不失色,这“吕布”一跃丈余,远非戏子所能。清玄道人腾地站起,喝道:“拿枪来。”一伸手,身旁道童将一条烂银长枪递到他手心。

那“吕布”越走越快。“拦住他。”众庄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吕布”蓦地张口,吐出一道银练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庄丁额头。那庄丁身子一抖,目光忽变呆滞,如那“吕布”一般,拖着步子,向厅内走来。

只见“吕布”频频张口,庄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继而神情怪异,步履整齐,随着他走进大厅。

厅中豪杰见此情形,不禁脸色发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镇定,高声道:“阁下有何贵干?”

那些拖步之人闻言足下一顿,齐齐张口发声:“不空,不空。”声音喑哑,迥异人声。姚江寒听得寒毛竖起,喝道:“不空?什么不空?”。

“装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枪,枪尖譬如毒蛇,悄没声息洞穿那“吕布”的胸膛。

众豪杰原本心存畏惧,没料清玄道人一枪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见那“吕布”面露诡笑,口唇翕张,众人均叫:“道长当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备,枪尖退出,如风后掠。不料那“吕布”并未喷出水箭,只是体内哗哗有声,仿佛水流晃荡,中枪之处却是空洞洞的,竟无鲜血流出,

众人被这异像惊得呆了,忽见两道清泉自“吕布”口中、创口先后泄出,转眼流了一地,那“吕布”就似被抽干的皮囊,肌肤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这情形较之以前诡异十倍,眼瞧着地上清水并未四面流淌,却似被某种无形之力冲激,笔直如线,向着清玄道人流来。

清玄道人枪法虽强,却只能刺杀有形之物,面对这无形之水,不觉傻眼,忽听姚江寒喝道:“快退,别碰那水。”清玄如梦初醒,腾地后跃,不料那水如影随形,须臾到他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纵起,夺的一声,银枪钉入地里,然后一个筋斗,单足立定枪尾,双袖凌风,形如一只展翅苍鹰。

众人见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得齐叫一声好。清玄惊魂初定,闻得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跃往房梁,忽觉脚心一凉,微有潮意。

众人见清玄立在枪端,就似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而那“吕布”眼珠窝陷,枯萎肌肤如一张薄纸贴在身上,越显得状如骷髅,唯有创口水流不绝涌出。蓦然间,他扑通后仰,人倒泉绝,地上流水却似有灵性,仍是绵绵前涌,聚于枪下。

姚江寒眼力过人,忽觉不对,那水流到枪尖,便不再流,初以为顺着枪眼渗入土地,此时才觉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枪尾。只因枪为银枪,与流水同色,一时竟未察觉。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听波的一声,清玄腰带断裂,身子如充了气一般鼓胀起来,顷刻之间,宽大道袍已被撑满。

刷,姚江寒拔剑。

蓬,清玄如鼓足了气的皮球,爆裂开来,血雨四溅,铺天盖地。

但姚江寒更快,他号称“千江不流”,剑法之快,冠于江南。顷刻间劈出六剑,那射来的血雨似被无形坚壁阻了一阻,簌簌弹开,在他身前散成一个半圆。

这六剑几乎耗尽姚江寒平生所学,纵然自保,仍觉浑身虚软。转眼一观,不由面无血色,厅中亲友无声无息,已然尽数倒毙,浑身上下如中无形箭镞,布满细密血洞。

姚江寒惊惧交集,厉声叫道:“是谁?是谁?与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来,见个高下。”他仗剑团团乱转,如疯如狂。姚晴在他身侧,得他六剑之力,也躲过一劫,却已惊得魂飞魄散,忽见父亲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个哆嗦,喃喃道:“不错,快逃。”转身拉着姚晴,向厅外飞奔,忽见厅前庄丁散成半圆,走将过来,一个个面孔肿胀,目光呆滞,与那“吕布”神色相近。姚江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车之鉴,岂敢再刺,抱住女儿,从庄丁头顶掠过。落到厅外。

脚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兆,一掉头,只见四面八方立满了人,中有庄丁护院,丫环仆妇,甚至从苏州请来的戏子也在其中,一个个神色呆滞,如行尸走肉般拖步行来。

姚江寒胸中剧痛,情知庄内已生绝大变故,再一抬头,却见庄门不知何时,紧紧闭合,几把大锁,从内锁起。

姚晴也觉骇然,忽见父亲神色怔忡,手中剑缓缓垂了下来,忙道:“爹爹,快走呀?”

姚江寒惨笑道:“走?哪里走?没瞧见么?人家是要灭了咱们姚家庄呢。”姚晴心中咯噔一下,生出彻骨寒意:“为何胭脂虎刚死,便出现如此怪事?据说恶人死后,就会变成恶鬼,莫非胭脂虎这大恶人死后也化身厉鬼,向我报仇么?”她平日虽不信鬼神,但眼前情形太过诡异,无法解释,不由得银牙一咬,大声道:“胭脂虎,杀的你的人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变鬼索命,不要连累别人。”

姚江寒吃惊道:“阿晴,你说什么?”姚晴凄然一笑,说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杀了她偿命,她背上的剑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难怪小陈说你杀他,你娘是病死的,关她什么事?小陈与你娘亲如姊妹,怎么会害她?”姚晴冷笑道:“你这个大糊涂蛋,什么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厉声道:“死丫头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杀了你,清理门户。”他素来骄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觉心性大变,只觉人人可恨,人人该杀,长剑一摆,竟向女儿刺下。

姚晴不料父亲不顾父女情分,狠下毒手,只惊得呆了,休说躲闪,眨眼也是不及。才觉剑风飙起,那剑锋已贴颈而过,寒气森森,砭肌刺骨,刹那间,忽觉有人将她奋力一拉,向后拖出。

姚晴回头望去,却是陆渐,他身旁立着那怀抱波斯猫的红衫夷女。再瞧父亲,见他瞪着自己,面目凶狠,举剑嗖嗖疾刺,可惜出剑之时便已偏了,怎么也刺不到自己身边。

陆渐怪道:“仙碧姊姊,他怎么了?”那夷女叹道:“我用‘乱神’之术扰乱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见,却刺不着。”

“陆渐!”姚晴惊魂初定,又觉愤怒,“你竟然勾结妖女。”

陆渐讪讪道:“阿晴,仙碧姊姊不是妖女,刚才多亏她救你,要么……”

“谁希罕她来救?”姚晴大声道,“我被,我被爹爹杀了更好。”说到这里,泪水却顺着雪白的双颊,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希罕救你,只瞧着陆渐的面子。”姚晴听了这话,没来由心头一酸,气道:“陆渐,你再叫她一声姊姊,我从此再不理你了。”陆渐瞧瞧仙碧,见她含笑不语,再瞧姚晴,却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为难,说道:“阿晴,仙碧姊姊救过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杀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细问,却听仙碧淡淡地道:“陆渐,别说废话。”陆渐叹了口气,再不多言。

原来,陆渐见姚晴追赶胭脂虎,欲要跟随,却觉头晕目眩,他推倒书架、抱住胭脂虎,几乎耗尽平生气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盖,疼痛难起。正觉焦急,忽见红影闪动,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陆渐识得是那林中曾见的红衫夷女,好不奇怪,问道:“你怎么来的?”

“我怎么不能来?”那夷女笑吟吟地道,“姚家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陆渐挣了一下,却爬不起来,急得眼里泪花儿乱滚。

“傻小子!”那夷女叹道,“你真那么喜欢这个阿晴?”陆渐面红耳赤,讷讷地说不出话。那夷女摇头道:“这少女年纪虽小,但心机深,手段狠,许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欢她,将来一定会吃大亏。”

陆渐摇头道:“我不怕。”那夷女道:“她骗你,你也不怕?”陆渐仍是摇头。那夷女又道:“若要杀你呢?”陆渐犹豫一下,问道:“她怎么会杀我?”那夷女道:“人心有时候奇怪的很,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发觉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说不准就会害你。”

陆渐似懂非懂,想了想,叹道:“要是这样,我便让她杀好了。”

那夷女望着他,眼神微微散乱,忽地叹道:“真是傻子。只不过,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可怜的女子了。”说罢流露凄凉之色,又叹一口气,扶起陆渐,陆渐只觉得后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热乎乎、麻酥酥的,忽地一股热气钻进去,禁不住啊的一声叫唤起来。夷女笑道:“别怕,起初有些难过,以后却很舒服。”

陆渐只觉那股热气在体内钻来钻去,渐渐有了力气,膝盖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觉遍体舒泰,不由喜道:“姊姊果真不骗人。”

那夷女道:“那也未必,但我只骗聪明人,不骗傻子。”陆渐委屈道:“人人都说我傻,我真的傻么?”夷女笑道:“你就算不傻,也太老实。”说罢招招手道:“北落师门。”

梁上应声跳下一只雪白的波斯猫,钻进夷女怀里。陆渐奇怪道:“它叫北落师门?”夷女点头笑道:“它是南天众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师门。”陆渐道:“它是猫,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样了不起,方才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啦,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谢它。”

陆渐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动弹不得,这波斯猫突然出现在房梁上,然后自己便能动了。若非如此,自己与阿晴绝难活命。虽然不知这小猫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这么说了,那就必然不假。当下恭恭敬敬向那猫儿鞠了一躬,说道:“北落师门,谢谢你了,待我帮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鱼给你吃。”

说罢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转身便走。夷女笑道:“你去帮那小丫头么?”陆渐嗯了一声。夷女道:“你知道她们去哪里?”陆渐不觉摇头。夷女叹道:“真是傻子。”说罢托住他肘部,陆渐浑身一轻,蹈虚而起,奇怪间,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渐眼中倏迷,张眼之时,身子已在书房门外。

陆渐奇道:“姊姊,你做什么?”那夷女笑道:“带你去找小丫头呀。”陆渐好不感激,说道:“姊姊,我叫陆渐,你叫什么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陆渐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模样一般,都很奇怪。”仙碧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远很远的西方,你若去哪里,人家也觉得你很奇怪呢。”陆渐想了想,问道:“是波斯还是大秦?”仙碧咦了一声,怪道:“你年纪小,知道的却不少。”陆渐道:“我爷爷是一位海客,他说西方最远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叹道:“我的故乡可要远许多。你们大明的官儿,在万国地图上称它英吉利。”

陆渐不觉神往:“将来我有了海船,定去姊姊的家乡看一看……”忽觉身形一顿,抬眼望去,但见仙碧神色惊诧,正欲发问,忽被仙碧捂住了嘴,她的手温暖柔软,手上幽香如兰,;闻起来十分舒服。

仙碧闪到假山后,轻声道:“陆渐,你不觉得奇怪么,走了这么远,也不见人。”

她如此一说,陆渐也想起来,沿途行来,果然不见有人。忽听仙碧道:“噤声。”陆渐只听得哗哗轻响。透过假山缝隙望去,但见两个丫环从左方走来,步子奇怪,一脚跨出,另一脚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环去远,皱眉道:“我来晚了。”话音方落,忽地搀着陆渐,纵身跃起。只听波的一声,一道银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溅,石屑纷飞。陆渐回头望去,却是一个青衣庄丁,面皮浮肿,眼神呆滞,忽又抬头,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顶上,一挥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无形之力裹住,变成一团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旋转,竟不坠下。

那青衣庄丁口中水箭绵绵不绝,势成一道水柱,与那水球相连,以至于水球不断膨胀,渐有头颅大小,始终悬空,不曾下坠。陆渐却觉仙碧的身子滚烫起来,抬头望去,她雪白的双颊不知何时染了一层明丽的霞色,碧眼流光,灿若星斗。那庄丁的肌肤却眼瞧着干枯下去,陆渐见此奇景,不由惊叫起来。

两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数息工夫,那水球便涨到栲栳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气,水球遽然下沉,水球旋转跳跃,似欲挣脱坠势,但那地里仿佛蕴藏绝大吸力,水球越转越小,顷刻之间,尽数化入土中,只留下一点湿痕。与之同时,那庄丁向前一扑,再不动弹。

仙碧抹去额上细汗,低声道:“好险。”陆渐心子扑扑直跳,指着那庄丁,道:“他怎么了?”仙碧道:“死了。”

陆渐一惊,却听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陆渐奇道:“你说什么?”仙碧叹道:“陆渐,我帮不了你啦,庄里来了一个大恶人,我应付不了,这个庄子怕要毁了。”

陆渐吃惊道:“他跟姚家有仇吗?”仙碧摇头道:“仇却没有,但他此次前来,全为抢夺一件紧要物事,却又害怕抢不到手,于是便用了一个极恶毒的法子,不惜陪上庄里所有人的性命。”

陆渐心跳更剧,吃力地道:“全庄的性命,那……那阿晴呢?”仙碧淡然道:“她么,怕是已经死了。”陆渐脸上血色尽失,大声道;“我不信……”

仙碧道:“我骗你作甚,我本也为那件物事而来。但那个大恶人知道我来了,便借这庄丁示威,让我知难而退,他若不用这等恶毒法子,有北落师门助阵,我还能一战。如今留在这里,只会与这庄丁一般下场……”

她忽觉陆渐奋力挣扎,不由生气道:“你明知白白送死,也要去么?”陆渐眼眶一红,蓦地流下泪来,咬牙道:“她若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那小丫头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送命?”

陆渐脸一红,低头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只要见了她,便觉十分欢喜,若不见她,心中便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

仙碧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心道:“若是那人对我有这孩子对那丫头一半,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想到此处,忽一咬牙,娇叱道:“北落师门,乱神。”那波斯猫轻叫一声,黝黑的瞳仁变成一道细缝。

仙碧托起陆渐,飞身纵起,嗖嗖两声,两道水箭凌空射来,彼此撞在一处,晶光四溢,仙碧一拂袖,将那团水花扫落,只见银光闪动,又有十余道水箭激射而来。但无一中的,纷纷落在近旁。仙碧喝道:“坤元。”北落师门的瞳子应声收缩,锐如针尖。

刹那间,陆渐身周气流急速旋转起来,屋顶青瓦似被无形异力牵引,冲天而起,密密层层,结成两道屏障。

忽见黑影闪动,七个仆婢竟尔跃上房顶,矫捷若飞,碗口粗细的水箭从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师门喵的一声,颈毛竖将起来,仙碧脸色倏地煞白,一顿足,跃起丈余,飘若纸鸢,落在那些仆婢身后,袖间吐出一道银虹,陆渐只听破空锐响,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仆婢的头颅骨碌碌滚将下来。

陆渐骇然道:“你,你怎么杀人?”仙碧手中多了一口细长软剑,喘气道:“别大惊小怪,他们不过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人便算死了。”说话间,又有十个仆婢跃上房顶。

仙碧紧了紧手中之剑,露出一丝苦笑。方才那七道“水魂之剑”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浑身精气,威力奇大,仙碧虽然挡下,内息却大受震荡,一时被逼出剑。但“水魂之剑”变化莫侧,无孔不入,只有她本身所修的内功方可抵御,若以寻常兵刃应敌,稍不留神,便为所乘。

为难间,忽见远处火光冲天,一闪即灭,那些“水鬼”若受无形召唤,纷纷纵身下房,一跃丈余,向远处奔去。

仙碧面露喜色,搀起陆渐向前飞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寻姚江寒,当下直奔前厅。奔走间,忽见许多“水鬼”也向前厅奔去,不由暗暗吃惊,忽听一声闷响,不由花容惨变,失声叫道:“败血之剑!”足下一急,抢到前厅房顶,探头一瞧,却见姚氏父女被水鬼团团围住,正在争论什么。

仙碧见姚晴无恙,不觉松了口气,陆渐更觉欢喜,正要叫喊,忽见姚江寒面露杀机,举剑便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经百战,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觉不妙,急急发动“乱神”之术。姚江寒心神震动,一剑刺偏,仙碧飞身纵下,始一落地,陆渐便冒死抢出,将姚晴拉回。

谁知姚晴伤心之余,竟将满腹怨气发在仙碧身上。仙碧冒险救人,反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哭笑不得,一时也懒得分辩,只是冷笑。

姚晴见父亲举止癫狂,又是伤心,又觉难过,忍不住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术。”仙碧越发气恼,心道:“若不是我的妖术,你能活么。”赌气之下,解开乱神之术。

秘术方解,精芒电闪,姚江寒忽地一剑掣空,直刺而来。他号称“千江不流”,仙碧虽有奇能在身,仓猝之间,也躲不过如斯快剑,只来得及让过胸口要害,血光乍现,肩头已被贯穿。

原来姚江寒心神被扰,双耳犹聪,众人所说,均然听见,只疑这种种怪事,都是仙碧所为,心道擒贼擒王,是以秘术一解,挥剑便刺。

仙碧长剑及体,便应势后掠,长剑脱出体外,痛得她几乎昏了过去,却见姚江寒二剑又至,又听陆渐失声惊呼,当下奋力一滚,滚到一名“水鬼”身后。

那些“水鬼“不知为何,聚在那里动也不动。姚江寒心有所忌,长剑绕过水鬼,再刺仙碧。仙碧连滚两滚,肩窝血如泉涌,忽觉怀中一空,北落师门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专注仙碧,浑不防那只波斯猫躬身翘足,颈毛直竖,眼中发出幽幽蓝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龙转风”,不料脑中一空,竟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剑势一缓,又被仙碧脱出剑底,急变招“长空击鹰”,但使了半招,竟又忘了下半招如何继续。姚江寒惊怒交迸,再变“芝兰玉树”、“疾风骤雨”、“白驹过隙”、“吉光片羽”……不料每招均只使得小半,后面大半怎也想不起来。“断水剑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得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时,猛然发觉,自己一招完整的“断水剑法”也想不起来了。

陆渐见仙碧遇险,正想拼死救护,谁知姚江寒一招“偷鸡摸狗”使了半招,忽又变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变成“蘑菇大树”,总之直到“马毛鸟羽”,每一招陆渐都认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长剑居空挥舞,总不刺出。

陆渐瞧得惊讶,姚晴也睁大秀目。忽见姚江寒步履踉跄,长剑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仿佛失了魂魄。陆渐抢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亲,却被姚江寒使劲摔开,只见他拧着眉头,似乎遇上莫大难题,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么呢?”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么啦?”

仙碧止住血,回过气来,脸色惨白如纸,闻言叹道:“他中了绝智之术,一身剑法已经废了。”见姚晴不信,心中冷笑,扬声道:“阴师兄,你志在火部的祖师画像,小妹如今无力再争,还望阴师兄放小妹一条生路。”

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嘎嘎笑道:“仙碧师妹说这话晚了些。‘水魂之阵’,一入阵中,便为水鬼。你不但闯阵,还扰乱为兄的阵法,以致宁不空火遁逃匿,当真罪不可赦。嘿嘿,不过为兄怜香惜玉,暂不杀你,待会儿闲下来,再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那人语声飘忽,仿佛每说一字,便换一个方位,说完这番话,竟换了数十个方位

仙碧听出他话中淫亵之意,心头打了个突,冷笑道:“你有什么好话,还不是打我‘地部’祖师画像的主意。”

那姓阴的笑道:“仙碧师妹聪明,画像自然要的,但师妹天生美貌,更有异域风情,为兄也是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说这些不尴不尬的废话。你今日也太过恶毒。‘水魂之阵’是水部禁术,当年城主灭你水部,便是因为此阵以活人化剑,太伤阴德。再说,姚家庄的‘断水剑法’源自先天八剑的‘坎剑道’,论起来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灭他满门。”

那姓阴的冷冷道:“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剑法却叫‘断水’,绰号又叫‘千江不流’,大干老子之忌,水若断,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如何施为?哼,灭他满门,也是活该。至于那姓万的老鬼,还说他作甚?就算他仍在人间,我‘水魂之阵’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嗤的一笑:“水部始终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虚,法用万物,水部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那姓阴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寻死路,可怪不得人。”

仙碧神色陡变,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砖陡然掀起,筑成一道内凹外凸、密不透风的坚壁。同时间,水鬼们齐齐张口,“水魂之剑”四面射来,青砖粉碎,水箭纷纷弹开。

仙碧身受重伤,使出一次“坤元”,已无力再使,正当此时,忽听一串爆鸣,西北角三棵垂柳齐齐着火,腾起数丈烈焰,却只一霎,水箭喷至,烈焰顿灭。

那姓阴的冷冷道:“宁不空,你的‘火龙子’又少了三颗?”数十道“水魂之剑”忽地射出,击中一面墙壁,墙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将出来,浑身雾气蒸腾,情状狼狈。

那姓阴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一颗。”

忽听仙碧喀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肩窝鲜血不绝流出,雪白的双颊透出青灰之色。陆渐将她扶住,急道:“仙碧姊姊,你,你怎么了。”

仙碧摇摇头,惨笑道:“宁师兄,可惜,功败垂成。”那青衣人青衣方帽,仪容丰伟,闻言点点头,脸上却冷冷淡淡,殊无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惊道:“宁账房,是你?”

那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账房,闻声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惊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宁不空?”那宁账房不再理她,扬声道:“阴九重,出来吧,我不信你全无损伤。”

那姓阴的哼了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庄门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面目肿胀,神色呆滞,与那些水鬼竟无二致,只是衣衫上多了几个烧焦的孔洞。

“宁不空。”阴九重冷冷道:“就是这几个破洞,也亏得有地部的娘儿们帮你。”

原来宁不空施展火遁,藏在暗处。阴九重虽也知他便在附近,却不知详细方位,故也隐匿踪迹。二人一时势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阴九重,阴九重即便说话,也用上“流音术”,不令人捉摸到声音来源,可一旦发动“水魂之阵”,气机流转,顿时暴露藏身之处。

宁不空见机,连发三枚火龙子,本指望一击必杀,只需阴九重一死,这“水魂之阵”立时告破。此时忽见阴九重衣衫虽破,身子却是无损,不由得暗暗纳闷。忽听仙碧低声道:“宁师兄,他练成了‘无相水甲’。”

宁不空恍然大悟。阴九重嘿然道:“仙碧师妹见识虽然超卓,却不够机变,你天赋异禀,身兼两家之长,‘坤元’、‘乱神’、‘绝智’,都是当世绝学,且有北落师门相助,若是趁我与宁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能,但为何坐以待毙?这其中原由,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这等草菅人命的败类,当然不知其中原由了。”

阴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扫视陆、姚三人一眼,忽地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儿,西城城主的义女,竟然转性要做大侠?哈哈,有趣,有趣!”他面目浮肿,这一笑将起来,竟比哭还难看。

宁不空冷冷道:“阴九重,你既然练成‘无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吧?”

“不错!”阴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龙子’已然告罄了。”

宁不空道:“何以见得。”

阴九重森然笑道:“方才机会难得,你必然倾力一击,是故一发三枚。但以你奸猾之性,必会留下一枚,防我伤重反噬。可惜我练成‘无相水甲’,你一击无功,又遭反击,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龙子只好用了,火部绝学,无器不发,而今你火器告罄,还有什么法子?”

宁不空不置可否,皱眉道:“奇怪,你何以认定,火部的祖师画像,定会在宁某手里?”

阴九重道:“瑶池一战,八部中火部损失最惨。据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脱大劫者,只有宁师兄一人,画像若不在宁师兄手里,岂不怪哉?”

“阴九重。”宁不空眼中精芒一转,“你欺我火部无人?”

阴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强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鱼肉;想当年,我水部为万老贼重创,人丁单薄,你火部不也趁机下手,抢夺我部的画像么?”

宁不空沉默半晌,从袖间取出一支卷轴。阴九重见了那支卷轴,呼吸一紧,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神采。

“阴九重,‘火龙子’我是没有了。”宁不空手抚卷轴道,“但你猜一猜,我若运转‘周流火劲’,这画像会当如何?”右手所过之处,那卷轴尽变焦黄。

阴九重厉喝道:“住手。”

“怎么?”宁不空哈哈笑道,“阴师弟猜到了么?”

阴九重涩声道:“宁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

宁不空道:“以图换命,宁某绝不做赔本生意。”阴九重摇头笑道:“我只要画像,要你性命作甚么?”宁不空摇头道:“水无常形,水部的人最为善变,你要我怎么信得过你?”

阴九重道:“那师兄说如何?”宁不空道:“你须得立个水部的绝誓,再让这些水鬼后退五丈,空出大门。”

阴九重面上怒意闪过,但终究笑道:“好,我阴九重对列代祖师立誓,取图之后,不得伤害宁师兄,若有违背,令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借水不得,反为水灭。”

姚晴听这誓言并非十分恶毒,心中纳罕,却不知水部高手修炼一生,以水为剑,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这个誓言对其而言,乃是绝誓。

阴九重立誓已毕,手一挥,众水鬼纷纷后退,留出大门。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要不要师弟给你开门。”

“那倒不必。”宁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见状,急道:“宁师兄当心,这人丧心病狂,不可深信。”

宁不空摇摇头,正要抛出画像,阴九重摆手道:“且慢,你将画像丢在地上。”宁不空笑道:“你还怕我弄鬼么?”当即将卷轴抛出,仙碧心头一凉,顿觉大势已去。

阴九重却不亲自上前,招来一名水鬼,拾起卷轴展开,但觉无诈,方才接住,笑道:“宁师兄真是信人。”话音方落,忽见那卷轴上出现一点焦痕,急速扩大。阴九重陡然变色,欲要丢弃,却又不甘,但这火不同凡火,火势离奇,他稍一迟疑,那卷轴腾地燃烧起来,阴九重疾喝一声,两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挡火势。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变,转眼望去,只见宁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圆球,对准日光,华彩逼人。

仙碧脱口叫道:“天火珠。”

宁不空蓦地收起火珠,掠上戏台,一发力,折下一根支撑戏台的木柱,大喝一声,向阴九重掷去。此时阴九重专注运转水甲,救那画像,冷不防木柱撞来,当即运起一道水剑,这道水剑来自他附身之水,威力之强,绝非“水魂之剑”可比,一击之下,足以将台柱击得粉碎,刹那间,木水相交,轰然巨响,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细碎火光,夺人眼目。

阴九重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倒退数步,撞中身后大门。他衣裤尽毁,簌簌飘落,浑身赤条条的,道道流水交织成网,如贴身铠甲,从脸至足流转自如,正是阴九重所倚仗的“无相水甲”,只需这层水流,刀剑火器,均不能伤。

“好一个木中藏火,力碎千军。”仙碧露出惊畏之色,“宁师兄不愧为火部奇才,竟练成了失传百年的‘木霹雳’。”

宁不空掷出台柱,倒退数步,盯着阴九重,呼吸浊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点燃画像,逼得阴九重运转附体之水灭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体之水作为水引,引动天下之水。附体之水一动,“无相水甲”必生破绽,宁不空折柱掷出,木柱中蓄有无匹火劲,乍看无奇,一遇外力,火劲迸发,木柱崩裂,势如天雷轰击。

这引火、断柱、蓄劲、掷木,寥寥数下,包含宁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无功,有死无生。

阴九重身周“水甲”越转越快,清亮水流却渐成淡红。仙碧心头一喜:“伤着他了。”

水甲变红,正是鲜血入水所致,宁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气,他方才有意示弱,隐匿“天火珠”与“木霹雳”神通,正是待这致命一击。如今一击得手,已立于不败之地。

阴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阴戾。众水鬼忽地拖着步子,齐齐向宁不空奔来。

宁不空又折断一根柱子,注入火劲,奋力掷出,撞中一名水鬼,化作满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继而宁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厅,火部神通尽得于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而火部高手火势越强,越是如鱼得水,以火为剑,足以焚杀诸天。

须臾间,四周屋宇树木均被点燃,化作一片火海,阴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伤,“水魂之阵”全凭他内力作引,方能运转,此时自然威力大减。之前水强火弱,宁不空备受压制,而此时阴九重一着不慎,反被宁不空占得先机,强弱之势瞬间逆转,虽说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强,火亦能克水。宁不空引火为剑,火光纵横,织就道道火网,盘空扫出,一名水鬼着火,身周水鬼无不随之燃烧,满地乱滚,只因神智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状惨不可言。

仙碧只觉身周急剧增温,心知火部绝学一经展开,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胜水部。虽有“坤元”护体,仍觉炎气逼人,当即叫道:“陆渐,快走。”

陆渐点头道:“阿晴,我们走吧。”姚晴也知形势紧迫,急扯父亲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语:“下一招,下一招是什么呢?”

要知他一生苦练剑法,不料所有剑招忽然忘记,怎也想不起来。如此剧变,就是天崩地坼,也难相比,是以竟然变得傻了,四周虽是水火交煎,他却只管凝神苦思,无论姚晴怎生拉扯,也不动弹,陆渐上前相助,姚江寒蓦地一声大叫,挣脱二人,反向庄内奔去。

姚晴虽恨父亲糊涂自大,信任宵小,令母亲沉冤多年。但终究父女连心,血浓于水。情急间随之奔出。却见姚江寒神智混乱,竟向火势最盛处奔去,一道火光凌空闪过,姚江寒浑身火起,凄声惨叫。

此时宁不空以火为剑,抵挡水鬼,但凡活物近身,便引火焚烧,忽觉来人近身,当即发出一记火剑。这火蕴有他的“周流火劲”,一星一点,足以致命,姚江寒浑身火光熊熊,扭曲数下,便即扑倒。

姚晴见父亲被焚,尖叫一声,飞身扑上,忽觉身后一凉,一股湿意沁入后心,顿时浑身虚软,头脑迷糊,但觉有人抱住自己,继而一股热流循头顶注入,体内那股湿意微微消散,头脑略清,欲要叫喊,却又无法出声,只听得陆渐急道:“仙碧姊姊,她怎么啦?”仙碧叹道:“她中了水毒。”话音未落,姚晴心头又是一迷,倏尔昏了过去。

仙碧不料节外生枝,姚江寒被烧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剑”击中,眼看陆渐眉眼通红,不禁喝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哭啼啼。”

陆渐被她一喝,按捺伤心,问道:“姊姊,如今怎么办好?”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昆仑山,求家母救治,但当务之急,却是先出庄子。”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龙眼大小的淡红色药丸,纳入姚晴口中,说道:“这是城主当年赐我的‘亢龙丹’,能激发她自身潜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内力护持,或能挨到昆仑山。”

陆渐心下稍安,但想若是无法解救,姚晴就会变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这里,端地揪心无比。

仙碧见庄门紧闭,石墙高耸,换在平时,越墙而过,不在话下,而今内外皆伤,又有陆、姚二人,此法不可再行,当即探了探墙角,寻到一块土壤松软之地,运气凝神,双掌按地,叱声:“坤元。”

掌下泥土应声旋转,须臾间露出一个大洞,恰供一人进入。仙碧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喘气道:“陆渐,你和阿晴先走。”

陆渐心知情势危急,但那地洞狭窄已极,唯有拖着姚晴前进。地道长约丈余,通到庄外。陆渐跳出地道,仙碧也随后钻出。

遥听得人声鼎沸,不少乡人拥在庄前,捶打大门。但因姚家庄近海,故而修筑之时,为防倭寇海贼,无论门墙,均修得高大坚固,易守难攻,故此大门紧锁,反而阻挡了救火之人。

众乡人只在门前喧闹,未曾瞧见三人从地道出来。陆渐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陆渐,别声张。”陆渐不解,仙碧道:“我不想见外人,再说人心险恶,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伤,若是遇上歹人,无法自保。”

陆渐只得携了二人闪入一片草丛。方才坐定,仙碧蓦地惊道:“陆渐,你,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

陆渐四处瞧瞧,道:“没见到呀。”仙碧倏地变了脸色,哆嗦道:“糟啦,我,我只顾逃命,竟将它丢下了。”话未说完,已是泪眼朦胧。陆渐自与她见面以来,从未看见她如此惊惶难过,忙道:“或许它先跑出来了。”

仙碧一边落泪,一边摇头道:“不会的,北落师门若非迫不得已,必会与我同生共死,不会独自离开。”说到这里,欲要挣起,奈何伤势太重,又以坤元之术打通地道,此时几近脱力,站了一半,又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陆渐一转念,道:“仙碧姊姊,你代我看护阿晴,我去找北落师门。”仙碧急道:“怎么成,庄内险恶,你连武功也不大会,一旦进去,如何自保?”陆渐不答,起身向庄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拦,但苦于浑身无力,只得勉力按捺心神,运转玄功,力求恢复。
" 永遠罘變旳,昰:改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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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0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三章 浮槎

陆渐钻过地道,但觉灼浪扑面,酷热难耐,地上遍是焦枯尸体,阵阵恶臭,中人欲呕。

陆渐嘴唇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见所闻,真如神魔相斗,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无法与之相比。但仙碧屡次冒险相救,恩义深重,陆渐见她伤心,也觉十分不安,是以虽然心怀恐惧,仍是拼死前来。

他不知庄内情形,不敢冒然闯入,唯有缩在地道尽头,游目四顾,但见火势已弱了不少,只是烟雾弥漫,不知北落师门身在何处。忽听有人笑道:“阴九重,还要斗么?”

陆渐听出是那宁不空的声音,又惊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烟火中若有两道人影。一站一跪,遥遥对峙。俄尔一阵风吹来,烟光散去,那站着的正是宁不空,跪着的却是阴九重。

阴九重已不复先前威风,浑身赤裸,那层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无踪,肌肤之上布满烧灼痕迹,他双手撑地,喘息道:“宁师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谊,放过小弟,师弟我感激不禁。”

宁不空哦了一声,道:“你这副样子,拿什么来感激我?”

阴九重道:“水部的祖师画像如何?”

宁不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阴九重又道:“那么,再加山部的祖师画像呢?”宁不空一怔,阴九重不待他说话,急道:“若还不成,加上泽部的如何?”

宁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阴师弟好本事,没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师画像在你手里。”

阴九重笑道:“阴某这点儿伎俩,比之宁师兄远远不如,但不知师兄对这些画像,有无兴致?”

“兴致却有!”宁不空笑道,“但师弟一丝不挂,又哪来什么画像?”

阴九重叹道:“小弟纵有百十个胆子,与‘火仙剑’宁师兄交手,也不敢将画像带在身上,要么一把火烧了,岂不晦气。”

宁不空道:“阴九重,你又来跟我耍花枪?是不是想说,那些画像还在昆仑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阴九重笑道,“方才师兄命小弟现身之前,小弟便将画像埋在东北墙角之下,宁师兄大可去取。”

宁不空若有喜色,继而眼珠一转,淡然道:“一事不烦二主,既是师弟埋下的,仍由师弟取出的好。”

阴九重知他谨慎,怕有机关,便亲自转往墙角,埋首片刻,当真挖出一个包袱。

宁不空道:“解开瞧瞧。”阴九重解开包袱,果然是三卷画像,纸质泛黄,色泽古旧。

宁不空微微一笑:“还有我火部的呢?”阴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画像他一直攥在手里,恶战已久,竟尔忘了,当下与其他三幅画像放在一起。

宁不空颔首笑道:“阴师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弃,你我不妨携手同心,将其他四幅画像弄到手如何?”

阴九重喜道:“多谢师兄。”继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踪,回去一说,天、地、风、雷、山、泽六部必定高手齐出,前来抢夺画像,咱们势单力薄,怕是难以对付。”

“她有伤在身,不会走远。”宁不空道,“待会儿我赶将上去,将她连带那对少年男女一并杀了。”

陆渐听得浑身发抖,越发不敢动弹,心中自怨自艾:“陆渐你这个胆小鬼,自告奋勇来找北落师门,怎么事到临头,却只会躲在地道里装死。”他虽不断自责,却仍无爬出地道的胆气。

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这些画像,请先收好。”说罢双手捧上,宁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画像,袖间蓦地火光一闪,阴九重发声惨叫,身上腾起滚滚烈焰,凄声叫道:“宁不空,你出尔反尔?”

宁不空倒退两步,望着阴九重浑身浴火,东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不过落了下风,来行缓兵之计,待你缓过气来,岂有不杀了宁某、取回画像之理……”正要转身,忽听阴九重牙缝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充气般鼓胀起来,转眼间长成一团火球,向他迎面滚来。

宁不空脸色剧变,拼力后掠,却听波的一声闷响,阴九重全身化作满天血雨,夹杂点点火光,笼罩而来。宁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陨石般坠落在地,滚动几下,便不动弹。

陆渐瞧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见无动静,才从地道中爬出,四面瞧瞧,学着猫儿,喵喵叫了两声,却不闻有应,正觉丧气,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猫叫。陆渐大喜抬头,只见北落师门踞在一棵燃烧的大树巅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见烧到树巅。

原来,北落师门终是兽类,天性怕火,一见火起,便蹿到树上躲避,不料混战之时,大火点燃树木,自下直烧上去,北落师门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无法落地。

陆渐急道:“北落师门,快跳下来。”北落师门被困在树巅,万分焦躁。陆渐又叫两声,北落师门眼见火焰烧至,避无可避,蓦地纵将起来,尾巴直竖,当空落下,陆渐抢上两步,将它一把接住,连声喜道:“好猫儿,好猫儿……”

正觉欢喜,忽觉肩上一沉,搭上一只僵硬大手,陆渐心头没的涌起一股寒意,忽听宁不空哑着嗓子,缓缓道:“小家伙,你来了多久啦?”

陆渐没料他竟还活着,心头寒意更重,颤声道:“我,我刚来?”

宁不空吐了口气,语声缓和了些:“是么,仙碧师妹呢?她在哪里?”陆渐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由寻思:“他说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让他知道姊姊在哪里?”当下说道:“仙碧姊姊已经走了。”

宁不空叹道:“小家伙你哄骗我么?北落师门还在,她怎么会走?你是不是听到我方才说的话,当我要害她。”但听陆渐默不作声,心中益发笃定,说道,“我与仙碧师妹交情极好,她不也叫我师兄么?那些话都是我编来骗阴九重那个大恶人的,怎能当真呢?再说了,仙碧师妹受了重伤,若是没我救治,难以治愈。”

陆渐将信将疑,心想仙碧确然伤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说道:“姊姊在庄子外面。”

宁不空道:“很好,你带我去见她。”陆渐便向前走,但觉宁不空的手始终搭在肩上,不曾放松,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说道:“从这里爬出去。”

宁不空涩声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烦,小家伙,围墙还有多远?”陆渐心中奇怪,寻思道:“墙有多远,你为何问我?”当下用脚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两步少些。”宁不空又道:“墙有多高?”陆渐估了估:“比两个人高些,比三个人矮些。”

宁不空忽地搂住陆渐,飞身纵起,陆渐只觉耳边风响,身子疾速上升,眼见离墙顶不远,忽又遽然下沉,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手臂陡长,五指扣住墙顶,将二人悬在半空。

“小家伙。”宁不空喘气道,“你说的围墙高矮,有些不准。”陆渐更觉奇怪,心想我便说错了,你自己不会瞧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偷眼回瞧,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见宁不空脸上血糊糊的,难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见?”

这个猜测太过大胆,陆渐也觉难以置信,欲要再瞧,却听宁不空喝道:“起。”蓦地一个筋斗,越墙而过,飘然落在地上,说道:“仙碧在哪里?”

陆渐心中忐忑:“这人善会说谎,那个阴九重就是被他骗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岂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来,便与陆大海相依为命,陆大海本是个说谎精,尤其输钱之后,总能编出许多幌子,陆渐被骗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试探陆大海话中真伪。姚晴虽也曾经哄骗过他,但一则手段高明,二则陆渐情根深种,对她言无不从,从来不疑有它。

而此时他瞧这宁不空,只觉处处可疑,譬如双目失明,却不肯直言道出,这其中分明有诈,当下心念数转,忽道:“你随我来。”

他迈开大步,有意绕过仙碧藏身之处,向东走了约莫三里,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定了定神,大声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宁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师妹,为兄瞧你来啦。”

陆渐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见。”

宁不空说罢这句,久久不听人回答,不觉疑道:“仙碧师妹,你怎么不说话。”陆渐心念疾转,忙道:“她伤得重,说不得话、”

宁不空哦了一声,忽地问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离我五步的那个是她么?”

“不是。”陆渐硬着头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心中却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骗了他,待会儿再向他赔罪就是。”

心念未绝,忽听宁不空轻轻一笑:“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掷出,正中大树树干,暴鸣声中,木屑乱飞,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竟尔折断。

刹那间,陆渐只觉浑身热血涌到脸上,心中惊骇之余,更觉兴奋。惊骇的是,宁不空果然满嘴谎话;兴奋的是,自己将计就计,竟然试出了他的真伪。

宁不空掷出木霹雳,却不闻有人惨叫,微觉不妙,忽地心念电转,手中一紧,厉声道:“好小子,前面没人吧?”

陆渐吃痛,惨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带你去见她。”

宁不空怒道:“小子尔敢。”手上加劲,陆渐剧痛难忍,大叫道:“你杀了我好了。”

宁不空心机深沉,怒气一涌,又按捺下去,凝神寻思:“只怪我事到临终,疏忽大意,不防阴九重使出‘败血之剑’,不惜化身为剑,临死反击。如今我伤势不轻,更坏了双目,也不知有治无治?若然无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传出,别部高手势必齐至……”想到这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好,仙碧、阴九重既然能发现我的藏身之处,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这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自度双目已盲,留在此地,无异砧上鱼肉,略一沉吟,呵呵笑道:“也罢,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将你烧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陆渐怪道:“做你的眼睛?”宁不空道:“不错,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见东西。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见的,你代我去瞧。”

陆渐听得发怔,怀中忽地一轻,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拧了颈皮,拎将过去。陆渐急道:“把它还我。”

宁不空却不理会,抚着那猫,悠悠叹道:“北落师门,多年不见啦?”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只闭眼打盹。

宁不空露出一丝追忆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见,乱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主人。”

陆渐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给你做眼睛,你别为难北落师门。”

“你这小子倒讲义气。”宁不空笑道,“一言为定,你若乖乖听话,我便不为难它。”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陆渐无奈,依言前行,宁不空则将手搭在他肩上,从后跟随。走了几步,陆渐回头望去,但见姚家庄红光冲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走到海边,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宁不空不肯住栈,偏要栖宿岩穴,他双目虽盲,却取食有法,先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烧林木,惊起林中鸟兽,而后听声辨位,掷出木霹雳,无论巨兽飞鸟,无能幸免。这法子虽然果了二人之腹,却也大有弊端,一则杀戮过滥,多焚树木;二则猎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咬在嘴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宁不空寻到一处泉水,洗净创口,他退得及时,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唯独双眼却被血箭溅入,毁了瞳子。

宁不空痛楚难忍,夜里不绝呻吟。陆渐听在耳里,也无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难料,便是心如刀绞;再想她即便痊愈了,但父亲故去,家园焚毁,又不知如何伤心;再想仙碧身负重伤,也不知好转与否,又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治疗水毒;最后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庄遇劫之时,他已被赶出庄外,逃过大难。

陆渐思绪纷纭,想到难过处,忍不住低声抽泣。他哭声一起,宁不空却止了声,直待他平静下来,才又重发呻吟。如此呻吟哭声反复交替,直待东方渐白,碧海烁金,陆渐才朦胧入睡,睡不多时,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原本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处,二人向南行走,渐入苏境,沿途海风凄凄,船舶绝迹,唯见悠悠远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宁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渐适应失明之苦,专注于锻炼耳力,听声辨位,无有不中。

陆渐闻声止步,宁不空又道:“在礁石后面,你去瞧瞧。”陆渐爬上礁石,俯身窥视,但见一抹碧蓝海湾,崖耸沙白,状若弯月,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随波跌宕。沙滩上围坐了十多个人,个个矮小精悍,身着宽大锦袍,纹花绣雀,华美异常,前发高高竖起,额头光亮如镜,脑后则盘着古怪发髻。

那十几人说说笑笑,喝酒吃鱼,奇的是那鱼并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酱生食,语音也很怪异,语调平板,殊无起伏,陆渐听了片时,竟然听不懂一句。

宁不空听说了礁后情形,沉吟道:“这是真倭。”陆渐道:“什么叫真倭?”

宁不空道:“近年来倭寇祸乱东南,你想必也听说过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来自东方倭国的岛夷便是真倭,真倭虽少,但残忍嗜杀,刀法凌厉,官军闻风丧胆。故而许多华人海贼也常常打着真倭的旗号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并称四大寇,又称假倭。假倭人多且杂,危害之烈更胜真倭十倍。听你描述,这群人光头和服,言语平板,当是真倭无疑。”

陆渐自幼便听乡人提过倭寇,传说中这些倭人状如魔鬼,无恶不作,抑且精通各种妖术,官军遇之辟易,不料此时竟在眼前,顿觉胆战心惊,气不敢出。

宁不空又道:“共有几个倭人?”陆渐数了数,道:“十七个。”宁不空沉吟道:“你引我去见那些倭人。”陆渐吃惊道:“他们是倭寇呢,你不怕么?”宁不空冷哼一声,喝道:“他们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还不快去。”

陆渐无奈,只得绕过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众倭谈笑正欢,忽见来人,惊得纷纷起身,待得看清只有两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顿又放下心来,相顾大笑。

一名蓄满络须的矮胖倭人走上前来,操着生硬华语道:“你们来做什么?滚得远远的,要么的送命。”

陆渐一颗心咚咚直跳,正不知进退,忽听宁不空笑道:“区区是位相士,与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问问运程么?”

那倭人好不惊奇,自来华人见了自己,避之犹恐不及,这二人不仅不避,还敢来兜揽生意,不由得来了兴致,嘻嘻笑道:“你的会算命?好呀,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

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他双目已盲,掷钱之时,便以手指触摸反正,投罢六次,叹道:“足下命犯离火,有些不妙,只怕顷刻之间,便有火光之灾。”

那倭人双眉倒竖,骂道:“你的胡说,我好好的,怎么会有火光的灾?”啐了一口,“死瞎子骗人,滚滚开。”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同伴纷纷叫道:“鹈左卫门,着火啦,着火啦。”

那倭人转身道:“着火?着什么火?”陆渐一瞧,果见那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窜,转眼烧到衣领。那倭人也感觉灼痛,哇哇乱叫,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众倭人围上来,扑救不及,索性将他抓起,齐发一声喊,扔进海里。

待那倭人湿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红,同伴围上来,大声询问,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间,蓦地眉飞色舞,对着同伴们连说带比,十分兴奋。

众倭神色古怪,将信将疑,不一阵,均拥到宁不空身前,鹈左卫门说道:“你的厉害,竟能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燃起来?”

宁不空笑道:“区区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岂不要饿肚子?”众倭人都露出惊奇之色,陆渐却知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可笑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实则也与常人无异,无怪宁不空自称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叽里咕噜,交谈一阵,鹈左卫门说道:“大伙儿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的有赏。”

宁不空笑笑:“请便。”

那些倭人脱下和服,围成一圈,须臾散开,却见和服层层堆积。鹈左卫门道:“这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宁不空不觉莞尔,这覆盖猜物之术,古人称之为“射覆”,在华夏流传已久,汉武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唐代李商隐也曾有诗道:“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腊灯红”。射,即猜测的意思;覆,便是覆盖之物。筵席之上,宾主尽欢之时,一人便将席上之物,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是为覆;另一人则以蓍草、铜钱起卦,推算覆盖何物,是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宁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国,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这等射覆小道,也来难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举了,鄙人双目已盲,盖不盖衣服,均是一般。”众倭恍然大悟,咧嘴憨笑。

宁不空占了一卦,道:“这一卦为泽火‘革’,九四为变爻,正变兑卦,且互巽互乾。巽为木,乾为金,兑也为金,离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盖之物,也为木短金长,中有烈火。”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错,正是一支贵国的鸟铳。”

众倭哗然变色,鹈左卫门揭开和服,赫然躺着一支鸟铳。鸟铳即是火绳枪,传自西方,后经佛郎机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传入倭国种子岛,遂成利器,能洞铠甲,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宁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对此火枪并不陌生。

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应了“木短金长”的预言,也是啧啧称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宝、有竹簪、有象牙,均被宁不空漫不经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仅群倭耸动,陆渐也是惊佩。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说道:“就这么赏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赏。”

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问无妨。”

鹈左卫门说道:“我们这次来大唐贸易,不久便要归国,你的算一算,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宁不空起卦道:“这一卦为天水‘讼’,并无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不利涉大川’。”鹈左卫门奇道:“甚么意思?”宁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说,你们倘若出海,必然遇险翻船,落入大海。”

众倭听鹈左卫门翻译了宁不空之言,无不神色惨变。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他们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凶吉难料,听得这么一说,无不惊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声哭泣起来。

宁不空笑道:“诸位莫怕,虽然凶险,却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鹈左卫门又惊又喜,忙问道:“怎么的补救?”宁不空道:“人的命相虽然天定,但运势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只需有所变化,就能免劫。”鹈左卫门道:“怎么变化才好?”

宁不空说道:“你们现今有多少人?”鹈左卫门道:“十七个。”宁不空道:“那就是了,若再加上两人,人数变化,运数也随之变化。十七加二,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数得一,故而变爻为一,讼卦第一爻说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意思便是,鄙人虽然说了些不好的话,但诸位终究还是大吉大利。”

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众倭听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两人出海,凑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当下议论纷纷,商量去何处找两个人来。鹈左卫门却是双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别处去找,这里不是现成的吗?”众倭人闻言,纷纷笑起来:“不错不错,算命先生一个,小孩子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鹈左卫门忙问道:“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宁不空眉头微蹙,忽地叹道:“我舅甥穷困潦倒,正愁无处可去,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哪里也去得?”陆渐大惊,正要驳斥,忽被宁不空狠狠扣住后颈,痛得呲牙咧嘴,牙缝里咝咝冒气。

众倭皆大欢喜,鹈左卫门笑道:“吃饱穿暖容易,我们是尾张国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欢。”

宁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显示,今日务必出海归国,倘若晚了,又有风险。”

鹈左卫门对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众人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收拾上船,扯起风帆。宁不空落在后面,低声道:“小子,你敢坏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两难。”

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计收服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后故作危言,令之惊惶,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语。无怪他起初便问众倭人数,原来其志在此。

陆渐越想越气,但被宁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骂。

众倭人对宁不空极为尊重,将之引到前舱,好酒好菜服侍,间或还有人请宁不空算命,宁不空一一打发。待到掌灯时分,舱中方静下来,陆渐透过窗口望去,暮色苍茫,笼罩如靛大海,海岸如一条细长黑蛇,蜿蜒远去,陆渐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有如珠串,滴在窗棂。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你在哭么?”

陆渐心头一惊:“这大恶人的耳朵好灵。”当下抹了泪,哼声道:“我才没哭。”

宁不空道:“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敢笑敢哭,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丢脸的。”顿一顿,又道,“小子,你识字么?”

陆渐摇头道:“不认识。”

“很好。”宁不空道,“此去倭国,尚要时日,我便教你识字习武。”陆渐怪道:“我干么要识字习武?”

“问得好。”宁不空缓缓道,“这世上的强者说来也不过两种,第一种人,便是识字习文的,苦读十载,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种人,便是学武的,要么一刀一枪,在战场拼个出身;要么占山为王,夺人钱财,取人性命。你是想做强者,还是想做弱者呢?”

陆渐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网打鱼,若是……若是阿晴不嫌弃我,我就和她一起晒网打鱼。”

宁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陆渐道,“是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宁不空嘿然道:“你喜欢她了?”陆渐默不作声。

“不言之言,便算默认。”宁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欢晴小姐,更须识字习武,成为世间强者。那丫头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聪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这晒网打鱼的寻常人,她瞧得上吗?再说了,她自幼锦衣玉食,会跟你晒网打鱼,过穷苦日子吗?”

陆渐听得心中茫然,过得许久,才喃喃自语道:“是呀,她怎么会跟我晒网打鱼,过穷苦日子呢?”

“怎么样?”宁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学是不学?大丈夫一言而决。”

陆渐心生疑惑,皱眉道:“宁先生,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

宁不空一愣,面色稍缓,叹道:“我让你背井离乡,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教你学文习武,也算是一些补偿。”

陆渐盯着宁不空,见他容色冷淡,无喜无怒,全没有半点端倪,不由忖道:“原来他也并非坏到极点。”便说道:“我若学文习武,阿晴就不会嫌弃了我吗?”

宁不空破颜笑道:“自古佳人爱才子,你若学得好,她自然会喜欢你了。”陆渐大喜。宁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认得自己的姓名吧。”

陆渐道:“名字我会认的。”宁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陆渐。”陆渐道,“陆字是爷爷教的,渐字却是天生就会认的?”

“胡说八道。”宁不空喝道,“哪有天生会认字的道理?”

陆渐道:“我生下来时,前胸就有一个胎记,爷爷瞧着像一个字,便请人来识,识字的人说是一个渐字。爷爷就给我取名陆渐,所以说这个渐字是天生的,脱了衣服就能瞧见。”

宁不空摇头道:“胎记怎么会像文字?想必是令祖文上去的,然后再来哄骗你。”

陆渐咬定是天生的,两人争辩一番,宁不空眼瞎,无法亲见,只得道:“是否胎记,暂且不论。但这个渐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渐’卦。渐卦中九三爻的爻辞说得好:‘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陆渐,暗合‘鸿渐于陆’这一句,后面‘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说,丈夫出征没有回来,妻子怀孕却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御寇’,则是说虽然凶险,却利于抵御贼寇。”

说到这里,他忽叹一口气,说道:“陆渐,你须牢记我今日的话,虽说人生多变,绝非只言片语能够料中,但这小小一个渐字,或许便是你一生的断语。”

此话说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舱中一阵寂然,唯闻涛声悠远,若断若续,忽而啪的一声,灯花爆裂,陆渐恍然惊醒,哼了一声,说道:“那宁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好奇?”宁不空喝道,“过来,我教你识字。”当下教授陆渐识字,船上没有笔墨,宁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写字,待陆渐认识,运火劲烘干,再写新字。

陆渐纵然有心逃走,但此时大海孤舟,欲逃无门,唯有听之任之,学学识字,也算消愁解闷,只是时时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宁不空却热心之至,一日十二个时辰,五个时辰都在教授陆渐。众倭间或来瞧,见状也都回避。

转眼六日已过,这一日,宁不空忽道:“陆渐,你知道时至今日,你认识多少字了?”

陆渐摇头道:“记不清了。”宁不空道:“算上今日这几个,你只认得四十二字。”陆渐不以为意,问道:“是多还是少呢?”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但凡小娃儿启蒙就学,不算学后遗忘的。聪明者,每日能识二十来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学上八九个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学几个字?”陆渐扳着指头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识七个字,这么说,我算愚笨的啰。”

“混帐东西!”宁不空勃然大怒,“给我滚出去。”

陆渐见他无端发怒,心中委屈,说道:“滚出去就滚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师门,咱们出去玩儿。”离岸之后,宁不空不再阻止陆渐与北落师门玩耍,那猫儿听了陆渐招呼,却是懒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陆渐心中气恼:“你这坏猫儿也不理我。”气呼呼出了舱门,走了两步,忽听船尾喧哗,举目望去,却是倭人们在钓鱼。陆渐久在舱中,颇是气闷,便向一个倭人要了钓具,垂饵钓鱼。他精于此道,海中鱼群正丰,不一阵,便钓起三条。

正自得其乐,忽听有人道:“小孩,你很会钓鱼呀。”陆渐回头瞧去,只见倭人们都围在身边,瞧着自己,说话的却是鹈左卫门,只听他又道:“咱们来打赌钓鱼,我的赢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赢了,我将这小刀给你。”说着从腰间抽出太刀,在陆渐眼前摇晃。

陆渐摇头道:“我不赌。”鹈左卫门眼露凶光:“不赌不行。”陆渐迟疑间,有倭人说道:“鹈左卫门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便赌一个人,太便宜了。”另有倭人说道:“是呀,赌你的鸟铳,才算公平。”鹈左卫门呸了一声,道:“好啊,小孩你赢了我,我将这把鸟铳给你。”陆渐道:“我要了有什么用?”

鹈左卫门取下鸟铳,灌入铅丸火药,燃上火绳,瞄准一只海鸟,砰然发铳,海鸟应声而落,在海中挣扎数下,便被浪涛吞没。陆渐瞧得心惊。鹈左卫门得意笑道:“小孩,厉害吗?”

陆渐仍不愿赌,但鹈左卫门连哄带吓,乃至于挥刀逼迫。陆渐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两人议定:以一个时辰为限,鱼多者胜。

鹈左卫门是钓鱼高手,众倭无人可比,见陆渐钓技不弱,顿起争竞之心。陆渐为势所逼,也只得全神应对,他自幼追随祖父捕鱼,但论及分辨水流,揣测鱼势,陆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陆渐垂钓总是站着,绝不枯坐一隅,常随鱼势转移,因此落钩之处,必然鱼群丰美,不多时,便连番钓起大鱼。鹈左卫门则自恃钓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乘,眼见陆渐连连得手,不由得方寸大乱,接连错失良机,放走几条大鱼。

一个时辰转眼即过,陆渐钓起十六条鱼,鹈左卫门仅得八条,算是惨败,鹈左卫门又惊又怒,却听众倭人幸灾乐祸,都叫道:“愿赌服输,不许撒赖。”鹈左卫门无奈,只得将鸟铳给了陆渐。

陆渐终究年少,赢了赌局,兴奋无比,接下鸟铳,又提了一尾鱼,匆匆转回舱内,将鱼给了北落师门,自己坐下来把玩鸟铳,那铳管为精钢锻制,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气,铳后木托纹理分明,刷了一道清漆,油光可鉴。

正想这一管黑铁何以有此威能,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光赢了鸟铳有什么用?若无火药铅丸,便是一具废物。”陆渐大为惊讶,想他双目俱盲,怎的自己一举一动,均然瞒不过他。

宁不空又道:“小子,你识字愚笨,钓鱼却不差,竟比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还要强些。”陆渐难得受他赞誉,大为得意,便将自己辨水流、察鱼势的法子说了一遍。

宁不空微一沉吟,怪道:“你这小子聪明算不上,却也不笨,竟懂得这等谋定后动的法门?谁教你的?”陆渐道:“半是爷爷教的,半是我自己想的。”

宁不空道:“你爷爷是谁?”陆渐道:“他叫陆大海。”

“那个老东西?”宁不空失笑道,“敢情他是你爷爷?嘿嘿,难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会生下你这等小蠢材。”陆渐听得气恼,但他不善与人争辩,只哼了一声,撅嘴自生闷气。

宁不空忽地叹道:“你既然不耐烦学文,那咱们先学武如何?今日起,我便传你一门内功”

陆渐奇道:“内功?”宁不空道:“武学根基,要在内功,既然学武,便从根基学起。但法不传六耳,晚上夜深人静,我再传你。”他如此一说,陆渐自也无如之何。

子丑时分,宁不空功聚双耳,听得众倭入睡,才唤起陆渐,说道:“学内功者先学脉理,你听过经脉穴道之说么?”陆渐如实道:“没听说过。”

“没听说也不打紧,我从头教你。”宁不空挤出一丝笑来,“人体经脉之行,法于天象。周天星象,不离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体与之对应,也有紫微脉、太微脉、天市脉,共称为三垣帝脉;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脉,人体尚有二十八支脉: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属东方苍龙七脉;奎、娄、胃、昴、毕、觜、参属西方白虎七脉;井、鬼、柳、星、轸、张、翼属南方朱雀七脉;斗、牛、女、虚、危、室、壁则属北方玄武七脉。”

宁不空所说的均为天文术语,陆渐听得头大如斗,吃吃地道:“苍龙、白虎、朱雀、玄武,我像是听过,但身子里也有这些怪东西吗?”

宁不空摇头道:“这些名称来历玄奥,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体共有三十一条经脉,每条经脉,方位各有不同。”说罢握住陆渐右手,道:“这只手属东方苍龙七脉。”他话未说完,陆渐便觉右手被握之处若有锐针钻入,在食指与手掌交接处扎了一下,酸痒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声惨叫。

“如何?难受了么?”宁不空笑了笑,“难受便对了,这难受的地方叫做‘左角穴’,属苍龙七脉的‘角脉’。你要记住了,因为今晚咱们就从这‘角脉’练起。”

宁不空一边说,一边以内劲点刺陆渐的“角脉”诸穴,除了“左角穴”,还有右角、大角、天门、天田等穴,陆渐只觉宁不空那股如针气劲每刺一下,都仿佛刺在体内至深至秘之处,牵魂动魄,不自禁涕泪交流,极为狼狈。

宁不空指点完穴道,再传授陆渐存神炼气之法,命他逐穴修炼。但陆渐每练一穴,便觉该穴位仿佛一个无底深渊,周身气血均随神意所聚,自那穴下泻走,身子一时虚若空壳,奇痒难煞。每当此时,便觉宁不空向穴内打入一小股真气。不知怎地,真气一旦入体,不仅那苦状烟消云散,抑且身心充满极大喜悦。

这种奇感,陆渐生平未遇,只觉忽而难受无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于修炼之时,他无时无刻不盼望宁不空注入真气,若不然,便觉心中空虚,周身奇痒,难受到骨子里去。

待到四更时分,二人练完“角脉”,宁不空说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你且将‘角脉’练熟,后天我再教你修炼‘亢脉’。”

陆渐回到床上,忍不住再运神意,修炼“角脉”,一经修炼,那奇痒空虚便汹涌而来,继而快感又生,两种异感势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脉”,始才消散。陆渐对那空虚奇痒之感又恨又怕,而对那喜悦满足、飘飘欲仙的快感却又极为迷恋,以至于运功不辍,彻夜不眠。

到得次日正午,鹈左卫门忽又闯入舱内,满脸怒气,打断陆渐练功,嚷着与他再赌。这次的赌注却是随身长刀,专赌那支输掉的鸟铳。陆渐见他气势汹汹,欲拒不能,当下两人各持钓具到舷边垂钓,其他倭人仍为见证。

陆渐无心钓鱼,只想早早钓完,回去练功,但不知为何,他今日感觉锐利,水流微有波动,便能知觉。结束之时,鹈左卫门输了十尾鱼之多,输掉长刀。

鹈左卫门大怒,逼迫陆渐再赌,此次赌注为太刀一柄、铅丸一袋、火药一斤。陆渐只好以长刀、鸟铳下注,又钓一个时辰,鹈左卫门的刀丸火药尽数输了,不觉红了眼,还要设法逼赌,忽见宁不空踅出舱来,喝令陆渐回舱识字。鹈左卫门对宁不空甚为忌惮,只得悻悻作罢。

回到舱中,陆渐识字之时,仍想着练功。宁不空察觉道:“你想炼功么?”陆渐一怔,讷讷地道:“你怎么知道?”

“也罢,你先去练功。”宁不空淡然道,“待练完了,再来识字。”

陆渐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炼,随那体内异感忽忧忽喜。但随着他不断修炼,那空虚奇痒之感越发长久,而快感又越发短促,练到第六遍时,倏地快感全无,尽陷于空虚奇痒之中。陆渐忍不住失声惨叫,忽觉右手一热,一股暖流涌入“角脉”,立时快感又生,压住那股奇痒。

陆渐心知必是宁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断注入真气。却听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知道厉害了么?平日若无宁某护法,不可妄练此功。”当下撤了真气,喝道,“来识字吧。”

陆渐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气,又觉难以开口,无奈之下,只得下床识字。

到得次日,宁不空仍是待到入夜,才将“亢脉”的炼法教给陆渐。陆渐每炼一脉,那般大苦大乐便增长一分,修炼进程也与“角脉”一般,初时苦乐交替,继而苦多乐少,乃至于有苦无乐,非得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不知不觉间,陆渐对宁不空怨恨尽消,大生依赖之心,每次见他,便觉欣喜。其后两日,陆渐足不出户,练功不辍,是以进境极快,渐渐练至“苍龙七脉”的“尾脉”,这期间的苦乐相生,委实无以言表。

这日清晨,陆渐尚在梦中,便听喧哗,张眼一瞧,忽见鹈左卫门领了几个倭人进来。三日不见,鹈左卫门两眼泛青、双颊凹陷,越显得容貌狰狞。

忽听宁不空道:“来做什么?”鹈左卫门忙道:“先生,我们找小孩出去玩。”宁不空沉默片刻,说道:“也好,早去早回,我还要教他识字。”

鹈左卫门大喜,拽着陆渐出门,狞笑道:“小孩,再去钓鱼。”陆渐摇头道:“我不跟你赌了,鸟铳、长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

鹈左卫门大怒,喝道:“我是大和武士,输了的就要堂堂正正赢回来,你再说这话,我砍你的头。”他长刀、太刀均已输光,便从同伴手里借了刀,在陆渐眼前比划。

陆渐被他凶焰所慑,只得答应再赌。鹈左卫门这才转怒为喜:“小孩子的这才听话,但今天咱们的要大赌,还要先立规矩,既然钓鱼,就不许走来走去,只许坐在原地,若是起身走动的,那便算输,”说罢咧嘴大笑。原来鹈左卫门连输两场,不但输光了兵器,还被同船伙伴耻笑,可说颜面尽失。他羞愤欲死,便细想为何屡赌屡输,苦思了三天两夜,终被他想出了症结所在,敢情钓鱼之时,陆渐总是走来走去,每换一个地方,便有大鱼上钩,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无鱼咬饵了。

鹈左卫门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挣回面子,故而立下规矩,迫使陆渐不得更换钓位,又道:“今日的赌注要下大些,我的赌注是这条船上归我的那份唐绸,还有我的儿子。我输了,唐绸的归你,儿子给你做仆人。”

陆渐吓了一跳,忙摆手道:“绸缎和你儿子,我统统不要。”

“不要的不行。”鹈左卫门两眼瞪圆,“我的赌注有物有人,你的赌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几次输给你的东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输了,要做我的仆人。”鹈左卫门赌性极大,为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儿子,也要将陆渐连人带物一并赢过,一则可以大大羞辱陆渐一番,以消败北之恨;二来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风光一次,挣回所丢面子。

陆渐见这鹈左卫门如此蛮横,又气又急。鹈左卫门见他愁眉苦脸,心中得意,用倭语对同伴说道:“小孩害怕了呢,他一害怕,便钓不起来鱼,今天我鹈左卫门必胜。”众倭纷纷拍手大笑。

为表公正,鹈左卫门又命人写了两份赌约,强摁着陆渐按了手印。继而两人在船舷坐定,各垂钓饵。鹈左卫门今日运气大好,旗开得胜,先钓一条,众倭人齐声叫好。

陆渐却是心神不定,一则此次赌局事关自身,关心则乱;二来这钓法拘泥呆板,既不能分辨水流,又不能猜测鱼势,势难如以前那般轻易取胜。鹈左卫门却是手风极顺,不一阵,便接连钓起大鱼,心中得意无比,再瞧陆渐一条也没钓上,便嘻嘻笑道:“小孩子没本事啦,早点认输,做我的仆人挺好,天天给你吃饭团,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猪一样。”

陆渐被他如此讥讽,血涌双颊,好胜心起:“我就不信,会输给你这个又矮又胖的大胡子。”当即屏息凝神,观看浮子,不料半晌无鱼咬饵,反之鹈左卫门连连得手,每钓一条,便拿言语奚落,扰乱陆渐心神。

陆渐大觉奇怪,仔细一瞧,恍然大悟,敢情鹈左卫门用的饵与自己的饵看似均为虾饵,实则不然,鹈左卫门用的是活虾,给自己的饵却是已经发臭的死虾,相较之下,海中的鱼自然都咬活饵了。

陆渐没得心头一乱,他有生以来,从未遇上过这种情形,不但赌约关系自身自由,抑且对手使诈弄鬼,存心要让自己大败亏输,一时委屈至极,双眼酸楚,微微泛红。众倭人见状均想:“输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纷纷相顾大笑,放声嘲讽。

陆渐虽听不懂倭语,但瞧众人神情,便知在笑话自己,不由将心一横:“你们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泪,继续垂钓。此时鹈左卫门已钓上八条大鱼,胜券在握,望着他嘻嘻直笑,陆渐只当不见,专注精神垂钓。蓦然间,他心头微动,生出怪异之感,握竿的双手分明感到:海水幽邃,摇光掠影,鱼群斑斓如锦,在饵边徘徊不定。

这种景象并无奇特之处,奇的是,这景象并非陆渐双眼所见,也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来自双手的感觉。大凡人等,若想在心中浮现种种情景,要么是眼睛瞧见的,要么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用手去“瞧”一副图景,却是常人永生未有的感受。这种感受怪异绝伦,无法以言语形容,陆渐初时惊诧,继而不敢相信,待他惊醒时,鹈左卫门已钓起十条大鱼,胜券在握,望着陆渐满面笑容。

陆渐此时即便钓上鱼来,时间也已不及,当下吸一口气,闭眼凝神,倏忽间,他的双手又“瞧见”了海中情景,千真万确,历历分明。陆渐忍不住微微晃动虾饵,送到一条海鱼嘴里,饵既到嘴,那只海鱼张口便吞,陆渐急忙举竿,哗啦一声,一条尺许鲷鱼跳浪而出。

陆渐垂钓已久,钓起一条鱼来,也不足为怪,群倭有心捣乱,纷纷发出嘘声,想扰得他钓不上第二条。

陆渐却是又惊又喜,再度挂上鱼饵,抛入海中,控饵递到海鱼嘴边。鱼类乃无知之物,口边之食无有不吃之理,须臾间,陆渐连连得手,钓起三条大鱼。鹈左卫门瞧得目定口呆,咕哝几声,专注精神,欲要再钓几条,拉开二人差距。

陆渐见状,灵机一动,将浮子栓得更高,并取下发髻上的一支铁簪,系在钩上,如此一来,鱼钩便可沉得更深。他将钩饵远远抛出,沉在鹈左卫门的钩饵附近,但凡有鱼要咬鹈左卫门的饵,陆渐便抢先控饵,送到海鱼口中,钓走该鱼。

原本鹈左卫门用的活饵,更易吸引海鱼,但不料陆渐忽然身具控饵神技,鹈左卫门所用的活饵,尽都变成了陆渐的诱饵,来吃活饵的海鱼越多,落入陆渐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鹈左卫门再难得手,半个时辰也没钓起一条,眼睁睁望着陆渐不断钓起大鱼,心中大呼邪门。但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何缘故,眼见陆渐身边鱼数渐多,超过自己,不由焦躁起来,骂道:“小孩的,你用了什么诡计。”

陆渐笑道:“有什么诡计,鱼儿爱吃我的饵,不爱吃你的。”鹈左卫门听得一愣,心中纳罕:“莫不成这些鱼转了性,瞧着又蹦又跳的活虾不吃,专爱吃发臭的烂虾?”欲向陆渐借饵,又觉无法开口,但想既然鱼挑诱饵,莫如转个地方,以免与陆渐的鱼饵犯冲,方要起身,忽又想起立下的规矩:“只许坐在原地,起身走动,那便算输。”若是起身,岂非输了。

焦虑间,忽听同伴在耳边低声道:“一个时辰已经到啦,怎么办?”鹈左卫门忙道:“拖延一阵,容我再钓几条。”他二人均用倭语对答,陆渐听不明白,也不去管,他既已有了办法,时间拖延越久,钓起的鱼也就越多,鹈左卫门却仍是难有所获。此消彼涨,初时鹈左卫门还只输三尾四尾,随着光阴流逝,已输了十尾之多,眼见己方作弊,仍是无力回天,鹈左卫门心中绝望,终于按捺不住,骂声“八嘎”,将钓鱼竿一扔,起身去了。

倭人面色均很难看,默然散去,陆渐见鹈左卫门发怒离开,颇是怔忡,他数了数双方所钓之鱼,方信自己当真胜了,不由大大松一口气。

他大获全胜,心中喜悦,转回舱中,见宁不空坐在桌边,正想告知喜讯,宁不空已开口道:“你今日赢得蹊跷么?”他未卜先知,陆渐好不惊讶,迟疑道:“是呀,我还当输了呢,不想竟然赢了。”

宁不空道:“你钓鱼之时,身上可有什么古怪。”陆渐心想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当下定一定神,才将自己钓鱼时的奇特感觉说了。

宁不空双眉拧起,久久不语,忽而叹道:“原来你不过是个‘四体通’的坯子。”话中颇为失望。

陆渐奇道:“什么叫四体通。”宁不空自觉失言,掉转话头道:“你赢了鹈左卫门,固然是好,但祸福相生,只怕他输红了眼,动了杀机。”

陆渐哼了一声,道:“他自己要跟我赌的”

“少说废话。”宁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随身带刀防范,省得落到大海里喂鱼。”陆渐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宁不空又传授陆渐“白虎七脉”的心法,只是说话度气,远不如以前那么热切。陆渐却贪求练功时那分快感,学会心法,便苦练不已。

练到半夜,宁不空不耐,自顾睡去。因有前车之鉴,无他护法,陆渐也不敢贸然修炼。躺了片刻,但觉尿急,便出门来到船舷边,正想方便,忽觉脖子骤紧,被一双青筋暴突的大手从后掐住。

陆渐欲要喊叫,但气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觉两眼翻白,双手乱抓,凑巧抓住那双手,四手一触,陆渐便觉出那人双手软弱之处,两手奋力一扳,咔嚓一声,身后那人右手小指竟被折断,蓦地松手,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陆渐转过身来,面门一痛,先挨了那人一拳,满面流血,几乎昏了过去,他情急低头,双手前伸,扣住那人双肩,只一扣,便觉出来人肩头最为薄弱处,

那人正想运劲将他摔开,忽觉肩窝剧痛,陆渐十指好似钢锥,死死扣住他肩井穴,那人浑身酸软,几乎瘫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陆渐小腿,虽然要害被制,气力大减,仍令陆渐十分疼痛,松手后退。

那人一声低喝,纵身虎扑,将陆渐按倒在地。陆渐一心自保,双手乱抓,他虽不懂点穴,手上触觉却异于常人,黑暗之中目不能视,益发灵敏,一碰那人身子,便知何处软弱,何处要害。两人只一交,那人便惨哼一声,被陆渐扣住腰眼“气户穴”,又痒又痛,气力尽泻,身子一软,反被陆渐挺身压住。陆渐十指所向,尽为要害,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则抠向他的双眼。

那人双眼剧痛,不由骇然大叫:“饶命,饶命……”却是生硬华语,陆渐一愣,住手道:“你是鹈左卫门。”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饶命,我下次不敢了。”

陆渐一呆,没料宁不空一语成谶,鹈左卫门竟当真来杀自己,至于此次如何反败为胜,更是莫名其妙。鹈左卫门但觉陆渐食中二指顶着双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得胆气尽丧。他素来小气,今日钓鱼大败,但又迫于颜面,不敢当面撒赖,左思右想之下,顿起杀心,心想只需陆渐一死,赌债无人追索,岂不就此作罢,至于长刀鸟铳也成了无主之物,大可伺机取回。当下彻夜不眠,伏在舱外,果见陆渐出来方便,本想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丢入海中,到时候即便宁不空问起来,也可说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孰料杀人未成,反为陆渐所制。

陆渐惊惧交迸,蓦地恶向胆边生,发起狠来:“狗倭寇,你还害不害我?”鹈左卫门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陆渐厉声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断你的脖子。”说罢指下加劲,鹈左卫门惨叫道:“我的死也不敢啦。”

陆渐这才松手,怕他反击,起身便即跳开。鹈左卫门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才落荒逃了。

陆渐待他走远,才觉喉咙、面门、腰胁、背脊,周身上下无处不痛,方知此番凶险之至,若非这一双手,今日死得必是自己。他喘息良久,但觉一番搏斗之后,尿意全无,只得忍痛挪回舱内,想到方才放下的狠话,又觉后怕,将赢来的太刀紧紧抱在怀里,始敢入睡。

是夜陆渐不敢睡沉,东方初白,便已惊醒。起床后,仍是刀不离身,其后数日,他又瞧见鹈左卫门几次,鹈左卫门包了右手,两眼乌黑,却似变了一个人,一改跋扈之态,对他点头哈腰,恭敬之至,如此剧变,反令陆渐十分迷惑。

其后十余日,陆渐逐次练完白虎七脉,又习练南方朱雀七脉。这日清晨,忽听船头倭人欢声迭起,忍不住起床观望,只见倭人们纷纷立在船头,指点远方。陆渐循势眺去,遥见天穹苍碧,冻云不翻,云下陆地沉沉一线,清晰可见。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宁不空不知何时来到船头,口中若吟若啸,若哭若歌,回荡在长天碧海之间,分外苍凉,倭人们听了,止住喧哗,回头望来。

陆渐虽不知歌中之意,却觉韵律优美动人,便问道:“宁先生,你唱的什么歌?”

宁不空道:“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诗,诗中的日本便是倭国,倭人尊烈日为神,认为所居海岛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时有个了不起的倭人,名叫阿倍仲麿,因为心慕大唐盛世,作为遣唐使到了长安,取名晁衡,与李白做了朋友。后来,阿倍仲麿乘船归国,遇上海难,李白误以为他已身故,便做了这首《哭晁衡诗》祭奠他。”

陆渐虽不懂诗歌,但李白诗篇,光照万古,贩夫走卒也好,山野村夫也罢,无不知其大名。陆渐也莫能外,闻言赞道:“能和李白做朋友,这个倭人真了不起。”说罢瞧了宁不空一眼,叹道:“宁先生,你那么聪明,又知道这么多学问,也很了不起的。”宁不空冷哼一声,道:“我若当真了不起,也不会流落到这荒岛小国了。”

不多时,海船入港。港口属西国的毛利氏,尾张船只入港,便被征以重税。众倭人缴完了税,骂骂咧咧回来。宁不空问起,方知当前倭国形势混乱,天皇早被束之高阁,足利幕府虽然当政多年,但近年来大权旁落,到将军义辉之时,小小岛国已四分五裂,诸侯林立。毛利是西国的大诸侯,尾张不过是京畿附近的小国,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缴税。

“乱世之中,必出英雄。”宁不空问道,“方今日本,那方诸侯堪称英雄?”

鹈左卫门道:“相模的北条氏康、越后的上杉谦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国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诸侯、大英雄。”

宁不空道:“这些人为何能称英雄?”鹈左卫门便将众将的性情、兵力、领土、战绩一一说了。

宁不空摇摇头,却不置言,又问道:“那么尾张国的国主呢?”鹈左卫门摇头道:“老主公三年前刚去世,现在的小主公年纪轻,英雄算不上,却是个呆子。”

宁不空奇道:“怎么个呆法?”鹈左卫门道:“比方说,小主公十三岁时,打扮成仙女的模样,围着火盆跳女舞,竟让许多男子为他动心;稍大一些后,有百姓说尼池里有大蛇怪,他就脱光衣服,衔了短刀潜入尼池,潜了很深,也没发现蛇怪,这才浮上来;还有一次,有个叫甚兵卫的人家里遭劫,事后凶手被抓,官府举行‘火起请’,让这凶手手握烧红的铁斧,若是心无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无罪,要么便判有罪。可是这凶手只走了一步,铁斧便当啷落地,但不料他买通了官府,即便铁斧落地,官府仍然裁决他胜诉。小主公这时候也在场,便起身说道:‘若我握着烧红的铁斧走三步,就算他败诉如何?’说罢,果真握着铁斧走了三步,场上的人都闻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儿,这时小主公才放下铁斧,说道:‘这样就成了吧。’官府没办法,只得判凶手败诉。你说,这不是呆子是什么?”

宁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鹈左卫门又道:“更可气的是,老主公死后,治理丧事,在家寺中诵经超度,故朋亲友也都来了,谁知身为丧主,小主公竟久久不来,最后来是来了,却不穿丧服,反而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披散头发,进了灵堂,一句话不说,便拈起一炷线香。大伙儿当他要给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将线香往佛祖脸上一扔,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时不止宾客们惊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气坏了,都说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宁不空听完,哈哈大笑,鹈左卫门奇道:“先生,你笑我们的呆子主公吗?”

“我笑的是你们这些呆子。”宁不空冷笑道,“穿女装,跳女舞,足见此人不拘小节,绕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见他天性好奇,大胆无畏;手握火斧,可见他处事公正,敢于担当。至于身穿破衣,亵渎灵堂,第一,可见此人天生铁石心肠,绝不会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见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间一切规矩,对他不过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么,佛法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法是什么?规矩又是什么?全都是留给人来破的。”

说到这里,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慨然:“鹈左卫门,你那小主公叫什么?”

鹈左卫门听他如此怪论,只惊得呆了,咕哝道:“他,他姓织田,大号信长。”

“织田信长么?”宁不空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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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章 黑天书


众倭人卸货下船,载车向东。陆渐忍不住道:“宁先生,还要跟着他们吗?”宁不空道:“而今日本正处乱世。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我双目已盲、你又没什么本事,若要活命,须得找一位日本最强的诸侯,作为依靠。”

“最强的诸侯?”陆渐怔忡道,“宁先生找到了吗?”宁不空笑了笑:“也许。”

陆渐心中纳罕,随车队进发。沿途寺院众多,法宇千重,宝相森严,梵音缥缈,想必因为乱世艰辛,世人尽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内心解脱。至于倭国民舍,俱为木造,矮檐蓬户,人畜杂居,相形于寺庙,至为简陋

须臾出城,远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娇靥上一抹笼烟黛眉。溪水纵横,明秀多石,水上横跨若干唐桥,弯曲无栏,如虹霓喷吐。田中耕作的倭人,个个矮小黧黑,衣不遮体,田间道旁,残矛断箭随处可见。

一行人出了西国,经京都取道向东,途中关卡林立,税赀甚多,盗贼蜂起,屡有苦战,天幸宁不空以火部绝学暗中护持,才得有惊无险。如此早起晚宿,车马倥忽,日子虽然艰难,陆渐识字练功却未搁下,识字多亏宁不空监督,至于练功,陆渐但凡荒废一日,便觉空虚,益发渴望修炼时那分奇妙快感。炼完朱雀七脉,再炼玄武七脉,抵达尾张国界时,他已炼至三垣帝脉的“紫微脉”,双手异感随那修炼,越发明显:抚摸牛马,便知牛马血流缓急、疲惫与否;碰触树木,便知树内汁液流动,或枯或荣。陆渐被这种种奇妙感觉扰得坐卧不宁,每次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却都装聋作哑,默然以对。

这一日,终至尾张国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规模远不及西国与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练,瞧见车队,无不喜极狂呼,丢了枪矛奔将上来,鹈左卫门急命随从围住箱笼,以防对方偷抢。

一个中年倭汉走上前来,将手一拍鹈左卫门,哈哈笑道:“你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总算回来啦,大伙儿还以为你钻来钻去,钻到海里去了呢。”

鹈左卫门识得来人是织田家的家臣久佐间信盛,连忙问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间皱眉道:“那个呆子么,带着鹰打猎去了。”鹈左卫门又道:“柴田大人在吗?我将货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库房里,待主公回来支配。”

“胜家却在。”久佐间眨眨眼,“有我的份吗?”

鹈左卫门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宝金银,还有上好的唐绸和茶叶,另有几样绝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间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鹈左卫门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将,鹈左卫门几被拍趴在地上。

原来,鹈左卫门在尾张武士中水性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晓华语,故而尾张的贵族家臣纷纷出资,委托他前往中国走私贸易,鹈左卫门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众武士瞧过几样珍物,开了眼界,须臾散去。鹈左卫门向宁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与主公说来,再请先生。”

宁不空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诉令主公。你只需为我们在城中当街处买一间房舍便是。”

“买房子?”鹈左卫门吃惊道,“但买房的钱……”

宁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赌,不是输掉了绸缎吗?我估算过了,那些绸缎换的钱,买一间房舍绰绰有余,买房后剩的钱归你,作为牙钱。”

鹈左卫门愁眉苦脸,诺诺应了,将货物交割之后,便买了一间当街的房屋给了宁、陆二人。宁不空要来笔墨木牌,写上“不空算馆”四字,挂在门前。

城中军民见了,都觉稀奇,纷纷前往观瞻。宁不空绝顶聪明,来倭途中便留心学说倭语,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时便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计者少,但觉宁不空算无不中,一来二去,竟将之奉为神明,为求一卦,纷纷前来缴钱纳米。

陆渐白日在算馆打杂,入夜识字炼功,三垣帝脉与二十八支脉不同,进境缓慢,多有惊险,天幸宁不空护法,方能履险如夷。半月过去,“紫微脉”练完,陆渐体内空虚奇痒之感也与日俱增,便不练功,也会不时发作,非要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宁不空却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应,陆渐难受之时,也不救护,反而以此为要挟,逼迫他识字,陆渐每日若不识满足够字数,或是违背自己心意,宁不空便不予他真气,无论陆渐如何痛苦,均是听之任之。

如此经历几次,陆渐对宁不空又恨又怕,宁不空但有所令,无不战战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于他。饶是如此,那诡异内功仍是无法不练,只因痛苦增长,修炼时的快感也随之增长,叫人难以割舍。

时光迅疾,过去月余。这一日,鹈左卫门携了一个少年前来,见了陆渐,垂头丧气道:“这是我的儿子,船上输给你的。”

陆渐早将此事忘到爪哇国去了,不想鹈左卫门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惊讶,忽听宁不空道:“陆渐,你将所立赌约给他,算是两清。”陆渐只得找出所立契约,已是皱巴巴一团。鹈左卫门接过契约,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陆渐奇道:“宁先生,人是你要来的吗?”宁不空点头道:“从今日起,你别有要事,馆中杂务,都交给这少年打理。”

陆渐只觉怒气上涌,大声道:“你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伤天害理吗?”

宁不空蓦地转头,森然道:“你说什么?”他双目被毒血所伤,眼球萎缩,深陷颧下,有如两口深井,黑洞洞十分怕人。

陆渐心头打了个突,不敢再言,再见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裤简陋,两眼狠狠盯着自己。

陆渐想他父子离散,心生怜悯,他这些日子也学了几句倭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仓兵卫。”说到这里,他脖子一扬,叽里咕噜迸出一串话来,瘦削小脸挣得通红。陆渐忙问道:“

宁先生,他说什么?”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他说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将来要杀了你,追随织田国主。”又冷笑道,“陆渐,这小畜生绝非善类,你别把他当人便是。”

陆渐不忿道:“你又瞧不见,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他被你逼得离开父母,说几句气话也是应该。”

宁不空冷笑一声,道:“我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见,你不听我话,必吃大亏。”当下以倭语喝令仓兵卫打扫挑水,烧火砍柴。说来奇怪,仓兵卫对陆渐凶狠,对宁不空却畏惧无比,低眉顺眼,连声答应。陆渐瞧得惊讶,见仓兵卫拿着扫帚,便欲相帮,却听宁不空喝道:“少管闲事,给我滚进来。”

陆渐不敢违拗,随他入房,但见宁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摆了两把新制的算盘。宁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须得用心了。”陆渐瞧过宁不空用这珠盘运算过,便道:“我学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账房。”宁不空冷笑道:“你随着我宁不空,若不懂算,岂不叫人笑话?”

陆渐随他日久,只听语气,便知宁不空这话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随和,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倘若违命,宁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气了。

当下宁不空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而行,不知为何,一旦拨算,竟觉那算珠便如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如飞,到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时,却见仓兵卫手持斧头,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狠狠将仓兵卫抽打一顿。仓兵卫匍匐在地,呜呜大哭,却不敢动。宁不空抽打已毕,径自去了,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陆渐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纸赌约,沦为奴隶,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更添怜悯,只恨言语不通,无以表达心中善意,当下找到宁不空,学说倭话。宁不空问明缘由,不觉冷笑道:“你对这小畜生好,还不如将心思花在狗身上。”话虽如此,却仍是传他倭语。

如此一来,陆渐一日之中,练功识字之外,更添上学珠算、学倭语。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极高,精进神速,十指间若有神助,甚至于连陆渐也疑心这算盘自己往日学过。宁不空却不以为怪,陆渐算完一题,他便不动声色,再给一题。

又过几日,宁不空开始出题,与陆渐比算,瞧谁当先算出结果。他算道精深,自是占尽上风;但陆渐算法虽不如宁不空简便,却因手快,拙能胜巧,竟也不落下风。

这一晚,两人比算,陆渐略快半分,侥幸胜出。欢喜间,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脉’已练完了吗?”天市脉是“三垣帝脉”最后一脉,陆渐沉溺珠算,竟忘了练功进度,听他一说,才醒悟道:“对呀,昨日刚刚练完。”

宁不空道:“这就是了,这算盘也没白打。”

陆渐怪道:“练内功和打算盘有什么干系?”

宁不空道:“这干系大了,你内功精进越快,双手便越灵巧,双手越灵巧,算盘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盘打得越快,你这双手便越灵巧,而你练的内功,也就精进越快。所以说,打算盘乃为练你双手,练你双手却是为了你内功速成。要么,凭你初学珠算,如何能胜过我宁不空?”说到这里,他干笑两声,阴声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终于练成《黑天书》。”

陆渐皱眉道:“《黑天书》是什么东西?”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觉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离中国之后,难得心中畅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书》乃是一部武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给予真气者便是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炼时,奇痒空虚、痛不欲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陆渐对宁不空的话似懂非懂,却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张起来,吃吃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干么要做?”

宁不空见他如此不开窍,脸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给你真气,你不害怕么?”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张口结舌。

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以后,我若向东,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护着我。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宁某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修为再高,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若无劫主,必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声,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骗人,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宁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听得浑身发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苍白无力。

“想通了么?”忽听宁不空冷冷说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心头怒气一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惧?”宁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与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见吗?”

刹那间,陆渐心头浮现出姚晴的动人娇靥,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像《黑天书》一样,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蓦地死念顿消,伏在床头,放声痛哭。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大哭一场,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那《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体,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之若是持续修炼,“黑天劫”便可来得缓慢许多,十天半月方才发作一次,只是发作之时,比修炼未成时更加猛烈。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尽皆化为乌有,遂然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身分。宁不空见他屈服,便也待他温和了许多。他见陆渐珠算娴熟,便让他为城中豪门富户经理帐目,收取若干费用,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但方兴未艾,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帐目,名声大噪,但他心有怨气,全数发泄在算盘上,不足十日,便打坏三张算盘。宁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转而请高手匠人铸了一副黄铜算盘,这铜算盘一旦拨打太快,铜珠摩擦铜杆,便会滚烫如火,陆渐被灼伤几次,方知自己的智计与宁不空相比,委实天差地远。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帐,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却是仓兵卫手持竹枪,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瞧见陆渐,眼神凶光一闪,蓦地举起竹枪,向他面门狠狠戳来,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转念不及,双手已不由自主伸将出去,握住竹枪,耳听咔嚓一声,竹枪被拧成两截。

陆渐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枪,又何以折断枪杆。仓兵卫更是万分惊骇,他本来以为这次偷袭,陆渐不死即伤,不料对方如此高明,未及还醒,眼前竹影闪过,脸上已狠狠挨了一记,抽得他半脸麻木,嘴里腥咸,跌退两步,瞪着陆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陆渐丢了那半截竹枪,望着双手,神色怔忡,忽见仓兵卫的左脸发面也似的肿了起来,不觉好生歉疚,说道:“仓兵卫,对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这手不听使唤。”

这事委实荒诞,别说陆渐不解,仓兵卫更是不信,对陆渐越发憎恨,破口大骂。陆渐已能听懂不少倭语,听他骂得恶毒,心中微微动气:“都是这双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头才生,双手便挥将出去,噼里啪啦,连抽仓兵卫四个耳光,陆渐收敛不住,惊怒交迸,连声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时,仓兵卫已被打得如风车乱转,捂着脸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奔将出去,耳听得陆渐叫唤,却哪敢回头。

陆渐瞧着双手,纳罕不已,忽闻饭香扑鼻,才觉饭已煮好,只因打跑了仓兵卫,无人照管,当下取下蒸笼盛了饭菜,给宁不空端去。

今日算馆甚是冷清,两人用饭已毕,忽见风骤云浓,雷霆大作,倾盆大雨刷刷落下。陆渐想到仓兵卫,颇为担心,欲要出门寻找,宁不空问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当是去他老子鹈左卫门那里哭诉去了。”陆渐知他料无不中,只得作罢,又想起双手自发自动、不受控制的事,便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听了,淡然道:“这劲在意先,乃是武学高手梦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轻易达到,可喜可贺。”

陆渐还想细问,宁不空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

陆渐应了,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传来脚步之声,两道人影如风奔来,须臾便到眼前。

那两人均打着描花的纸伞,当头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体格挺峭,着一身寻常短衣,裤脚高挽,腰间挂着青瓷水壶,还掖了一块白布手帕。他身后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裤脚溅湿也不挽起

“伙计。”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陆渐点头道:“雨大,没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也报之一笑,那少年忽地双颊绯红,低下头去。

那青年大剌剌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微微皱眉。宁不空却是笑了笑,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

那青年耸然变色,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呆子呢。”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般。”

吧嗒一声,那水壶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

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温暖和煦,如二月春风:“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气定神闲,调笑诸君,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听得这番话,容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钦佩,叹道:“先生过奖了,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断定我就是织田?”

宁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话,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微笑道:“令妹也来了么?”那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艳若明霞,织田信长也讶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了。”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了。”宁不空哦了一声,道:“要算什么?”

织田信长目光倏尔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吧!”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作声。

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试探先生,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则,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则,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

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不觉莞尔:“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置一辞。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织田家内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织田信长点头道:“不错。”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谈罢了。”

织田信长心头一震,探身道:“还请先生指点。”

宁不空道:“我且问你,若论国土、兵力、战功、声望,你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辉元相比如何?”

织田信长道:“信长远远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你。”宁不空声调转沉,“那便是尾张国地处近畿,威逼京都。尾张小国,若要一统日本,须得借天时于京都。”

织田信长喃喃道:“借天时于京都?”

宁不空颔首道:“唐人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之势,可先除内患,安定尾张,然后远交近攻,联姻于甲斐的武田氏,与之东西夹击今川氏,共分其国,而后北联朝仓,西联浅井,南破齐藤。待到你疆土日广,威名渐长,必定有闻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党挟制,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自立。其他诸侯纵然兵多将广,但远离京都,无法增援。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护佑天皇的旗号,击溃三好党,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讨四方。”

织田信长野心素著,饶有雄才,一听此言,心领神会,方要致谢,却听宁不空冷冷道:“不必着急,这只不过是天时之一。”

织田信长动容道:“还有之二吗?”

宁不空道:“你的对手各有所长。武田、上杉擅长马战,毛利一族精于水战,你织田氏又精于何种战法?”

织田信长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鸟铳,不知可否算一种战法?”

宁不空摇头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统日本,非得五千支鸟铳不可。”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悠然道,“五行轮转。金的世代快要完结了,火的世代即将到来,谁用好了火,谁就可以纵横天下。是故天时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为号,却不重火器,真是可笑。听说佛郎机、英吉利西方诸国火器犀利,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

织田信长听罢,呆然良久,蓦地神色一整,沉声道:“不空先生,信长以一半俸禄,请你做我的军师。”

“我乃唐人,不当做你倭人的官儿。”宁不空淡然道,“何况今日不过纸上谈兵。将来真要统一天下,尚有无穷变数,稍有迟疑,只怕你一腔壮志,尽皆化为泡影。”

织田信长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梦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宁不空之能,也不觉动容:“你年纪轻轻,便如此看轻生死,绝非大吉之兆。轻生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是故能破强敌,难防小人啊。”

织田信长一笑转身,忽又回头道:“不空先生,信长还有一问。”

宁不空道:“但问无妨。”

织田信长道:“敢问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宁不空双眉陡立,冷笑道:“华夏纵横万里,人民亿万,宁某这点微才,算不得什么。”

织田信长奇道:“难道有人比先生更聪明?”

“若论智谋。”宁不空神色一黯,“确有一人胜过宁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异邦了。”陆渐听得一惊,心想竟有人智谋胜过宁不空,却不知这人是何样子,莫不成有两个脑袋?

织田信长想了想,又道:“他会来日本么?”

“那倒不会。”宁不空摇头道,“他今生今世,也不会来到日本。”

织田信长露出释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来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备一下。”

宁不空失笑道:“你要强逼我做军师?”

织田信长微笑道:“其实天时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为京都,二为火器,三则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长岂敢大意。”又鞠一躬,携着阿市,撑开纸伞,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离去,便有武士冒雨而来,守住大门。陆渐瞧得心惊,问道:“宁先生,我们真要去织田府么?”

宁不空颔首道:“这信长厉害得很,我若不能为他所用,他必然杀了我们。”

“他这样蛮横么?”陆渐气道,“宁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们去别的藩国。”

“陆渐。”宁不空忽地莞尔,“你不觉得,这织田信长很有趣么?”陆渐道:“凶霸霸的,有趣什么?”

“你懂什么?这才叫霸者之风。”宁不空叹道,“我不是说过吗?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这座算馆,只不过是宁某的鱼饵,钓的正是织田信长这条能吞掉日本的大鱼啊!”

他说到这里,忽觉门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风含润,破门而来,檐上积水如缕,泻在石阶之上,滴答有声,细碎空灵。

是夜,宁、陆二人迁入织田官邸,仓兵卫晚间回来,听说此事,只喜得抓耳挠腮。只有陆渐闷闷不乐,总觉不妥,但探究缘故,却又无法道明。

织田信长得宁不空辅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战,陆续打败叔伯兄弟;同时设立商队,大行贸易,又行“一钱法”,百姓盗一钱者斩,尾张风气为之一整。宁不空亲自改良火器兵甲,将鸟铳加长六尺有余,较之寻常鸟铳,射程倍增,可至两百余步,雄于日本。

陆渐被宁不空派为账房,为他计算尾张全国财物出入,他眼见宁不空为织田家治国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说,不觉忧心忡忡:“织田家怎么说也是真倭,宁不空帮助真倭,岂不成了假倭?”他虽明知宁不空如此作为,祸害深远,却因《黑天书》修炼已久,沉溺太深,心中虽然忧虑,却不敢多言,生怕宁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气。

樱花开落,鸥鸟来去,转眼间过去两年。这一年,又是樱花烂漫时节,织田信长终于一统尾张,前往京都觐见将军义辉,窥探京中形势。宁不空虽为信长谋主,却始终拒为织田家臣,两年来超然幕后,故而不便随其入京,留在尾张,终日闭门不出。

这一日,陆渐向厨房要了一尾鲜鱼,来喂北落师门,到了房中,却见北落师门懒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几只小猫,围着它争相取宠。陆渐瞧得好笑,笑骂道:“这个土皇帝,倒会享乐。”

当下将鱼用盘盛了,放到北落师门面前,北落师门挥挥爪子,示意群猫先用,然后起身踱到门外,翘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处在天穹之下,颇是落寞。

陆渐不觉心生怜意,抱起它道:“北落师门,又想仙碧姊姊么?都怪我没用,不能带你回去。”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您别急呀,小眉一定还在府里,咱们再找找看。”另有一个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转身,就把小眉丢啦。”说到后面,竟微微哽咽,先说话的女子连忙低声安慰。

陆渐心中诧异,织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内殿,除了出门礼佛,从不出现于外宅。怔忡间,忽见两个女子分花拂柳,钻将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侍女打扮,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双目细长;另一人年纪甚轻,宽大华丽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条体态,雪白双颊泪痕未干,眉眼却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绝无仅有,便是放之华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两人蓦然瞧见陆渐,均是一怔,那侍女张口便骂:“你这汉子,哪里来的,你那双贼眼珠子,可不要乱瞧。”陆渐心想你们自己突然出现,却来问我,再说不瞧便不瞧,谁又希罕了。当下别过脸去。

那美貌少女却目不转睛瞧着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别骂了,我认识他。”她见陆渐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馆’那个呆呆的小伙计,对不对?”

陆渐听她一说,恍然大悟:“你,你是那个什么,什么……”一时却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为不悦,说道:“我叫阿市,你不记得了?”陆渐笑道:“对了,阿市,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信子见他出言无状,正待呵斥,阿市却莞尔道:“你也长高了,比哥哥还高呢。”陆渐虽高大许多,却不自知,听阿市一说,不觉微感疑惑,低头自顾。

信子冷眼旁观,忽道:“公主,你瞧这个呆子怀里的猫儿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只猫儿要来。”

阿市瞧了北落师门一眼,说道:“这种猫儿我听说过,是西方波斯的异种。奇怪,他怎会有这么名贵的猫儿。”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贵,找他要来就是,他敢不给,我便叫桥本君跟他要,还怕他不给。”

阿市摇头说,“这样不妥,再说,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钉子,悻悻讪笑。阿市又轻声叫道:“小眉,小眉。”叫得两声,忽听喵的一声,从房内蹿处一只黄白相间的母猫。阿市喜道:“小眉。”将那猫一把抱住,怜爱不已。

忽听北落师门轻叫一声,小眉听了,猛地挣脱阿市怀抱,跳到陆渐脚下,转来转去。陆渐恍然大悟:“敢情这猫儿是北落师门拐来的。”忙道:“北落师门,你又淘气了。”

阿市也感惊讶,问道:“信子,小眉怎么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东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却竭力挣扎,冲着北落师门凄声叫唤。阿市大急,对陆渐说道:“小伙计,我的猫儿喜欢上你的猫儿啦,你把猫儿送给我好么?”

若是寻常猫儿,陆渐送人自无不可,但这北落师门委实干系重大,只得摇头道:“不成,这猫儿不能送你。”

“大胆。”信子喝道,“公主的话你也不听?”

陆渐尴尬道:“这猫儿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宠爱,凡事予取予求,从未遭人拒绝,此刻被陆渐所拒,面色阵红阵白,蓦地轻哼一声,转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两步,转身对陆渐啐道:“不识时务的小子,你死定了。”

陆渐无端受此奚落,大感无趣,一回头,忽见仓兵卫悄然立在身后,望着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问道:“仓兵卫,你今天不去练剑?”原来入府之后,仓兵卫想跟府内武士练剑,宁不空初时不允,后来陆渐为他说情,方才答应。

仓兵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没好气道:“练完了。”说着瞧了北落师门一眼,神色阴沉。陆渐还想与他说两句,仓兵卫早已掉头去了。

陆渐呆了一会儿,将北落师门放下,倍觉孤寂,宁不空要么忙于军政,要么闭门静坐,仓兵卫则极少与他说话,至于织田府中,武士们各分派别,抱成一团,并无一个交谈之人。

当下叹了口气,回账房处理帐务,至晚方闲,找来鲜鱼,叫唤北落师门。叫了一阵,却不听回应,四处搜寻,也没见着。正焦急间,忽见仓兵卫满脸笑容,迎面走来,忙上前问道:“仓兵卫,你瞧见北落师门了吗?”

仓兵卫大不耐烦:“没瞧见,谁知道呢?说不准去田里捉老鼠了。”陆渐道:“不对,北落师门从来不捉老鼠,它只吃鱼。”

仓兵卫道:“猫儿不捉老鼠,算什么猫儿?丢了也是活该。”陆渐听得眉头大皱,转眼间,忽见仓兵卫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兽类抓过,不由脸色一变,捉住他手,喝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北落师门抓的,你把它弄哪儿去了。”

他说话之时,手中便觉仓兵卫心跳加剧,血流变快,分明心慌紧张,但仓兵卫脸上却仍镇定,大叫道:“胡说,我没见过猫儿,你放开我。”陆渐又气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师门还我,我,我……”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法子,逼他就范。

仓兵卫见状,胆气更粗,挺起胸脯,大声道:“反正我是你的仆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陆渐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么,你把北落师门还给我……”

忽听有人冷笑道:“小伙计,我便知道你小气。”陆渐转眼望去,只见阿市容色冷淡,俏立远处,怀中一只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仓兵卫神色大变,匍匐在地,颤声道:“公主殿下安好。”

陆渐又惊又喜,扑将上去,伸手便夺那猫儿,不防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倏地抓来,若非陆渐手快,几被抓着,不由诧道:“北落师门,你怎么啦?”那猫儿仍是懒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陆渐一脸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叹道:“陆渐,让它去吧,这猫儿是出了名的势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会理你的。”

陆渐回过头来,只见宁不空微微佝偻,悄立檐下,不由问道:“为什么?”

宁不空道:“它的第一个主人便是女子,或许日子久了,已经习惯。从没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陆渐也不例外。”

阿市听得眉开眼笑,心道:“天下间还有这么乖的猫儿,只认女子,不认男子。”想着瞅了陆渐一眼,含笑示威。陆渐望着北落师门,见它蜷在阿市怀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却被它轻轻抛弃,没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场。

阿市见他眼角泛红,芳心一沉,想将猫儿还他,又觉这猫儿如此依恋自己,若是给他,这猫儿岂不又伤心了,踌躇间,忽听宁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为女眷,当在内殿,擅来外宅,有违家法。”

阿市脸色发白,轻哼道:“我是来还猫儿的,别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说罢瞪了陆渐一眼。

宁不空道:“陆渐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师门既然择你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过,这猫儿非比寻常。若有一天,它离你而去,你也不要难过。”

阿市听得似懂非懂,忽听宁不空扬声道:“公主请回内殿,宁某不送。”阿市身份虽然贵重,却知这人乃是兄长军师,权重尾张,是故不敢违背,小嘴一撅,转身去了。

待阿市走远,宁不空忽又喝道:“仓兵卫,你为讨好阿市,偷盗北落师门,该当何罪?”仓兵卫面无人色,只是拼命磕头。陆渐瞧得不忍,说道:“北落师门总算无恙,便饶了他吧。”

宁不空怒道:“浑小子,你还替他说话?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仓兵卫,我罚你跪到明天日出,胆敢起身,断你双腿。”说罢又向陆渐喝道,“浑小子,给我进来。”

陆渐随他进屋,宁不空关门落坐,神色略缓,叹道:“陆渐,你为人朴实,随我三年,极少违拗于我,这是很好。除开《黑天书》的干系,你我身在异国,相依为命,也算是彼此间最亲近的人!”

陆渐见他一反常态,温言说出这番话来,大觉惊讶,但回想这三年情景,确然又是如此。

“既然这样。”宁不空道,“我想给你瞧一样东西,你瞧见什么,要半点不漏地跟我说,决不能有所隐瞒。”

陆渐应了。宁不空从床头取来一个包袱,解开看时,却是四幅卷轴。宁不空取了一轴,徐徐展开,乃是一幅图画,画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剑眉入鬓,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颊一道伤疤,自颧骨划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后,怀抱一只波斯猫,双目脉脉含情,望着那男子,她相貌虽非极美,但风姿楚楚,温柔可亲。

那画笔法精湛,画工传神,尤其波斯猫那双蓝眼珠,慵懒迷离,如张似闭。陆渐瞧得眼熟,讶道:“这猫好像……”

宁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师门么?”陆渐道:“是呀,像极了。”宁不空哼了一声,道:“除了猫还有什么?”陆渐道:“还有一对男女,却不知是谁?”

宁不空道:“那是当年名震天下的一对神仙眷侣。咳,你就别问了,把画中人的样子说给我听,半点也莫遗漏。”

陆渐按捺疑惑,将画中人特征一一说了,又道:“除了这对男女,右角还有七个大字。”说罢一字字念道:“有——不——谐——者——吾——击——之。”

宁不空听到这儿,身子一颤,半晌方道:“还有呢?”

陆渐道:“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个圆圈,可惜没字。”宁不空不耐道:“这个也无须再说,还有什么?”

陆渐详细描述所见,连轴承的纹理色彩也都说了,宁不空更是不断询问,直到问无可问,才道:“就这些么?”陆渐道:“没别的啦。”

“岂有此理!”宁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难道八幅祖师画像一模一样?”

他沉思一阵,将剩下三幅画像展开,问道:“陆渐,你瞧这四幅画像有何不同?”陆渐凝神观看,说道:“画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样,只是左下脚的记号不同。”

宁不空道:“什么记号?”陆渐道:“第一幅画的记号是三道横杠,但第一道横杠从中断开,变成两道短横。”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这个记号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兑’,乃是泽部标记,我派共分八部,这四幅画像分属泽、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兑、离、坎、艮四种标记,除了标记不同,还有什么异样?”

陆渐道:“定要说异样,那么从左数起,第二幅画被火烧过,还被水浸过,画中女子的脸被烧坏了,画上的颜色也因为浸了水,浑浊不堪。”

宁不空不觉苦笑,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师画像,当日在姚家庄,宁不空以画像诱敌,击败阴九重,是故画像先被火烧,后被水浸,留下诸多印迹。

宁不空叹道:“陆渐,烧过的,浸过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陆渐唔了一声,此时天色已晚,便燃起灯火,专心辨认。

烛影摇红,光阴如流,陆渐久无声息,宁不空不由得绝望起来,他逼陆渐识字,就为让他辨识画上文字;教他《黑天书》,也是为了让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来,就算陆渐瞧破画中秘密,也无法离开自己。这计谋环环相扣,可谓滴水不漏,阴毒深长。

饶是如此,宁不空仍不甘心将这四幅图示与陆渐,想凭一己之力寻出其中奥秘。卷轴的木轴,画纸的夹层,这三年中他反复摸索,均无异样,看来画像的奥秘终究还是在图文之上,而看图识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宁不空双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劫奴,故此这几日他在房中摆弄画像未果,无奈之下,只好叫来陆渐辨认。

但万没料到,这四幅画像竟然一模一样,倘若如此,当年的那句谶语,岂不是欺人之谈?而火部同门岂非白白死了?至于自己这双招子,岂不也白白瞎了么?

宁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愤,忽而绝望、忽又自怜自伤。蓦然间,只听陆渐咦了一声,道:“宁先生,这幅图被烧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宁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颤声道:“什么字,快,快念给我听。”陆渐凝眸辨认,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长——薄——东——季——握——穴。”

“纸上藏帛,冬季卧雪?”宁不空沉吟道,“冬季卧雪却也易解,说的是冬天躺在雪里;但这纸上藏帛,却有些古怪了。”陆渐笑道:“先生错了,不是这八个字。”当下一字一字,说给宁不空听。

“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宁不空一阵茫然,“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问道:“这八个字大小如何,在画像的什么地方。”陆渐道:“这八个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谐之印的下方么?”宁不空沉吟道,“陆渐,你将泽部的画像抬起来,用烛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须小心,不要烧坏了卷轴。”

陆渐举灯烘烤半晌,除了纸质变黄,并无字迹显现。宁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处,可有水浸痕迹?”

陆渐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发毛,果然被水浸过,便道:“有的。”宁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来,先将印章下方润湿,再用烛火烘烤。”

陆渐依法润湿画像,再行烘烤,待得水尽纸燥之时,纸面上果然浮现出一行字来。宁不空听说,狂喜不禁,拍手道:“原来如此,此处必然涂有药物,须得水浸火烤,方能显形。阴九重啊阴九重,多亏有你,哈哈,若是无你,我又怎么勘得破这祖师画像的秘密。”他狂笑一阵,又命陆渐念出显现字迹,却是“大下白而指历珠所”八字。

宁不空默念八字,引经据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陆渐将其他画像的字迹显现出来,水部画像上写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画像则写着“以旌也雪树皆涡屋”。

宁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谐音重读之法,瞧这几行字是否用了谐音,继而又转换字序,瞧这些字是否调换了顺序,若将其重新排列,能否读出通顺句子。

宁不空本是少有的聪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谜题,必然冥思苦想,废寝忘食。陆渐见他念念有词,甚觉无味,当下出门,却见仓兵卫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动不动,不由暗叹,寻来一张蒲团,说道:“仓兵卫,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仓兵卫啐了一口,恨声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怜。”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骂道:“谁想可怜你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说罢将蒲团扔到他面前,转身便走,忽听得仓兵卫在身后发出低低的啜泣声,不觉胸中一痛,双眼酸热。

他躺回床上,寻思道:“仓兵卫虽然可怜,但怎么说也有父母,我却只有爷爷,现在连爷爷也没有了,仓兵卫有我可怜他,谁又来可怜我呢?”想着想着,眼泪不绝滑落。还记得那些海外奇谈,虽是陆大海的胡编,此刻想起,却是别有趣味;又还记得,那年他去卖鱼,被几个镇上的小泼皮抢走了鱼,按在泥地里往死里打。事后陆渐带着一身泥,哭着回家,陆大海听说了,二话不说便出了门,可很久都没回来,直到傍晚,陆渐才知道,爷爷打断了一个小泼皮的腿,被衙门抓去,打了三十大板,关在牢里。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饿,浑身疼痛,心里却默默发誓,以后不论爷爷怎么说谎,怎么输钱,自己也不会怪他,不会跟他吵闹。那一夜,他忽然长大了,开始织网、打鱼,担负起家中的生计。

这天晚上,陆渐不知为何十分伤心,竟是哭着睡去的。第二天醒来,推门一瞧,却发现仓兵卫倒在地上,浑身滚烫,陆渐忙将他抱回房内,找来大夫,诊断之下,却是受了风寒。陆渐去见宁不空,却见他神色呆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说什么“八图合一”。陆渐叫唤,他也不理,只得自作主张,叫来鹈左卫门,让他带仓兵卫回家休养。

送走仓兵卫,院子里越发冷清,陆渐算帐之余,寂寞无聊,削了一把木剑,重新练起“断水剑法”,当他使剑之时,忽然发觉,自己念头方萌,木剑早已刺出,有时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剑如风中枯叶,飘忽迅疾,超乎想象。

陆渐心中惊讶,猜测必是《黑天书》之故,不觉叹了口气,遥想姚晴往昔总是埋怨自己出剑太慢,若是看到今日这般快剑,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见,也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子,仙碧姊姊给她解了毒么?她住在哪里?她父母双亡,家园被焚,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伤心寂寞。”

一时间,陆渐望着碧空流云,不觉痴了。忽听咯咯笑声,有人道:“小气男,丢了猫儿,还在伤心吗?”陆渐回头瞧去,只见阿市和服色白如雪,双袖和两膝处点缀了几点粉红樱花,怀中的北落师门与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蓝双瞳,几乎难分彼此。

“这样吧。”阿市笑道,“猫儿还是算你的,我帮你养着,要是将来它不喜欢我了,我便还给你。”陆渐摇头道:“猫儿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宁不空的话,忍不住问道:“那个主人也是女子么?”

陆渐点点头,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陆渐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轻哼道:“难怪你这么伤心,是不是怕丢了猫儿,就没法去讨好那个大美人儿呢。”

陆渐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将阿市与仙碧相比,本无他意。阿市却俏脸微红,低头轻抚怀中猫儿,叹道:“美又怎样,又没人为我伤心。”

陆渐不解她小女儿的心思,想了想,问道:“你一个人来外宅,家里人就不担心吗?”阿市摇头道:“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兄长里就大哥和我最好,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们整天围着我,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闷死人了。”她偷瞧陆渐一眼,笑道:“小伙计,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说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陆渐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欢喜道:“我见过雪谷先生的山水画,画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陆渐挠头道:“我在海边长大,天天瞧着的都是海,山水什么的,却没见过。”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陆渐,你陪我‘跳麻’玩儿!”

“跳麻?”陆渐奇道,“怎么玩儿?”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阵小跑。陆渐从没与女子牵过手,虽与姚晴练剑多日,也未有过肌肤之亲,但觉阿市小手滑腻温软,心头不禁砰砰乱跳,到得一堵墙前,脑子里才有知觉,却见墙边一树樱花,枝干扶疏,斜出墙外。

阿市将北落师门背在身后,脱去木屐,系在腰间,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嫩足,然后双手搂树,矫若狸猫,爬到大树分岔处,向陆渐招手道:“快来。”说罢涌身一跳,消失在墙外。陆渐大惊,忙爬上树,举目望去,却见墙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长势喜人。忽见阿市在田中招手道:“快下来呀。”

陆渐见这围墙颇高,但阿市尚能跃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输给她,当下纵身跃下,来到田间。

“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来跳,麻苗长得很快,一尺、两尺、三尺,不断长高,最后能长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过去,人就输给了麻。”

说罢她脱下和服,露出贴身衣裤,裤脚仅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润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气,从第一株麻苗上越过,脚才落地,又是一纵,从第二株麻苗尖上掠过,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时尚能身轻若燕,但随体力渐衰,双足不断碰着苗尖。

“跳不过啦。”阿市呼呼喘气,晶莹汗珠顺额而下,衣衫濡湿剔透,益显出曼妙身段,陆渐瞧得面红心跳,忙转过头去。

“一个人跳也没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陆渐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声,放下木剑,学着阿市的法子,跳过诸麻,这一跳,才知其中的难处,初时几株尚称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后面,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过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陆渐却两行也跳不过,当真无地自容,只觉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体态娇小的阿市,于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罢,陆渐回到房中,双腿酸痛,伸屈艰难,是夜不敢再行他事,蒙头就睡。不料次日醒来,双腿酸痛竟然消失无踪。陆渐大喜。到得午后,阿市又来相邀,谁知不过一夜,陆渐强了许多,连跳两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腿不痛么?我第一次跳麻,双腿可痛得厉害,十几天也没下床。”陆渐挠头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厉害,今早却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却猜不透其中奥妙,眼见那麻一日日长高,陆渐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长成五尺高的麻杆儿时,阿市早已无法跃过,陆渐却能轻轻一纵,跃过两株麻杆儿,身法飘忽,翩若惊鸿。阿市瞧得出神,待陆渐跳罢,问他缘由,陆渐却又张口结舌,说不上来。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叹,“大哥常说,天生的本领,不是学得了的。”

这一日,陆渐将麻田中的麻杆尽都跳罢,意犹未足,见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么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痴,我又跳不过去。”陆渐笑道:“那我明天再来。”阿市摇头道:“明天不用来了,麻长到这么高,不会再长了。”

陆渐道:“这么说……”

“没错。”阿市不待他说完,拍手笑道,“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陆渐恍然大悟,也笑起来。阿市说道:“陆渐你大获全胜,想我怎么奖赏你呢?”

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你爱赏什么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来找你。”说罢抱着北落师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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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五章 天神宗


陆渐回到房中,作罢当日帐务,天色已晚,吃了饭正要就寝,忽听笃笃之声,有人敲窗。陆渐开门一瞧,但见阿市身着绯色和服,左手抱着北落师门,右手提着方盒,见了陆渐,绽唇一笑,烛光摇曳下,当真齿若细贝,美眸流辉,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陆渐奇道:“阿市公主,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阿市气道:“不愿我来么?”陆渐不知从何答起,阿市将方盒递在他手里,陆渐懵然接过,掌心忽又一暖,却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来。”阿市不由陆渐分说,拉着他跑到附近的佛堂边,但见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着陆渐爬上房顶,笑道:“这里清净,没人打扰。”说罢当先一跳,轻轻落在屋脊前。

这等跳跃,自不能与跳麻相比,陆渐如法施为,也跃到屋脊前。阿市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道:“陆渐,你打开盒子。”陆渐打开盒子,但闻香气扑鼻,乃是满满一盒天麸罗。

“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阿市目不转睛瞧着他,“你尝尝看?”

陆渐尝了一只,说道:“这是虾。”又尝一只,道:“这是鱼。”

阿市笑道:“好吃吗?”陆渐点头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痴。”

这座佛堂专供府内武士素日参拜,为外宅最高处,此时坐在屋顶,益觉四周房舍低小,此处离天犹近。阿市举头望去,但见明月半缺,星光迷离,不觉微微出神。陆渐见状道:“你看到南天那颗最亮的星吗,那就是北落师门,也是这猫儿的名字。”

阿市回头瞧来,双眼含笑,陆渐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了眼皮,忽听阿市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

陆渐奇道:“难道与其他人在一起,就不开心?”阿市摇头道:“妈妈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其他见过的女子,都是侍女,胆小怕事,多嘴多舌;至于男子,就更不成话,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让人厌恶。以前喜欢大哥,可是大哥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发抖;何况,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没这么开心,想要飞起来似的。”说罢,她将北落师门放在膝上,迎着晚风张开双袖,如一只绯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开美丽的双翅。

陆渐呆了呆,正想说话,阿市忽地双臂一合,轻轻将他搂住,陆渐一惊,颤声道:“阿市公主。”却听阿市轻轻地道:“别说话,我,我只想这样抱抱你呢。”

陆渐感觉她的身子火热起来,滚烫的脸颊贴着自己的脸,细白的牙齿似在轻啮自己的耳垂,这般耳鬓厮磨令他难以自持,神魂颠倒间,脑中蓦地闪过一张笑脸。

阿晴!陆渐悚然而惊,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开阿市,定睛瞧时,却又诧然,只见阿市双眼微闭,竟已含笑睡去了,长长的睫毛便似两张乌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双颊上轻轻颤动。

陆渐见她睡态可掬,不忍唤醒,伸手将她抱起,走到檐前,这一瞧,忽地大惊,敢情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时阿市已然惊醒,但觉身在陆渐怀中,羞不可抑,微微挣动。陆渐觉出,忙将她放下。阿市听说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惊疑间,忽见远处火光闪动,向这方涌来。

陆渐游目四顾,忽见远处生有一株大树,高及屋顶,他灵机一动,说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顶,不要露面,我取梯子过来。”阿市心中慌乱,依言伏在屋脊边,但见陆渐长吸一口气,飞身跃出,不由脱口轻呼。不料数月间,陆渐苦练“跳麻”,此时显出非凡脚力,这一跃丈余,他半空中双臂伸直,哗啦一声,已攀住枝桠,继而两腿勾住树干,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见木梯躺在近处,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见前方火光大亮,脚步声急,仓兵卫领着十余名武士匆匆走来。

陆渐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仓兵卫,你上哪儿去?”仓兵卫见了他,只一愣,便露出狠厉之色,转头对一名武士道:“桥本师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约四旬,体格敦实,胡须根根竖起,有如一蓬钢针,闻言皱眉道:“仓兵卫,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话。”仓兵卫大声道,“桥本师父,我亲眼见他将公主骗到房顶上去的。”陆渐望着仓兵卫,口中苦涩难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没练过跳麻,无法下房,岂不被人捉个正着,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坏了阿市的名节,岂不成了罪人。

桥本喝道:“围住他。”呼啦一下,众武士将陆渐围在正中,陆渐念头疾转,忽地大声道:“桥本师父,公主自在内殿,怎么会来外宅呢?她那么聪明娇贵,又怎会被我哄骗上房呢?”

桥本但觉有理,点头道:“说得也是……”仓兵卫急道:“桥本大人,你别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来,公主却不能的,一定还在房顶上。”

桥本眉头大皱,此事虽说匪夷所思,却也非同小可,倘若属实,不止败坏门风,贻羞诸国,自己身为织田武士之首,护卫不力,也脱不得干系,当下挥手道:“你们上房去瞧。”

两个武士应声去搬木梯,陆渐情急,蓦地一纵,自二人之间穿过,刷刷两声,从两人腰间拔出刀来,搁在两名武士颈上。

两武士面色惨白,桥本更是一惊:“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胆,你做什么?”

陆渐道:“这梯子谁也不许碰。”

仓兵卫兴奋得脸颊通红,大声道:“桥本师父,你瞧见了吗,他心虚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桥本一巴疑惑更甚,扬声道:“公主真的在房顶吗?”

陆渐道:“没有。”桥本怒道:“那你为何怕人上房。”陆渐无言以对,只得胡诌道:“这梯子是坏的,人一踩就断了。”仓兵卫厉声道:“你说谎,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见公主。”

桥本点头道:“年轻人,你空手夺了我两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这样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严惩仓兵卫,给你出气。”仓兵卫一听,脸色发白,但眼神仍然倔强,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摇头道:“公主不在,各位请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着我上去。”他终是不善说谎,这话欲盖弥彰,桥本不由嘿嘿直笑,忽听两声厉叱,两名武士一左一右,挥刀劈向陆渐腰胁。

两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陆渐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杀了身前二武士,也难逃腰斩之厄。他本无伤人之心,更不愿两败俱伤,双足一顿,使出“跳麻”之术,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声,足下双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桥本鼓起掌来。掌声方起,忽见陆渐一个倒翻,犹未落地,两支朱枪闪电刺来。陆渐双刀一分,刀枪相交,刹那间,陆渐已明了对方劲力走向,双手自发自动,左刀下压,右刀上挑,啪的一声,一支朱枪被左刀压在地上,另一支朱枪则被右刀挑飞,嗖的蹿起丈余。

陆渐起落之间,连挫四名好手。桥本眉头大皱,上前一步,接住下坠朱枪,挥手止住众武士,沉声道:“鄙人桥本一巴,织田家枪术教师,请教大名。”

陆渐犹豫一下,道:“我叫陆渐。”桥本一巴奇道:“陆渐?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陆渐无可抵赖,硬着头皮道:“就是我了。”

桥本一巴眉头微皱,暗忖宁不空是国主眼下红人,这人则是他亲属,若然得罪,颇是不妥,但眼前骑虎难下,一挺枪,喝道:“桥本一巴请教。”众武士齐齐变色,叫道:“桥本师父。”

陆渐不喜争斗,但稍有退让,阿市名节势必受损,只得将心一横,见桥本一巴挺枪刺来,便后退一步,挥刀探出,贴上枪杆,却觉枪上劲力浑厚,无隙可趁。惶惑间,桥本长枪摇动,当心刺来。

铮,陆渐未及动念,双刀已交,他竟借桥本摇枪之势,离地而起,贴着桥本枪尖,急速旋转。这一转,半是借了桥本枪势,另一半则来自“跳麻”中练出的腾挪之功。

众武士从旁瞧得,只当桥本已将陆渐挑在枪尖,无不叫好。桥本却是有苦自知,陆渐连人带刀,压住枪尖,重逾百斤,眼见枪势运转不灵,不由喝一声“咄”,气贯枪尖,猛然送出。

陆渐应枪后掠,忽觉足尖抵上硬物,不由惊悟,桥本这一枪,是要将自己逼到墙角,一枪钉死,当即双足一撑,蹴中墙壁。一霎那,陆渐身若惊鹘,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桥本迎面劈落。

这撑纵晃劈,均是自发自动,绝非陆渐本意,桥本一巴枪在外门,势难抵挡。陆渐不禁大骇,却如当日掌掴仓兵卫,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声,红影骤闪,陆渐刀势受阻,虎口剧痛,右手长刀把持不住,脱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风后刺,噌的没入墙壁,刹住退势。

陆渐抬眼一瞧,但见桥本横持朱枪,噔噔噔连退五步,面上涌起一股血色。众武士一拥而上,纷纷道:“桥本师父,你没事吗?”

桥本一巴双手微微发抖,心中骇然不胜,他枪术之强,无敌于尾张,但眼前这年轻人刀法莫测,方才若非千钧一发撤回朱枪,势必被他劈成两半,不由长吸一口气,压住胸中血气,嗡的一声挺直朱枪,喝道:“再请赐教。”

陆渐一心维护阿市的名节,绝无退理,反手拔出长刀,他从未使过倭国长刀,出刀全凭本能,当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飘忽,刀锋向后。桥本一巴一瞧,便觉破绽百出,绝非高手风范,生怕是诱敌之策,故而徒自挺枪瞪视,却不敢先刺。

他不动,陆渐也不敢动,两人目光如锥,凌空交接。场中气氛沉如铅铁,在旁武士均觉承受不住,呼吸转促,汗水顺着额角流淌下来。

“咄。”桥本一巴大喝一声,壮如狮吼,身旁大树为之一颤,枝叶簌簌而落。

此乃大将交锋,震敌之术,对手闻声按捺不住,必然应声出手,桥本觑其破绽,便可一枪挑之。谁料陆渐不善争斗,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桥本一声喝罢,不料对手无动于衷,他与陆渐正眼对峙,极耗精神,只觉体内精力消逝得飞快,背上热汗滚滚而落,对方的精力却似源源不绝,对峙已久,仍然两眼明澈,静若深潭。久而久之,桥本一巴身心俱疲,双腿微微抖将起来。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枪,忽听有人拍手大笑,桥本一巴精神松弛,收枪后退,道:“主公。”

只见织田信长便服小帽,手摇折扇,带着几个随从,含笑道:“桥本一巴、尾张一虎,枪下没有一合之将。没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敌手。”桥本一巴叹道:“献丑啦。主公怎么来了?”

织田信长皱眉道:“内殿里不见了阿市,这孩子怕是顽皮,四处玩儿,我找了一遭,却没见着,听到桥本的喝声,便来瞧瞧。”

场中人无不变色,陆渐更觉心头狂跳。织田信长见气氛有异,便问缘由。桥本一巴不敢隐瞒,如实说了,又道:“这年轻人守在房前,不让属下上房察看。”

织田信长瞧了陆渐一眼,点头道:“桥本你现今可以上去瞧了。”

众武士正欲上前,忽见陆渐微抿嘴唇,掉转刀锋,杀气如浪汹涌袭来,一时纷纷止步。桥本一巴一摇枪,喝道:“好,我再来会他。”

“慢来。”织田信长摇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陆渐道:“我叫陆渐。”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伙计。”织田信长笑道,“你为何不让人上房?这么说,阿市真的在房顶上啰。”陆渐咬牙不语。

“阿市这孩子,动了春心呢。”织田信长叹道,“真是麻烦的事呀。”又问道,“陆渐,我们这么多人,你不害怕?”

陆渐道:“自然害怕。”织田信长奇道:“既然害怕,为何不让开呢?”陆渐摇头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让开。”

织田信长微微一笑:“你真的宁可战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节吗?”陆渐不禁张口结舌。

“我说中了吧。”织田信长击扇大笑,忽地扬声道,“阿市,你下来吧,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计较。”

众武士面面相对,织田信长久不闻答应,笑道:“这孩子面嫩,桥本,你去请她下来吧。”桥本一巴应了,扶起木梯,见陆渐仍然紧握长刀,不觉迟疑。

忽听一声长叹传来。“不空先生。”织田信长莞尔道,“你来得正好。”

宁不空冷哼一声,自暗处踱出,面向陆渐,月光下一对眼窝阴森森的,极为瘆人。只听他冷冷道:“织田国主,君无戏言,你说不计较,须得算数。”

织田信长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长了,阿市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断不会留在房顶,不与我一个交代;而这年轻人即便一死,也要守护阿市的名节,足见是守义之人,但凡守义之人,又岂会干出苟且之事?”

宁不空道:“很好。陆渐,你退下吧。”陆渐心神一弛,瘫软在地,敢情这番对峙,委实耗尽心力,方才的他,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桥本一巴亲自架梯上房,许久不闻动静。蓦然间,只听嗒嗒嗒下梯之声,分外急促,桥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个方盒,右手则拿着一张素笺,说道:“房顶没人,只见这些。”陆渐一惊,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说没人,欲要挣起,却觉双腿虚软,提不起力气。

织田信长揭开盒子,瞧见天麸罗,尝了一个,笑道:“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笺一瞧,眼神微变,许久方道:“柴田胜家,你念给大伙儿听。”

身后一名武士接过素笺,大声道:“刀锋生锈,铁甲朽穿,十年无敌寂寞哀叹;得到美人、心中欢喜,小小尾张不堪一击。受今川义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胜家越念面色越是苍白,声音发起抖来。

织田信长皱眉道:“这天神宗是什么人呢?”柴田胜家定一定神,说道:“我也是听传闻,这个人似乎不算是人。”

织田信长奇道:“不算是人?”柴田胜家道:“关于他最早的传说来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势,据说他手持九尺长刀,浑身腾起地狱之火,面对一向宗的僧兵,独自斩杀千人。从此以后,比睿山和本愿寺称他为‘九尺刀魔王’;而他却自称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长。其后五年,他都在北陆和西国流浪,受雇于不同的诸侯。但不知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为何要与一向宗作对?”织田信长又犯起了穷根问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为何今天出现?若他受雇于今川义元来刺杀我,为何只掳走阿市呢?”

柴田胜家道:“这个胜家也不明白,只听说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纸条上说‘得到美人,心中欢喜’,或许是因为……”说到这里,他嗓子一堵,已说不出下去。

“或许因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织田信长冷笑道,“不过,这无知狂徒却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告诉了我一个很要紧的消息:今川义元的大军恐怕已在来尾张的路上。”众人闻言皆惊,柴田胜家失声道:“为什么?”

织田信长道:“天神宗此次前来,是受今川之托来暗杀我,他既是千人斩的魔王,绝无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国内混乱,今川大可趁机吞并尾张。以今川义元的急性子,这会儿他必然已在行军路上。”说到此处,他喝道,“佐久间,你带人增强边境守备;林通胜,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军虚实。胜家,你加强府中戒备,召集所以家臣,到大堂商议军事。”

众将火速领命而去,织田信长正要转身,桥本一巴忙道:“国主,公主怎么办?”织田信长摇摇头,叹道:“没办法,那是她的命运。”

“国主!”仓兵卫蓦地叫道:“陆渐是天神宗的奸细。”织田信长哦了一声,斜眼望他道:“你是谁?”

“我是鹈左卫门的儿子鹈左仓兵卫。”仓兵卫伏地说道,“国主您想,陆渐为什么一定守在这里,不让我们上房呢?可见他伙同外敌,将阿市公主骗到房顶,好让天神宗轻易掳走公主,谁知被我发现,故而负隅顽抗;再说,他一个账房,怎么能使长刀对付桥本师父的无敌枪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从九尺刀魔王那儿学来的本领。”

陆渐听说阿市被恶人所掳,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将阿市一人留在房顶,或许不会发生这种事。此时听得仓兵卫之言,更觉字字椎心。

织田信长沉吟道:“仓兵卫说得有理,陆渐你跟此事难脱干系,你还有什么要申辩的?”

陆渐欲要开口,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从“天市脉”里冒出来,迅速扩散到全身,刹那间,空虚无力汹涌而来,陆渐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咿呀的声音。

众人望着他,均感讶异。“你在说话么?”织田信长眉头微皱,却见陆渐面如血染,两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显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仓兵卫冷笑道:“他无话可说,就装疯卖傻,国主,应该将他抓起来,狠狠拷问。”织田信长见陆渐抽搐挣扎,形容凄惨,不觉皱眉道:“不空先生,你说呢?”

宁不空漠然道:“他虽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无论他是否勾结天神宗,此事他都难脱干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倒未必。”织田信长道,“关起来拷问却不可少,桥本一巴,这件事交与你处置。”桥本大声答应。

忽听宁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责之前,与今川的战事,宁某理当回避。”织田信长瞥他一眼,皱了皱眉,向仓兵卫道:“你叫仓兵卫吗?你很机灵,从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仓兵卫又惊又喜,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织田信长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桥本一巴等人一拥而上,将陆渐拎了起来,但觉他浑身颤抖,毫无抵御之能,心中都觉惊讶。忽听宁不空道:“桥本兄,入牢之前,宁某想单独与他说上几句。”桥本一巴道:“这个不成,拷问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见谅。”

“你是信不过宁某人了?”宁不空冷冷道,“但他这个样子,你怎么拷问?”

桥本一巴迟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宁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却不能叫你们瞧见。”

桥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桥本手中的枪不会答应。”说罢喝散众人,远远退开。

宁不空走到陆渐身前,冷笑道:“难受么?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陆渐口不能言,唯有两眼朝天,死命摇头。

“这便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还。”陆渐耳中嗡鸣,宁不空语声空漠,仿佛来自天外,“《黑天书》修炼的力名为劫力,既不同于体力,也不同于内力、心力。劫力无内无外,无阴无阳,也正因为它无内无外,无阴无阳,反而能转化为天下任何体力、内力、心力。劫力练成,通常聚于人体某处,譬如你的劫力便聚于双手,故而你有了一双世间最奇妙的手,用死饵钓鱼胜过鹈左卫门;初学珠算,便能胜我半分,甚至于让你瞬间领悟倭刀的刀性,对敌桥本。

“可惜,劫力纵然神妙,也仅能用之于双手,用之于别处,便须得向双手去借。好比你用之于双腿,能够一纵丈余;用之于眼,能与桥本一巴正眼对峙。但这些内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双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偿还。

“借用不多,倒也罢了,你炼过《黑天书》,劫力自生自长,慢慢还与双手;但若借用太多,偿还不及,势必引发‘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练成出众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说,又与桥本正眼对峙,耗尽心力,以至于借用劫力太多,无法偿还。”

说到这里,宁不空叹道:“原本你惹出这等事,死也活该。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场,我暂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于你能否逃脱织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说到这里,陆渐只觉一股热流自头顶灌入,痛苦烟消,化为无边极乐。

桥本等人瞧见陆渐起身,纷纷上前,桥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将陆渐捆了,陆渐走了几步,忽地回头,大声道:“宁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宁不空漠然无语,桥本一巴厉声道:“胡说,天神宗是千人斩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众武士连推带打,陆渐只是拼命大叫,宁不空却不理会,转过身,背脊佝偻,慢慢隐没在黑暗里。

织田家的地牢阴冷湿暗,恶臭刺鼻。陆渐身上被踢打之处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内武士都被调拨了去守卫府邸,桥本一巴为武士之首,自然担负起统领之责,暂停拷问,先将陆渐锁在牢里。

陆渐呆坐于地,心间不时闪过那张雪白秀丽的脸庞——“今天你来陪我跳吧,可不要输给麻哦……你没有输给麻,胜过它啦……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好吃吗……真是大白痴……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也是暖暖的,像要飞起来……”不知怎的,陆渐的眼泪忽就流下来。

“阿市,阿市……”陆渐用头猛撞牢门木柱,发出空洞的闷响,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传来。

陆渐撞了十几下,头晕眼花,傍着牢门无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猫叫声又轻又细,从身后传来。陆渐一惊,回头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雪白的影子,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嘴里叼着一串钥匙。它蓦地一跃,钻入牢里,将钥匙塞到陆渐手里。陆渐钥匙在手,十指勾转,打开手足铁锁,继而又开牢门。

北落师门当先引路,两人循通道而出,忽听得鼾声响亮,但见通道口横七竖八躺了几个武士,刀枪丢掷,睡得正酣、

“北落师门。”陆渐讶道,“这都是你干的?”

北落师门伸出爪子,将地上的刀推向陆渐,“你要我用刀?”陆渐迷惑间,拾起刀来。一人一猫走到通道口,陆渐推开圆门,但见夜色如晦,远处火光明灭。北落师门又叫一声,纵上一棵大树,回头望来,蓝眼珠幽幽闪亮,恰如两粒寒星。

陆渐猛然想起,当时北落师门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顶,阿市被掳了,它却回来。陆渐如梦初醒:“它带我去救阿市?”这念头令他浑身火热,但见北落师门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围墙。

陆渐将长刀别在腰间,展开“跳麻”之术,纵上墙头。北落师门形如鬼魅,走得悄没声息,陆渐身形微伏,紧随其后。

“咻”,一支锐箭从后袭来,陆渐始才知觉,手已动了,长刀如流星曳尾,磕飞来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来。

北落师门陡然折回,只一纵,跳到陆渐颈上。

“鸟铳,鸟铳。”四面八方叫声迭起,。

发铳声密如炒豆,四面响起,陆渐舞起长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听见叮叮叮铅丸弹飞之声,难分先后。随他刀势变急,双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铅丸搅起的气流轨迹。

顷刻间,灯笼火把齐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昼,荷枪实弹的武士们拥到围墙前,却见一道黑影在墙头轻轻一闪,便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陆渐在野地里全力飞奔,前所未有的疲惫阵阵袭来,方才逃出清洲,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熟悉的空虚感阵阵袭来,蓦地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北落师门,我跑不动啦……再跑下去……会死掉。”陆渐大口喘气。忽觉后颈剧痛,不禁惨叫一声:“北落师门,你咬我?”北落师门连声咆哮声,似乎极为焦虑。

蓦然间,陆渐心中呈现出一幅图景,阿市目光惊恐,直挺挺躺在朱红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滚滚惊雷,令他头脑晕眩。不知怎的,陆渐忽就明白了,阿市身处何方,面临何事,不禁挣扎起来,以刀撑地,蹒跚而行,走了两步,只听身后蹄声如雷,转身望去,但见四骑人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横着朱枪,须发戟张,正是桥本一巴。

陆渐筋疲力尽,难敌奔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桥本一巴勒住马,神色讶异,“你怎么逃出地牢的?”

陆渐心念疾转,蓦地叫道:“桥本师父,你想救公主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废话,怎么不想救?”陆渐道:“我带你去。”桥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里?”

陆渐道:“我知道,你敢去吗?”桥本一巴神色一变,蓦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会会那天神宗。”随行的武士道:“桥本师父,不回去找帮手吗?”

桥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视一眼,大声道:“情愿拼死跟随桥本师父。”

“好。”桥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陆渐喜道:“东南方五十里。”桥本一巴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如此清楚,当真是奸细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长枪在手,又有何惧?”一伸手,将陆渐抓上马鞍,打马狂奔。

不一阵,前方密林中现出灯火,丝竹之声伴着女子笑语,随风飘至。陆渐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废弃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会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桥本一巴道,“上去再说。”

此时月华深藏,夜如浓墨,大地升起蒙蒙岚蔼,浮在密林深处,令那灯火也缥缈起来。

桥本一巴策马到神社之前,将陆渐扔给属下,厉声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脑袋。”翻身下马,提枪上前。

神社内酒香醉人,铺锦堆绣,几个妖艳女子玉体横陈,绣衣半遮,肌肤若隐若现,手足交缠如蛇,淫靡香艳之处,令一众武士目定口呆。

神龛前红火翻腾,一只初生牛犊,剥皮去脏,涂满浓厚酱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声。

一尊巨人盘坐龛内,即便坐着,也有一人来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风,乍一瞧,几疑为一尊石像,唯有盔后两点红光,闪烁不定。

“阿市公主!”陆渐脱口大叫。众人之中,唯有他没被艳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见阿市,她目光呆滞,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摊开,被铁链绑在供桌的四腿上,秀发后披,发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红的液体浸得濡湿。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屋瓦皆震,他蓦地举起一只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黄铜大缸内,勺起如血液体,碗倾水落,淋在阿市的脸上,阿市紧闭双眼,发出呀呀哭声。

几名武士头发上指,拔刀欲上,桥本一巴喝道:“别担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扬声,“你是天神宗吗?我是织田家枪术教师,桥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来干么,来瞧我跟你家公主亲热吗?”

桥本一巴面色丕变,喝道:“好狂徒!”一挺枪,欲要纵出,忽见精芒一闪,堂中有微风掠过,嚓的一声轻响,枪尖坠地,半截枪柄兀自握在桥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头望了望枪杆,又瞧了瞧左胁,忽觉眼前的景物无端动了。

倏忽间,桥本一巴从颈至胁,半片身子保持着顾看姿势,斜斜滑落,鲜血自他身前身后,喷涌而出。

“桥本师父。”众武士凄声惊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九尺长的黑沉倭刀,左手拈着金碗,勺起一碗猩红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长刀,自小腿起不住颤抖,渐渐有若筛糠,当啷一声,一名武士长刀落地,转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丢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电,掠过大殿。那三人一前两后奔出四步,忽地从头至胯,齐整整分成六片,残躯兀自向前蹿出丈余,方才仆倒,腑脏鲜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着陆渐笑道,“你怎么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们的公主亲热吗?”他刀横膝上,慢慢抚摸阿市的脸。

陆渐脸色苍白,嗓子发干,一股冷气亘在胸腹之间,令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但见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蓦地喝道:“拿开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头,眯眼瞧来,“十年来,你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唔,上次那个,好像是个城主吧,我跟他老婆亲热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陆渐被那一双妖目凝视,寒毛直竖,双腿有虚软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该行凶作恶。”

天神宗笑道:“这话不对,我既是神仙,那么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隶,不只他们是我的,他们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个神,就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陆渐心目中的神仙都是从年画上瞧来的,无非相貌和蔼的寿星公公与姿容美丽的麻姑仙子,闻言大觉不解,忽见天神宗举起长刀,奋力劈下,这一斩之势,足将偌大神社斩成两半,落下之时,却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纸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陆渐一颗心几要跳出,眼见天神宗频频挥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钧。落下之时,却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饮红酒一碗。

天神宗虽不正眼瞧来,陆渐却觉那刀随时都会劈来,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这般折磨,犹胜摧残肉体。

须臾,酒干见底,烤牛见骨,陆渐却近乎虚脱。

天神宗蓦地侧耳,笑道:“露姬,取信长人头的人回来了,带他们进来。”

一名艳姬起身出殿。不一阵,带了两个蒙面黑衣人进来,那两人各抱一具尸体,其中一具尸身焦黑,手足俱无,另一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声:“信长的头呢?”那两人齐齐跪倒,涩声道:“有辱使命,请宗主责罚?”天神宗怒道:“信长府中,还有人挡得住你们虎豹鹿蛇吗?”

一名蒙面人道:“我们本已潜到信长身边,眼看得手,不料飞来两道火光,轰然炸裂,虎、豹二人当场毙命,我们不知敌踪,不敢久待,只好带了尸体回来。”

天神宗沉声道:“将尸体放下。”两名蒙面人放下尸体。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击必杀,莫非昆仑山来了高手?”说罢一阵沉默。

陆渐却是心头一沉:“难怪宁不空不肯来救阿市,竟是为了守卫信长。”

忽听那蒙面人道:“看来信长的头,还得宗主亲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这个美人,又见织田家防卫松懈,才让你们四个废物去杀信长,没料到两个死了,另两个还敢回来。”那二人身子倏震,颤声道:“还望宗主从轻责罚。”

天神宗摆手道:“罢了,如今正当用人之际,且饶过你们小命。信长的头我明日去取。适才飞来五只蚊子,被我拍死四只,还剩一只,你们替我打发了。时辰不早,我要和美人们睡觉取乐了,来来来,露姬、风姬,给小公主宽衣。”那两名艳姬嘻嘻荡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衣。

陆渐两眼喷火,忽见那两名蒙面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状若鹿角的拐杖,说道:“我是鹿。”另一人则抖出一根乌黑光亮的链子枪,说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们两个,你喜欢死在谁手里?”他这话问得狂妄已极,陆渐不由瞠目以对。

“既不答话,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对不住,抢走你的乐子。”那蛇轻声冷哼,手指微动,链子枪缩进袖里。

一点星芒,来自鹿角拐端头的精钢锐刺,忽地在陆渐眼前急剧扩大,钢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见。

陆渐出刀,切中钢刺,刀刺相交,他蓦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觉猛然低头。

“砰”,烟火迸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个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伪装起来的鸟铳。

鹿的必杀一击落空,微感怔忡,便听一声猫叫,手腕倏凉,鹿角拐当空一转,带着一只断手跌落在地。

鹿一声惨叫,同时乌光喷薄,蛇的“乌蛇枪”动了。

陆渐长刀上削,乌蛇枪若有灵性,倏然下沉,绞住长刀,枪头一昂,绕过长刀刺向陆渐。

陆渐撒手弃刀,抓起一段织锦,凌空抖出,枪刺织锦,竟被绞住。陆渐纵身前扑,左手攥起地上的龙角拐,只一送,噗的一声,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间喀喀有声,面肌扭曲,眼中布满惊恐之色。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长刀,纵身劈下,陆渐拧腰拔背,乌蛇枪绷直,嗡的挡下刀势,双足力撑,一头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时,忽地满目刀光胜雪,刀气掣空,萧萧有如幼时在森林听过的风声,眼前的景物急剧变幻,忽而屋顶变成地板,忽而地板变成屋顶,最后,他听到自己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的骨碌声。

神社内一阵岑寂,夜风从鸟铳击穿的孔洞灌入,凄厉如哭。斑斓锦绣间,立着浴血的少年,掌中双刀迎着烛火,寒光刺目,一只波斯猫踞在肩头,幽幽蓝眼迸出骇人凶光。

“喵——”北落师门一声长叫,风、露姬二手足俱软,瘫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错了,哈哈,老子阅人无数,竟走了眼!”

陆渐浑身发软,嗓子似着了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只知稍有迟疑,便会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杀人,但不杀人,人便杀己,生死只在霎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抚膝上长刀,“此刀长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铁锻脊,精钢成锋,度人无数,是名‘慈航’,小剑客,记住了么?”

“记住了。”陆渐点头道,“你放了阿市,大家两相罢手,岂不更好?”

“罢手?”天神宗纵声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炽,映亮大殿。刀锋未出,刀气已泄,裂帛声起,殿内锦缎无征而裂。

陆渐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汹涌而来,恨不得就此睡去,唯双手尚有知觉,感知慈航刀的刀气,判别着它的走向。

天神宗并未坐着,第一刀挥出,他已在三丈高处。他是无敌剑客,精于审敌,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绝非坐能致胜。

陆渐连退三步。只此三步,天神宗精准入微的一刀,只劈中他足前两分,刀气排空,一道十丈裂缝如龙蛇蜿蜒,贯穿整座神社。

陆渐衣衫尽裂,左手刀却已探出,触到“慈航”。那一瞬,陆渐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纵起,大喝一声,右手刀奋力斩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长太沉,虽有天神宗神力驾驭,本身却难承受如此挥动,陆渐刀锋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处。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断,天神宗坠地,轰然一声,数百斤的石甲令他双足深陷。

陆渐双刀轮转,左刀探其虚实,右刀批亢捣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缝隙间游走。眨眼间,一轮快刀使罢,他前蹿丈余,抢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气,回头望去,天神宗犹然伫立,仿佛定住了。

吧嗒,一小块石甲落地,霎时间,天神宗周身石甲有如雨坠,筋肉虬结的裸背上白印纵横,血迹全无。

“没伤着他么?”陆渐目定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身周残甲纷落,他慢慢摘下头盔,转过头来。陆渐第一次看清这怪物的脸庞,鼻直口方,细目长眉,竟然甚为英俊,只是两眼血丝密布,倍增凶狠,他的身量高得出奇,修长剽悍,筋肉间似乎蓄有无穷精力。

“痛快。”天神宗双目微眯,红光更炽,“十年来,你是第一个将我逼到天上,又从天上逼到地下的人。”

陆渐双刀撑地,气喘如牛,绝望已令他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么?”天神宗微微一哂,“只因唯有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杀戮之心才会平静。”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来。“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声如冰锥寒箭,“你让北伊势的神魔醒来了,那一次,我斩杀千人。”

陆渐一声低喝,纵身,出刀。他蓄力而发,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却快了数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丁当不绝,左刀粉碎,右刀寸折,无俦巨力自天神宗双手涌来,咔嚓两声,陆渐双臂齐肘而断,发出惨哼。

天神宗纵声长笑,右拳一舒,细亮钢屑簌簌而落。

“你会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狞笑道,“我先断你四肢,吊在梁上,让你亲眼瞧着我如何摆布这位小公主,然后再细细碎了你,丢在山沟里喂狗。”

“陆渐……”阿市的声音微不可闻,陆渐的心却似沉到千寻谷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断了,但肌肤的知觉仍在,刹那间,无名的悲凉涌上心来。

天神宗跨出一步,陆渐不自觉闭上眼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下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时,殿外传来悠悠的诵经之声,竟非倭言,而是华语。

陆渐忍不住睁眼瞧去,却见天神宗的脚似被钉住了,脸上露出惊怒神气。

“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那诵经声绵绵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烦躁之色,蓦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妈的大臭足……”骂的竟也是极粗野的华语。

陆渐听得吃惊,忽见天神宗操起一截断刃,嗖地掷向门外,门外那诵经声兀自不绝:“……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鱼和尚,有种的滚进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左膝着地……”随着念经之声,一个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竖立,右手二指捻着一截断刃,步子舒缓,飘然而入。

“左膝着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爷爷就是佛,鱼和尚,你见了爷爷怎么不左膝着地?”

那鱼和尚面容枯槁,闻言白眉微挑,淡然道:“大言无忌,不知所谓。不能啊不能,你不过是佛身上的一只跳蚤罢了。”

天神宗冷笑道:“谁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长,万佛之宗。鱼和尚,你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难得有点儿乐子,你又来坏我好事。”

“不能,这十多年来,你奸淫掳掠,杀人无数。”鱼和尚叹道,“自九如祖师、花生大士以降,我门中从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将你度入无间地狱,和尚也无法解脱。”

“想杀老子?嘿嘿,怕有点难处。”天神宗笑道,“这两年来,老子的大金刚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这把老骨头怕是经不住拆。”

鱼和尚叹道:“你若当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强行压制体内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顶多是个‘一合生相’。何况佛门善法,无相无法,无休无止,何来大成之说?”

天神宗冷笑道:“鱼和尚,你就是嘴巴厉害。当年遇上万归藏,还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赶来东瀛,做了个缩头乌龟?在比睿山,你持无法无相、无我无佛之说,舌灿莲花,三日三夜间,辩折千僧,将一向宗、真宗、日莲宗千余倭僧斩于舌下。结果如何,还不是被那帮东瀛和尚称之为目无佛祖的“佛敌”,下令天下信徒追杀。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厉害,也是空的;刀子砍头却是实的,辩折千僧算什么,在北伊势,我刀斩千人,杀得血流成河,从此之后,东瀛佛门闻风丧胆,若不是你处处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杀他个鸡犬不留。”

“罪过,罪过。”鱼和尚叹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说无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绽,是故有法不如无法。既然都有破绽,佛法、魔法又有什么分别?与其行佛法行到你这个田地,还不如大行魔法,杀人放火抢女人,图个眼前痛快。嘿嘿,说起来,老子这也算无法,如来说法,名为无法无相,老子说法,叫做他爷爷的无法无天,我与如来,也算殊途同归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无极,本无参差。”鱼和尚叹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无相之说,魔亦有无穷之变化;佛魔之别,只在初衷。当日,世尊眼见众生经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种种苦状,心怜悯之,苦求无上妙谛,解脱众生苦难,故于菩提树下经历诸方魔劫,创设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于众生。而你则不然,为图一己之私欲,置众生于水火,杀人放火、淫辱妇女,无非图自身之享乐,故而你的初衷,在于我。只此一念,已入万劫不复。”

天神宗呸了一声,道:“你这么会说,怎么还是输给万归藏了?他为一己私欲,杀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刚神力’怎么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虚功’?”

鱼和尚道:“既然无法不破,破与非破只在刹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圆觉之境,为万归藏所破,也是应当,若是花生大士今日尚在,万归藏岂能横行天下?”

天神宗哈哈大笑:“闹了半天,总是强者为王,咱们还是拳头上见高低罢。”说罢一拳挥出,这一拳并不迅捷,相反很慢,陆渐似乎生出错觉,时光随他巨拳推移,竟也变得缓了。

鱼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两只拳头,一只瘦小干枯,一只硕大丰满,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陆渐心头便似压了一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两人纹丝不动,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缓缓打出,两拳未交,堂中已如飓风卷过,屋瓦哗啦啦跳跃有声,艳姬们面色惊恐,纷纷闪至墙边。陆渐骤然惊悟,忽地挣起,挡在阿市上方,他双臂已断,无力支撑,竟压在阿市身上,阿市轻哼一声,陆渐见她泪水滚动,不由窘道:“对不住。”话音未落,屋瓦坠如雨落,打在陆渐头颈后背,陆渐疼痛难忍,连连惨哼。

“陆渐。”阿市眼泪终于流下来,“你别管我,快走呀。”她饱受惊吓折磨,声音极轻极细,陆渐若不与她面面相对,也难听见,当下忍痛笑道:“不打紧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听天神宗闷哼一声,倒退一步。两人见状,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说过。”鱼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伤敌八千,自损一万,终究难入神妙之境。”

他说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则退一步,步步后退,已近墙角,蓦地他长臂后伸,抓住风姬,嘻嘻笑道:“这娘儿们皮肉细嫩,滋味绝佳,咱们师徒理当有福同享!”说着将风姬迎向鱼和尚。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血肉之躯身当其间,便与蝼蚁无异,鱼和尚劲力疾缩,变拳为抓,接住风姬,但觉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再瞧风姬,已是肋骨寸断,口吐鲜血,竟被天神宗趁势震死,不由得口宣佛号,流露悲愤之色。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这美人双腿浑圆修长,床第之间妙不可言,也请师父笑纳。”说罢骤然掷出。

鱼和尚无可回避,仍只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将无俦大力注入露姬体内,鱼和尚接人,顿受莫大撞击,低头瞧时,露姬口溢鲜血,香消玉陨。不由白眉倒立,厉声喝道:“无耻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动,媚态天然,哈哈,也是难得尤物呢。”挥手掷向鱼和尚,一时间他将诸女当做兵器,借物传功,以大金刚神力撞击鱼和尚。鱼和尚心忧诸姬安危,不敢运动抵御,连遭撞击,只觉喉头发甜,眼前金星乱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掳来,长久生于淫威之下,心胆已丧,此时惊得傻了,靠在墙边,如待宰羔羊,瑟瑟发抖。

陆渐瞧得心急,用倭语叫道:“你们快逃啊。”众女子耳中虽然听见,双腿却止不住发软。天神宗出手如电,掷一人,杀一人,顷刻间六名姬女尽数毙命,他蓦然掉头,瞧见陆渐、阿市,面露狞笑,纵身掠来。

蓦地人影骤闪,鱼和尚口噙鲜血,拦在前方,两人齐喝一声,四拳相交,鱼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师父承让!”天神宗狞声狂笑,一拳打中鱼和尚心口,忽觉这一拳中体,并无骨骼粉碎之势,鱼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极大黏劲,将他拳头黏住,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急涌而来,热流所至,天神宗筋脉胀痛,竟难提起气力,不由得骇然色变:“这是……”

“断生入灭,万象俱空,以我此躯,化彼红莲。”鱼和尚长叹道,“不能,你也当听说过‘红莲化身断灭大法’。”

天神宗厉声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归于尽?”

“善哉善哉。”鱼和尚叹一口气,眉间忽地流露凄凉之色,“你一身武功,由我而来,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日你我师徒同归于尽,天意昭昭,合当如是。”

原来,鱼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为武器,连番重创,心知无法再与此獠抗衡,当下毅然施展“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将浑身血肉化为无俦大能,注入天神宗体内。鱼和尚固然难免血肉化尽、枯败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绝世怪力冲破周身经脉,与鱼和尚同归于尽。

忽听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蓦地大喝一声,拼死跨出一步,鱼和尚伤损之躯,又展大法,马步竟被拖动。天神宗身高臂长,一伸手已按住陆渐后心,厉声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们。”

鱼和尚白眉紧蹙,陆渐此时伏于阿市身上,天神宗若撇了性命不要,大力一吐,这对年轻男女必然双双毙命,但若就此放过此獠,固然放虎归山,自己三人也绝无幸理。鱼和尚不觉好生为难。

天神宗却觉气力渐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无疑,心一横:“老子先震死这个男的,死和尚慈悲为怀,必然心软,他心一软,便有机可趁。”他曾为鱼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性情,算计已定,正待吐劲,忽觉头顶一沉,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事,还未还过神来,左眼剧痛钻心,不由厉声惨叫。

“北落师门。”陆渐惊呼一声,但见那波斯猫趴在天神宗头顶,前爪血淋淋的,攥着一只眼球,敢情它这一抓,竟将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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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六章 桶狭间


天神宗痛极而呼,不觉撒手,扫向头顶。但北落师门一抓得手,早已跃往远处。天神宗一扫落空,哇哇怒叫,陆渐趁机滚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断刃,以断肘夹紧,向前一探,噗的刺入天神宗腰间。

天神宗先前连遭重创,金刚不坏身早已告破,只觉后腰一凉,浑身气力陡泻,再也抵不住“红莲化身断灭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数尺血泉,骨骼咔咔乱响,被鱼和尚的大力挤得粉碎。

陆渐眼瞧着天神宗九尺雄躯,顷刻化为血肉模糊一个肉团,只惊得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再度跌倒。

鱼和尚晃了晃,趺坐于地,长叹道:“北落师门,三十年不见,没料到今日重逢,便欠了你一条性命。”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这位大师竟也认得北落师门?他说三十年不见,这猫儿岂不活了三十岁?”但想以猫类寿命而言,绝难活到如此年岁,一时好生不解,举目望去,却见那波斯猫也疲累至极,懒懒趴在地上,幽蓝双眼黯淡无神。

陆渐欲要挣起,又觉乏力,但见鱼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轻轻捻断她四肢铁链,将她抱到一处锦缎上,度入真气,阿市面颊渐趋红润,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会儿便闭眼睡去。

鱼和尚安顿好阿市,又给陆渐接好断臂。陆渐称谢,鱼和尚注视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悯之色,叹道:“此地藏垢纳污,不可久留,这些姬女都是孽徒不能掳来,命运凄惨,若是暴尸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凉。还请小檀越助贫僧一臂之力,让她等入土为安。”

陆渐道:“大师说得是。”当下二人一起动手,将众姬女和桥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鱼和尚口诵经文,为之超度。

事毕,两人返转神社,瞧见天神宗的残骸,鱼和尚说道:“孽徒虽作恶万端,但终究曾为沙门,当以佛门之法荼灭。你带这位小姑娘先到神社外面等候。”

陆渐抱起阿市,又将北落师门放置肩头,出了神社未远,便见身后火光冲天,燃烧起来,遥见鱼和尚足不点地,飘然而至,忙道:“大师。”

鱼和尚点点头,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当下三人在旷野中燃起篝火,鱼和尚问起阿市如何被虏,以及陆渐如何救援,不禁讶道:“你竟然斩断‘慈航刀’,破了不能的石甲?”

陆渐挠头道:“我也觉奇怪,也不知怎样做到的。”

鱼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从头至尾,便非一人作战。”陆渐奇道:“还有谁?”鱼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师门一眼,叹道:“那便是它了。”

陆渐茫然不解,鱼和尚道:“北落师门乃是天下罕有的灵兽,能激发你体内的潜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领,北落师门便能令你发挥十成。只是,它从来只受女子驾驭,不认男子为主,此次与你并肩作战,却是奇哉怪也。”

陆渐将北落师门认阿市为主的事说了。鱼和尚叹道:“难怪了,它虽是兽类,但情急护主,也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

陆渐点点头,正要询问鱼和尚为何认得北落师门,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伴随着巨大的空虚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脉同时涌起,急速扩至全身,来势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陆渐脑中巨响如雷,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失知觉。

恢复知觉时,陆渐感到身子很轻,几失重量,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清晰起来,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而他则处于黑暗和光明之间,身体若无形质,缥缈不定,既不能归于黑暗,也无法融入光明,唯有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悠然穿行。

“我死了么?”陆渐迷惑起来,黑暗中若有光芒闪烁,逐次明亮起来,陆渐认得那是点点星光。无边的黑暗里,庞大的星图逐渐清晰,紫微、太微、天市、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西方玄武,微茫众星以洹沙之数,斗转星移,永不停息。

蓦然间,南方一颗星灼亮起来,仿佛一团火球,刺伤了他的眼睛。

“北落师门。”陆渐大叫一声,光明、黑暗、星辰,蓦地消失,只觉足下一虚,坠入万丈深渊。

陆渐大声惨叫,忽觉背脊触到实地,眼前微微朦胧,忽又清晰起来,近在咫尺的,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双颊挂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身子却依然空荡荡的,全无气力,“我活着还是死……”阿市忙掩住他的口,含泪笑道:“当然是活着了,多亏大师救你。”

陆渐欲要起身,却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你别妄自用力。”鱼和尚慢慢走来,他的容色越发枯槁,眼角皱纹也更见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暂且延缓了‘黑天劫’。”

陆渐诧道:“大师,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鱼和尚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强敌,借用劫力太甚,故而劫力反噬也极厉害,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陆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忍不住问道:“大师,你神通广大,能帮我消除‘黑天劫’吗?”他二人以华语对答。阿市虽听不懂二人所说何事,但她冰雪聪明,察言观色,猜出是一件关系陆渐生死的大事,禁不住双手合十,向鱼和尚冉冉跪倒,说道:“愿大师大发慈悲,救救陆渐!”

鱼和尚双目微闭,良久道:“孩子,你既是劫奴,劫主是谁?”陆渐说了。鱼和尚叹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剑’宁不空乃火部罕见奇才,并非易与之辈。”

说罢这句,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合十冥想。

陆渐、阿市均是疲惫不堪,阿市伏在陆渐胸前睡去。陆渐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入眠,到得黎明之际,忽觉地皮震动。鱼和尚双目陡张,双手各拎一人,纵身跃上道边大树,藏入繁密枝叶。

不一阵,便见队队人马经过树下。阿市观其服饰,怪道:“这些士兵不是织田家的。”

鱼和尚叹道:“这是今川义元的大军,看来沓县已被攻破,这些兵马是往鹫津、丸根两城去的,听说今川此次攻打尾张,号称三万大军,织田家的败亡已不可避免了。”

阿市听得俏脸发白,颤声道:“今川义元?大哥与他无怨无仇,他干么要攻打我们?”

鱼和尚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令兄织田信长虽然并未开罪今川家,但他统一尾张、西入京都,风头太劲,已深为各方诸侯所忌。今川家称雄东海,生恐信长坐大。前几日尾张东部遭遇海啸,今川义元趁机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举灭亡尾张,拔除心头之刺。”

阿市听得悲愤难抑,眼中泪光闪动,忽听蹄声如雷,百骑人马呼啸而来,队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枪,后背插满小旗。阿市认得这是护卫国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见那旗上写着今川的名号,不觉呼吸一紧,心儿突突直跳。

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叫道:“凌晨赶路辛苦,在树下歇一会儿,将养马力。”那队骑士勒马停住,一名戴着牛角头盔的武将跃下鞍来,早有随从展开软凳,那武将也不解甲,就势坐了。另有几名武将也下了马,围之端坐。众旗本则横枪立马,将树下围得如铁桶一般。树上三人一时屏息,不敢轻动。

那牛角武将手持折扇,呼呼扇道:“这天气邪门得很,才五月工夫,怎就这样热啦?要么就是近来打仗太少,心宽体胖,耐不住炎热了。”众将皆笑。

那武将又道:“前田利家,有信长的消息吗?”一名高瘦武将答道:“回义元公,只听说他率军离开清洲,现在何处却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竟然没有一个回来。”

阿市恍然明白,树下所坐的持扇武将,便是尾张大敌今川义元,顿觉心跳加快,纤纤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信长了不起啊!”今川义元叹道,“统一尾张,降服道三。晋见将军时,义辉也称赞他聪明贤能。这样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边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将之灭亡。只怕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家康,你和信长是幼时的朋友,你说说,他到底是甚么样的人?”

一名矮个武将道:“他是个怪人,做事从不依循常理,喜欢玩印地打(按,掷石游戏),还爱跳舞,最爱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为他说人生五十年,不过梦幻而已。”

众将均觉有趣,一时哄笑,今川义元却悠悠哼起曲子:“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哼到这里,拍扇笑道,“信长是位通达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级,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众将齐声道:“愿为义元公效此微劳。”

“好。”今川义元笑道,“听说信长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长得很美,你们谁取到信长的首级,我就将阿市赏给他。”

阿市听得大恼,忽觉陆渐轻拍自己肩头,回首望去,见他连连摇头。不禁淡淡一笑,心道:“大白痴,你当我会下树去跟人拼命么,我才没那么傻。”想着在黑暗里摸索到陆渐的手,紧紧握住,虽然身在险境,心中也觉无边喜乐。

忽听今川义元又道:“说起来,天神宗还没消息呢,那怪物夸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长的首级送来。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黄金美女。”

众将纷纷称是。今川义元又道:“天神宗不能取,咱们自己去取,料得信长见我兵威,决不敢轻举妄动,我大可放开手脚,以重兵攻城。德川家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前田利家,你率五千人攻打鹫津,毛利河内、鱼住隼人,你们各带三千人马,寻找信长的主力决战。我率余部,在桶狭间掌控全局。义元在此约定,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诸位痛饮。”

众将纷纷起身,轰然道:“后日傍晚,在清洲城与主公痛饮。”

这一声威武雄壮,阿市听得心神激荡,禁不住身子摇晃,触动枝条,叶片簌簌而落。

今川义元咦了一声,厉声道:“树上有人吗?”阿市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陆渐不由将她紧紧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落下树去。

却听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虑了,约莫呼声太响,惊了树上鸟雀。”

今川义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鸟,鸟铳伺候。”哗啦一声,众旗本取出鸟铳,燃起火绳。陆渐、阿市心中绝望,双双闭眼,忽听耳边传来鱼和尚细若蚊蚋的声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后来。”阿市已吓得动弹不得,反是陆渐奋起余力,拉着她向左歪斜。

铳声大作,陆渐耳边风声劲急,铅丸中树的嗤嗤声连绵不绝,但觉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却无丝毫热气,如一块寒冰也似。

过得片刻,忽听今川义元叹道:“真的没人么?看来我年纪越大,胆子却更小啦。各位早早出发,一战而胜,誓灭尾张。”

众军齐声应道:“一战而胜,誓灭尾张。”纷纷上马,如一阵旋风,呼啸着去得远了。

今川大军陆续经过,足有半个时辰,四野方才安静。鱼和尚拎着二人跃下,将衣袍一抖,抖落许多铅丸。敢情他以大金刚神力挡下鸟铳,解了当时之困。

“大师!”阿市泪涌双目,蓦地屈膝合十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张国运将终,阿市不能独生。”

鱼和尚白眉微皱,向陆渐道:“孩子,你说呢?”

陆渐道:“我的‘黑天劫’发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无论生死,我都陪着她。”阿市心中滚热,眼泪夺眶而出,渐自泣不成声。陆渐见状,掏出手帕给她,阿市却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声,陆渐只道尾张将亡,她心怀恐惧,忙道:“别怕,有我呢。”

鱼和尚叹道:“既然如此,和尚便送你们前往清洲,只是你们须得答应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师请说。”

鱼和尚道:“你们须得发誓。回到了家,他人问起脱难经过,你们不得说出和尚,便只当从没见过和尚一般。”

“那怎么成。”陆渐急道,“天神宗是大师所杀,别人问起,我们又怎么说?”

鱼和尚摇头道:“谁说天神宗是和尚杀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师门手里。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杀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想到那时若非北落师门损了天神宗一目,自己或许当真收手,落得个全军覆没,不觉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二人若不答应,和尚便不去了。”

陆渐、阿市对视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军密布,若无鱼和尚护持,绝难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师。”

商议已毕,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陆渐身子虚弱,此时反赖阿市扶持。鱼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马,均被鱼和尚制服,但随人马增多,三人只得绕道而行,尽往今川军不及处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渐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边歇足。鱼和尚始终咳嗽不绝,陆渐则浑身滚烫,躺在地上胡言乱语,说的均是华语,阿市无法听懂,只听他话中反复出现“阿晴”二字,心中一时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却不甚了然。

阿市原本娇生惯养,但到此时,也想方设法,竭力救治,她取了手帕,沾湿了水,给陆渐擦拭身子,忽见鱼和尚坐在溪边,咳嗽之时,有团团猩红顺着小溪流下,不由惊道:“大师,你受伤啦?”

鱼和尚微笑道:“不打紧,旧伤而已。”说罢盘膝打坐,调理气息。

阿市给陆渐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边,心想一生之中,从没有经历这么多事,走过这么多路。低眼再瞧陆渐,心中更是喜悦无比,不由忖道:“我这一生之中,也从没遇上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抚着陆渐的额头,凝视着他乌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双颊、还有那苍白的嘴唇,似乎永远也瞧不够,真想一生一世,都这样瞧下去。

看着看着,她困倦起来,伏在陆渐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忽然间,流水声将她惊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阵心悸,失声道:“大师,大师。”却不闻人应,阿市慌乱起来,抚摸身下,却觉陆渐好端端的,呼吸平稳,烧也似乎退了许多。不由略略定心,蓦然间,前方火光一闪,伴有人语。

阿市转身摸到一根树枝,心想:“陆渐拼命救我,现在他生病了,轮到我拼命救他了。”想罢挺身而起,将树枝横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长教过的剑术,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眼见火光人语越来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见几个穿戴盔甲的人从树从中钻出来,当即娇叱一声,纵将上去,但事到临头,所有剑术统统忘掉,只顾高举树枝,拼命抽打。那几人猝然遭袭,抱头大叫。阿市抽打几下,便觉力乏,一个疏失,被一人抓住树枝,大叫道:“公主,公主,是我呀,我是胜家。”

阿市一怔,借着火光瞧去,不由惊喜道:“柴田大人,你怎么来啦?”柴田胜家捂着额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时候,有个声音忽在耳边响起,说公主你在这里。我到处瞧了,却不见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万一在此,岂不错过了?没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来真是神灵显圣了。”

阿市舒了口气,心道:“那传话的必是鱼和尚大师了。”又问道:“大哥呢?”柴田胜家道:“国主在前方不远的善照寺。”阿市指着陆渐道:“你们将他扶起来,带我去见大哥。”

柴田胜家定睛一瞧,失声道:“这个不是跟天神宗勾结的小子吗?”

阿市怒道:“什么叫跟天神宗勾结?”柴田胜家便将前情交代了。阿市气得脸色发白,说道:“若不是他杀了天神宗,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他杀了九尺刀魔王?”柴田胜家目定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胜家不敢违抗,让一名武士将陆渐背起,又将自己的马给阿市骑上。

阿市一路上见众人闷闷不乐,不由怪道:“柴田,你们怎么不高兴?打仗不顺利吗?”

“打仗?”柴田胜家叹道,“这仗怎么打?今川有三万人马,咱们才不过两千,打不打都是输,刚才听说丸根、鹫津两城都丢了,现在的清洲城就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胜家一急,说话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红耳赤,轻轻啐了一口,心却渐往下沉:“尾张真的要亡了么?”又问道:“大哥怎么说?”柴田胜家叹道:“国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个节骨眼上,还在跟不空先生下围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个瞎子,怎能下棋?”柴田胜家压低嗓子道:“公主,我老是觉得,那人的瞎子是装的,不但能下棋,我离开的时候,国主已输了两盘呢。”

谈论间,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内通报,织田信长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后重逢,喜不自胜,阿市更是放声痛哭。

众人入寺坐定,信长问明脱难经过,惊诧不已,又听说陆渐拼死苦战,先斩鹿、蛇,再杀天神宗,心中既是骇异,又生感动。

忽见宁不空拄杖而出,织田信长叹道:“不空先生,我真是临事糊涂,几乎错怪你的外甥了。”

宁不空一震,涩声道:“那小子也回来了,在哪儿?”信长将阿市之言略略转述,又道,“陆渐受了伤,犯了重病,我让医官给他瞧瞧。”

宁不空道:“那却不必,我也通些医术,先待我瞧过再说。”当下走到陆渐身前,把他脉门,忽地眉头紧蹙,将他扶起,度入真气。他真气一旦入体,陆渐精力渐复,苏醒过来,与诸人见过。

织田信长笑道:“陆渐啊,你救了阿市,功劳很大。我论功升你为奉行,随侍我左右如何?”

陆渐不由一呆,阿市此时已换过衣衫,在堂后听到二人对答,奔出喜道:“陆渐,还不快些拜谢大哥。”

陆渐摇头道:“我不做奉行。”织田信长不悦道:“你嫌官位太小吗?”

陆渐道:“爷爷从小便对我说过,无论如何,不能做海贼倭寇,织田家虽不是倭寇,却是倭人。我乃唐人,绝不做倭人的官儿。”

说到最后两句,陆渐嗓音陡扬,满堂皆震。众家臣纷纷低了头,偷觑信长,但见他双手握扇,面色阴沉已极。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你别怪他,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待我慢慢地开导他,他就答应啦。”

织田信长闻言,神色稍缓,笑叹道:“也罢,陆渐,难得阿市这般看重你,尽说你的好话,我将她嫁给你如何?这样你便可做我织田家的家臣了吧。”

众家臣尽皆变色,阿市罕有绝色,众人无不垂涎,只恨无缘得手,不料竟被陆渐夺魁。霎时间,数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陆渐身上,恨不能将之扎出几个窟窿,有人更想:“大好一块雀儿肉,却掉进了狗嘴里。”

阿市羞喜交迸,啐道:“大哥你尽会拿人寻开心,从今以后,我不理你了。”织田信长笑道:“好呀,你既然不答应,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万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坏死了,大坏蛋,我,我……”一急之下,眼泪已掉下来。

织田信长暗暗叹气,他原想将阿市嫁与别国少主,以便连横诸侯。但此时见她对陆渐情深如此,若是择郎另许,只怕会闹出事来。他本是狂放不羁之徒,虽说依照俗法,阿市与陆渐家世天差地别,不能婚配,而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钱不值。何况此人能杀天神宗,若得此人,胜得千军,他从来惟才是举,当即慨然许婚,眼见阿市发急,不觉笑道:“罢了,我跟你闹着玩呢。”阿市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难禁,忙忙转身入内,却又忍不住躲在屏风后偷听。

却听织田信长笑道:“怎么样,阿市配你绰绰有余,陆渐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却听陆渐始终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骂道:“大白痴,欢喜傻了么?”忽听陆渐吐了口气,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乱跳,但听他涩声道:“织田国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是这句,只觉双目一眩,几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时扶住,隐隐听得陆渐嗫嚅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阿市心头似被万箭穿过,口中隐有腥咸血气,蓦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佛堂中寂静如死,织田信长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慑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误世人。”宁不空忽地开口,“唐人有诗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更何况我这外甥另有所爱,与阿市公主难谐鸳梦,不足为奇。国主乃是通达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织田信长喝道:“这个容易,将那个女子找来杀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宁不空失笑道:“这个怕难了些,那女子远在大唐,国主如何杀她?”织田信长怒极欲狂:“那便杀了这蠢小子。”宁不空道:“杀他却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伤心。”

织田信长听得有理,虽在狂怒之际,竟也努力镇定下来,咔嚓一声,将手中折扇折为两段,厉声道:“陆渐,你这颗首级暂且留下,别再叫我瞧见你,更不许出现在阿市眼前。”

陆渐拒绝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说道:“织田国主,我和阿市回来时,瞧见了今川义元。”便将今川义元的话略略说了,似乎说出这些话,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几分。

织田信长听罢,沉吟道:“桶狭间么?”宁不空笑道:“胜败之机已现,国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这时间,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陆渐识得是佐久间信盛,只听他厉声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国主的事,轮得到你说嘴吗?如今丸根、鹫津都已陷落,今川三万大军,正向清洲杀来,此时出兵,难道是嫌尾张国亡得不够快吗?”

宁不空道:“佐久间,你这话可没志气。”

佐久间冷笑道:“你们唐人,当年被蒙古人打败了,又有什么志气呢?蒙古人两次征讨日本,却都被我们打败了,说到志气,我日本比你大唐强得多了。就好比当年那个明太祖朱元璋,写信给我良怀亲王,要我国称臣,结果良怀亲王回信挑战,全不卖朱元璋的账,朱元璋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众倭人听得本朝快事,尽都连连点头。

宁不空却不着恼,微微笑道:“说到良怀给我朝太祖的那封回书,佐久间大人还记得吗?不妨念来听听。”

佐久间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写得,哪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又记得了。”

“不巧的很。”宁不空笑道,“宁某恰好记得,要我背给你听么?”佐久间信盛涨红了脸,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说罢狠啐一口。

宁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称奇耻大辱。

但听宁不空续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中原,光复华夏,日月永照,威德远迈汉唐。良怀当时一介亲王,既非将军,也非天皇。却敢下书向我太祖挑战,不论成败,胆识委实过人。其中有两句话说得很好:‘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来说,今川义元号称‘东海第一名将’,以十倍兵力来攻,倘若灭了尾张,也不过理所当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张国所灭,却是贻羞千年的大笑话。当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风,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变成你国的笑话和谈资,却是大明朝永难洗刷的羞耻。”

他扫视诸将,扬声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豁出性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这就叫做: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说得好。”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

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去,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骄,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则以少胜多,一战成名,开始了统一日本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尽,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道:“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说罢拄杖漫步而行,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罢?”

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天神宗号称日本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么还能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无比,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人的,不能说出他。”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不过,陆渐啊,你若不告诉我实话,便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谆谆告诫尚在耳边,自己若是说出他,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一念及此,扬声道:“宁先生,并非我不老实,我发过誓,死也不能说出那人的。”

宁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欲断,气出不能,耳中嗡嗡作响,伸手欲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只觉眼前金星渐渐化为一片白光,浑身劲力一泻而出。眼见断气,忽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顿觉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刚怒目’鱼和尚了。”

陆渐举目望去,但见鱼和尚霜眉枯容,悄立远处,合十叹道:“足下动辄杀人,未免太狠。”

宁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计,哪能赚得大师现身?大师隐身暗处,还不是想趁机算计宁某?”

鱼和尚道:“你算计他人在先,和尚为何不能算计于你。你只需根除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与你为难。”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鱼和尚让自己与阿市不得说出他,竟是想藏在暗处,一举制服宁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动。

宁不空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大师当年与城主天柱山一战,竟能幸免,足见佛法精深。”

鱼和尚摇头道:“惭愧,天柱山上,贫僧仅接下万城主三招。事后被迫流落异邦,可谓落魄之人。”宁不空神色一黯,叹道:“大师何必自谦。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谁又能接他三招?”

鱼和尚惊道:“万城主正当盛年,怎会不在人世?试问天下,谁能胜他?”

宁不空苦笑道:“城主纵然天下无敌,却敌不过天意。”鱼和尚动容道:“敢问其详。”

宁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与大师相会于天柱山,事后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风、雷、山、泽六部,共商扫灭东岛余孽之事。”

鱼和尚叹道:“万城主一统八部,屡败东岛,后又放逐贫僧,已是武功盖世,何苦还要造就如此杀孽?”

宁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岂是你空门弟子所能领会。”

鱼和尚道:“雄才也罢,大略也罢,均如梦幻空花。但为何只得六部聚会,却无天、水二部。”

宁不空道:“天部沈师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东南,监视东岛余孽;水部则因修炼禁术‘水魂之阵’,城主一怒之下,出手歼灭。是故当时只有六部在彼。大会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脑进入‘掷枕堂’,说道:‘天部来了消息,东岛余孽六月下旬要密会于灵鳌岛,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与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齐,定要将之一网打尽,不叫走脱一个……’当时宁某恰也在场,听到这里,忽见城主眉头紧皱,嘴唇颤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见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问城主身子是否有恙。当时大伙儿心中,还当城主与大师一战,受了暗伤,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说:‘你这番婆子罗里罗嗦,知道什么?’竟将地母逐出‘掷枕堂’,罚其终身不得入堂议事。哪知地母去后,他那颤抖更为厉害,竟至于说不出话,只得让众人先行退下。”

鱼和尚口宣佛号,连连摇头。却听宁不空续道:“到了次日,众人正式聚会。城主却似已康复,神采焕发,交代完歼灭东岛之事,忽又说道:‘我近日修炼‘周流六虚功’,颇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罢运转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令我等眼花缭乱,不想突然之间,城主的真气剧烈搅动起来,继而土裂山崩,水火骤起,城主先后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风裂、石雨、雷殛六劫,当着六部弟子,化为飞灰。”

鱼和尚听到此处,一时默然,良久叹道:“八大天劫,万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岂非陷于莫大混乱?”

“大师神算。”宁不空叹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余孽也死灰复燃。可是,八部中谁也不服谁,新任城主迟迟无法选出。每次聚会,均起恶战,杀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伤惨重,最后一次战于天山瑶池,我火部原本占尽上风,不料却中了诡计,全军覆没,唯有宁某侥幸逃脱,几经辗转,流落倭国。”说罢不胜黯然。

鱼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宁施主对和尚说了这么多内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师果然智慧渊深。”宁不空微微一笑,“大师乃是与城主齐名的高手,当年被迫离开中原,必然心怀怨恨。如今八部混乱,正是可乘之机。大师何不与宁某联手,返回中土,横扫西城,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过眼烟云,岂能放在心上?”

宁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说,大师是不愿与宁某携手了?”

鱼和尚道,“当日我挑战万城主,不过因他自恃神通,杀孽太重,比武是虚,劝说是实。如今若听你之言,岂非又造无数杀孽?别说八部之中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和尚未必能胜?就算和尚武功再强十倍,又岂会做你手中之刀,为你杀害同门?”

宁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阴笑。鱼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来,只为这姓陆的孩子,宁不空,这‘黑天劫’你解还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宁不空哈哈大笑,“大师怕是高估宁某了。”

鱼和尚皱眉道:“何为高估?”宁不空道:“大师可曾瞧过《黑天书》么?”鱼和尚摇头道:“《黑天书》乃西城秘传,和尚略有所闻,却未亲眼瞧过。”

宁不空道:“《黑天书》开篇明义,便定下‘有无四律’。第一律叫做无主无奴,说的是劫主与劫奴的干系。但凡劫奴,不能离开劫主,劫主亡则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还,说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这一律传说至广,大师料来也有耳闻;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许多,叫做无休无止。”

鱼和尚白眉一挑:“无休无止?”

“不错。”宁不空道,“《黑天书》暗合天象,诸天星斗依时运转,无休无止;敢问大师,就算如来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让诸天星斗停止不动呢?”

鱼和尚道:“决然不能。”

宁不空道:“《黑天书》也是如此。三十一脉炼成之后,便不修炼,体内劫力也会如诸天星斗,自行运转。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么‘黑天劫’也就永无休止,大师虽能封住这小子的‘三垣帝脉’,但也只得一时,他体内的劫力迟早冲破禁制,重新坠入无边天劫。”

陆渐听得心如冰冻,鱼和尚长叹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炼奴,真是莫大罪过。不过,既是‘有无四律’,第四律却是什么?”

宁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无关紧要,不说也罢。”

鱼和尚寻思道:“只怕这第四律便是解脱‘黑天劫’的关键。此人狡狯阴狠,必不肯说,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宁不空身侧。宁不空目虽不见,心却有觉,轻飘飘点出一指,鱼和尚并不回头,自袖中脱出手来,食指如法点出。二人指尖一触,宁不空微哼一声,飘退丈余。鱼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陆渐,叹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劲’出神入化,却不用之于正途。”

宁不空冷笑道:“鱼和尚,你想怎的?”

鱼和尚道:“当日我在天柱山败北之后,被迫立下誓言:只需万归藏在世,便终身不履中土。如今万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当失效,我要带这孩子前往昆仑山,寻求‘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宁不空神色阴沉,半晌方道:“如此说,大师定要与我为难了。”鱼和尚道:“宁施主何苦执拗,我带走这孩子,你不过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并无损害。‘有无四律’第一律是无主无奴,却非无奴无主。”

宁不空静默须臾,忽而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宁某便瞧大师面子,放了这名劫奴。”

鱼和尚心头一喜,合十道:“难得宁施主有此悲悯之心,虽只一念之善,也得无上菩提。”

宁不空笑笑,转身欲行,拂袖间,袖中白光一闪,疾奔鱼和尚面门。鱼和尚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枝,将那白光拈住,陆渐定睛一瞧,却是一支嵌有钢刺的白木短箭,顿时惊叫道:“大师当心。”

“不打紧。”鱼和尚微微一笑,“这‘木霹雳’还奈何我不得。”陆渐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纳闷。

宁不空干笑两声,说道:“大师举手之间,便将‘周流火劲’化为无形,当真叫人敬佩。”说罢自袖间取出一张诸葛连弩,笑道,“但若一发八箭,大师接得住么?”

话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来,每一支均蕴有‘周流火劲’,抑且嵌有钢刺,一经炸裂,木屑与钢刺齐飞,更具威力。

鱼和尚叹息一声,双手齐出,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归巢,自行钻入他指缝之中。同时间,‘大金刚神力’已如悠悠凉水,将木箭中的火劲轻轻灭去,木箭无法爆炸,便与寻常弩箭无异。

嗖嗖嗖,第二轮木箭又至,鱼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抢前一步,又将八箭接住,谁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劲全无,鼻中隐有硝磺之气。

轰隆一声,八支木箭齐齐炸裂,烟雾飞屑将鱼和尚一时笼罩。宁不空长笑道:“大师莫怪,这次可不是周流火劲,而是货真价实的火药了。”

原来,宁不空知道鱼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劲”,故此当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雳”。鱼和尚连接两次,已存定见:“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后八箭却是特制火箭,箭杆中藏有火药。前九箭不过是惑敌之计,后八箭才是致命杀招。

陆渐悲怒莫名,正要扑上与宁不空拼命,忽见烟尘倏然四散,鱼和尚的声音悠然淡定:“宁施主无须客气,还有何种伎俩,不妨一并使出来吧!”

陆渐又惊又喜,定睛望去,只见鱼和尚衣衫虽然破烂,肌肤却无丝毫伤损。

宁不空赞道:“如如不动,万魔降服,大师好神通。”谈笑间,弩箭尽发,密如飞蝗,其中或有“木霹雳”,或是特制火箭,交相混杂,难分难辨。

鱼和尚却不再接箭,双腿分开,挡在陆渐身前,双拳神力所至,带得箭雨彼此撞击,一时间,落在陆渐眼中,有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无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倏尔火雨骤歇,宁不空抛开弩箭,后退两步,撑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陆渐心头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鱼和尚摇头叹道:“宁施主,带走这名劫奴,于你虽无好处,也无损害,你何苦执著至此?”

“大师以为赢定了么?”宁不空手按大树,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进此林来,已入无边炼狱。”

鱼和尚白眉轩举,恍然道:“原来如此,宁施主布局可谓深远。”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一声长笑,身边一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木屑飞溅。鱼和尚大袖疾挥,挡开木屑,身子却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霎时间,四周树木纷纷爆裂,鱼和尚双拳越抡越快,陆渐只觉两股绝大气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内,彼此撕扯,自己身处其中,大受其苦。他渐渐明白鱼和尚话中的“布局深远”意在何指,敢情宁不空将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雳”之能,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周流火劲”又是无远弗届,只需借一株树木传功,便可经由枝叶根结,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冲天,暴鸣迭起,鱼和尚虽凭“大金刚神力”将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随宁不空内劲波及,细枝碎叶尽成火器,在鱼和尚拳劲外游走,时时寻隙而入,便如一团巨大火球,裹着鱼、陆二人,熊熊燃烧。不一阵,东南风起,火借风势,其势更强,灼人气浪滚滚而来,“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越见收缩,片刻之间,已缩至六尺。

忽听暴鸣声中,传来宁不空的笑声:“大师也当知道,‘周流六虚功’共有五要——时、势、法、术、器。如今东南风起为天时、地处密林为地势、‘木霹雳’为功法、宁某的计谋为心术,虽无绝强火器,却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大师还不认输,更待何时?”他说话之时,“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压迫至五尺之内,陆渐如处无边炼狱,口舌干燥,毛发焦枯,端地酷热欲死。

忽听鱼和尚叹了口气,道:“万城主……”

宁不空冷笑道:“大师热昏头了吗?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鱼和尚闻如未闻,仍是淡淡地道:“万城主,你若出手,只须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认输,又何须四要?火部宁施主虽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机。”

宁不空听了,没来由焦躁起来,喝道:“失心风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机,有胆给宁某瞧瞧。”

鱼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声“有”,忽地右拳绕身,荡开火势,左手食指当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个行书的“有”字。

宁不空若有所觉,失声道:“你……”不待他说完,鱼和尚又喝一声:“不。”在火幕中再写一个“不”字。只听他喝一声,写一字,食指如走龙蛇,由‘有’字起始,从上而下,在火幕中连绵写出七个大字。“大金刚神力”经久不绝,一气写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体格怪谲,笔势雄奇,真如快剑斩阵,强弩破军,岳耸浪峙,雷霆相争。

陆渐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谐者吾击之”。

“啊呀……”这七字写在火上,却如写在宁不空心头,他目不能见,却似生了一双心眼,瞧得清楚无比,忍不住惨叫一声,“城主……”叫罢惊惶已极,双手乱挥,蓦地凄声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们……不是我,都是他们……”他大喊大叫,如癫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飞奔,便是火燎衣发,也不驻足,顷刻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那火无人操纵,火势顿弱。鱼和尚拳劲所至,光焰无不泯灭,只见他左拳灭火,右手提起陆渐,大步行到无火之处,盘膝坐下,脸色灰白中透出浓重黑气。

陆渐回过一口气,忽见鱼和尚面色有异,脱口叫道:“大师,你没事么?”

鱼和尚睁眼笑道:“和尚不碍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么?”

陆渐点点头。鱼和尚叹道:“实话说,解开‘黑天劫’,和尚并无十足把握。”陆渐大声道:“我宁肯死了,也不再做宁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这劫奴的身分,只是以往一人计短,无力对抗宁不空,此时鱼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绝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觉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对“黑天劫”,是故畏惧大减,勇气倍增。

鱼和尚点头笑道:“很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自从听了你和织田信长的对话,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为劫奴,也不会屈服于宁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为天劫,实为心劫,若无绝强心志,势难免劫;若你没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陆渐这才明白,鱼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忽听木屐声响,转眼望去,但见一众侍卫侍女拥着阿市走了过来,想是被方才的爆炸声引来。

陆渐一见阿市,便觉愧疚,欲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默默对视良久,陆渐终于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听着,眼神渐渐凄楚起来。好半晌,她轻轻放下北落师门。那波斯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瞧了阿市一眼,终于来到陆渐身前,陆渐俯身将它抱起,蓦地瞧见,两点晶莹的泪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头时,那白衣女子已转过身去,瘦削双肩微微颤抖,有如风中落叶。

陆渐咬咬牙,站起身来,却见鱼和尚已在远处相候,他长吸一口气,向前走去。走了约莫十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楚的叫唤:“陆渐!”

陆渐身子一震,却没有勇气回头,举目望去,前方林莽幽远,尚有火后的余烬,明明灭灭,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却终于化作断续的哭声。

陆渐不知道,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度,这位娇弱的女子,会面临何种莫测的命运,他只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何种劫难,自己再也无法和她并肩面对。

想到这里,陆渐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涌了上来,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汉天流,晓寒尤轻,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连绵无尽。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长,鱼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微白之时,两人在一处山坳歇了下来。鱼和尚闭目入定,陆渐则感伤离别,无心言语,加之连夜苦战,须臾便即睡去。

睡梦间,忽觉周身激灵,陆渐猛地挣起,却见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静两动,在远处纠缠。那两名动者快得出奇,绕着那静者飞速盘旋。陆渐识得那静者正是鱼和尚,见他被人围攻,一惊之下,操起身边一根树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见那两名敌人身法一滞,微微踉跄,身形忽矮,消失不见。

陆渐匆忙抢上,却见鱼和尚低眉伫立,脚边多有刀痕足迹,只不见了那两名敌人,不由得扭头四顾,却听鱼和尚叹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贺的忍者,一击不中,早已远遁了。”

陆渐听得诧异,忽听鱼和尚又道:“陆渐,你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去。”陆渐听他声音发颤,更觉讶异,转身扶着鱼和尚,坐到一块岩石上。鱼和尚掩口咳嗽,陆渐分明看到殷红鲜血自他指间涌出,不由骇道:“大师您受伤了么?是方才的忍者吗?”

鱼和尚摇头道:“伊贺忍者算不了什么,还伤不了和尚。”陆渐道:“那便是天神宗,要么就是宁不空。”

鱼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宁不空神通虽强,却也无法伤我到这地步,我这伤,可久远得很了。”

陆渐见他神色黯然,不便多问,只得道:“大师,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宁不空一见火中的那七个字,便吓成那样?”

鱼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万归藏的笔迹写的,然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将笔意渗透到宁不空心里。和尚原本只想借万归藏的神威,震慑宁不空,令他的火部绝学露出破绽。不想他一见那七字,便吓得落荒而逃,委实可怪。和尚至今也没想得明白。”

陆渐道:“那‘有不谐者吾击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宁不空的祖师画像上也曾瞧过。”

鱼和尚吃惊道:“你瞧过西城的祖师画像?”陆渐道:“火部、水部、山部、泽部的画像,我都瞧过。”说罢便将当日听命宁不空、察看画像的经过说了。

“原来如此。”鱼和尚叹道,“难怪宁不空情愿与和尚一决生死,也不肯放过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杀你一途了。”

陆渐惊道:“为什么?”鱼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师画像中藏有一个绝大的秘密,宁不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你泄漏出去。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无法显露图中隐语,若非宁不空双目被毁,你也无法看到这四幅画像了。”说着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时,他忽地张眼笑道:“孩子,你爱听故事么?”

“怎么不爱听?”陆渐也笑起来,“以前爷爷常给我说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却很有趣。”

鱼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约有四日路程,我便给你讲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横跨三百余年,牵动亿万苍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实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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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1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七章 故事



鱼和尚说罢,抬头望去,东方霞光初明,微云犹暗,一行白鹭,冉冉向西飞去。

“这第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样武器。”鱼和尚悠悠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机宫,宫中藏书亿万,宫中的能人,多被称之为算家。他们学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这智慧并没让他们永世无忧,终有一天,引来了绝大灾祸。

“那时恰是宋灭元兴之际,戎马当道,衣冠委地。天机宫凭着奇技异能,敌国之富,成为复兴汉室的唯一希望,天机宫的弟子中有许多杰出之辈,在南方屡兴义军,对抗元廷。但因为宫中出了奸细,元廷终于知道了天机宫的所在,派了水陆大军攻打。那一役至为惨烈,元军五万精甲死伤过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儿子也战死宫中。但终究寡不敌众,天机宫的亿万藏书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为灰烬……”

陆渐忍不住问道:“那宫里的人呢?”

鱼和尚道:“天幸宫中先辈早有防范,留有一条秘道,是故宫中的人大多逃出来了。”陆渐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当时中土胡虏横行,那些幸存的算家无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东海的一座岛上。这些算家智慧出众,此时又身怀毁宫之仇,一致决意向元人报复。而在这一众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可惜,他在毁宫之时身负重伤,待得伤愈,复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报、永无了之,本不愿参与此事,但他为人甚重情义,几经周折,终于抗不过亲友苦求,加入复仇之列。此时元人势力如日中天,而天机宫新遭重创,若以人力对抗,不啻于以卵击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虑之后,提议建造一样威力绝大的神兵利器。而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陆渐吃惊道:“十五年?这样久么?”

“这也不算久。”鱼和尚说道,“春秋之时,越王勾践复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阴。天机宫比之当日越国,尚且弱小许多。何况那武器规模庞大,构造精密,纵然智者云集、名匠荟萃,急切间也难造成。”

陆渐好奇问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也没瞧过,只是听先代祖师隐约提起,据说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陆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没都市,还能激发龙卷飓风,从海面刮到陆地,更能聚云成雨,数月不止。”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若不是从鱼和尚口中说出,他必然当做是陆大海所说的那些海外奇谈,纵然有趣,却不真实。但此时鱼和尚一派肃然,可见绝非诳语,而是确有其事了。

鱼和尚续道:“那一日,武器终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试,一口气摧毁了三座无人荒岛。十五年之功终有大成,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唯独那位大算家闷闷不乐,他自设计武器之始,便觉犹豫,因为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运用,死伤必然惊人。但他既是绝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之中,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窥究竟,此时一瞧,不觉心生恐惧。

“武器既成,众人当即决意以牙还牙,首先摧毁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荡平,天下必乱,届时便可趁机复兴汉室。要知道,元大都军民百万户,那武器一旦运用,城中几乎无人能够幸免。只可惜,当时众人执著于复仇之念,早已顾不得这些了。”说到这里,鱼和尚不禁长叹一口气。

陆渐忍不住问道:“这武器真的用了吗?”

鱼和尚道:“若是你,你会用吗?”陆渐摇头道:“我不会。”鱼和尚道:“你纵不用,别人终归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应付?”

陆渐想了想,道:“我要么将武器毁了,要么将它藏起来。”

鱼和尚沉默半晌,叹道:“难得你有这份见识,与那位大算家不谋而合。他一见武器威力,便动了毁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终究不忍一朝毁弃。他矛盾再三,与妻子商议之后,设下一个骗局,将众人骗离武器。然后,他夫妻二人驾驭武器,离岛远去。当时众人发觉上当,纷纷乘船追赶,但那武器一旦运转开来,任是何种冲舟巨舰,都休想靠近,众人唯有眼睁睁瞧着他们驶向远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陆渐听罢,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怅然,遥想那对夫妇,背弃亲友,远别故土,也不知怀有何种心情。想了一阵,又问道:“那对夫妇带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没造一个吗?”

“造是造了。”鱼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临走之时,带走了所有图纸。更何况,没有他的神妙计算,众人所造武器,威力全无。又过了十多年,岛上众人一事无成,终于心灰意冷,放弃复仇之念。只不过,那位大算家从此背上无数骂名,终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鱼和尚说到这儿,再不多言,起身向西。两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陆渐遥见路旁有一所旅舍,竹墙矮檐,门前冷清,当下提议在此歇息。

鱼和尚答应,二人来到门前,陆渐见屋内昏暗,便扬声道:“有人么?”连叫两声,门内方才走出一个老妪,腰背佝偻,皱纹满面,两眼浑浊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两人一眼,便退后半步,缩到檐下,嘎声道:“原来是讨吃的和尚?”要知倭国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国中,永无饿馁之患,是故那老妪一见鱼和尚装束,便知来意,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鱼和尚施礼道:“女施主,有扰了。”老妪默然后退。二人入内,鼻间一股陈腐之气,袅绕不去,料是久无人来,窗沿壁角遍布灰尘。忽见那老妪从内室出来,端了一个竹盘,盘上搁着几个雪白饭团。

陆渐见这老妪如此穷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钱,递到她手里,说道:“嬷嬷收下。”

那老妪捏住钱,眼也不抬,嘀咕道:“由来只有和尚要钱,竟有给钱的和尚吗?”陆渐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给钱。”老妪一指鱼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却是的,你跟着和尚,就是和尚。”陆渐见她年老昏聩,无从辩解,见那老妪退开,便伸手取了一个饭团,饭团入手,陆渐心头忽惊,眼看鱼和尚也要去取饭团,急道:“大师,这饭团吃不得。”

鱼和尚闻言错愕,忽见陆渐将饭团在桌上一摔,饭粒迸散,内中爬出一条三寸蜈蚣,颜色紫中透金,显是剧毒之物。

鱼和尚面色微沉,转眼瞧那老妪,却见老妪脸上流露一丝诡笑。陆渐大喝一声,抓起一个饭团,向她掷去。饭团击中老妪,只听刷的一声,那老妪的身子竟应着饭团来势,塌缩下去,变成薄薄一片。

陆渐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大吃一惊,抢步上前,却见地上仅存一套衣裤、一张人皮面具。陆渐拾起面具,入手濡湿,转过一看,几欲呕吐,敢情那面具之后血肉模糊,竟是刚从人身上剥下来的。

“当心。”鱼和尚一声骤喝,陆渐后颈一轻,已被他提了起来,眼角余光到处,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势必这一刀断去双足。

继而身下一沉,已到梁上,转眼望去,鱼和尚正目视下方,面色凝重。陆渐手按木梁,忽有所动,叫道:“横梁是空的。”

叫声方落,数道精光透梁而出,鱼和尚闻声,已然有备,拂袖将三支钢镖扫飞,右拳势如雷霆,击中横梁。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墙上,豁剌一声,竹墙被撞出一个大洞,那黑影只一闪,便即不见。

横梁既毁,鱼和尚与陆渐也坠之于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骤闪,长刀已候在那里。鱼和尚大喝一声,不闪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当啷啷一阵碎响,长刀节节寸断。鱼和尚双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里传来一声惨哼,蓦地一道黑影从两丈外破土跃出,疾如闪电,飞奔而去。

陆渐拔足欲追,鱼和尚拉住他,摇头道:“不必追了,去内室瞧瞧。”陆渐只得随他转入内室,方才入门,便觉血腥扑鼻。定眼瞧时,只见近门处仆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体,男尸之畔,则是一具老妪尸体,老妪全身赤裸,面皮从额至颈已被剥去。

陆渐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着门框,呕吐起来。鱼和尚也连称罪过。陆渐心神甫定,怒道:“这些人可恶得紧,大师认得他们么?”

“和尚认得。”鱼和尚露出凄然之色,“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残忍至斯,竟连老人也不放过。”

陆渐望着鱼和尚,满心疑惑,正想细问,鱼和尚已道:“先让这二人入土为安。”陆渐应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体,方才触及那人衣衫,忽生异感。霎时间,那尸体也动了,一抹刀光,从尸体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陆渐小腹。

陆渐异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术,一纵数尺。刀光掠空,那尸体却一个筋斗翻转过来,竟是一个蒙面男子,正要转刀直刺鱼和尚,不防陆渐凌空一脚,重重踢在他腕上。

诈死男子吃痛,长刀脱手。他见势不妙,只一矮,半个身子便已入地,忽听耳畔疾喝,腰腹微凉,继而剧痛难忍,上半身贴地滚出,当的一声,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着鱼和尚,嘶声道:“和尚你杀我……你竟然杀我……”叫喊间,鲜血如泉,从口中咕嘟嘟冒了出来。

鱼和尚摇头叹道:“忍三郎,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转眼,但见陆渐手持长刀,鲜血顺着刀刃点点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惨笑道:“你是谁?能杀我忍三郎?”

陆渐道:“我叫陆渐。”忍三郎道:“好汉子,请为我介错。”介错即是为剖腹将死的倭国武士砍掉头颅,助其往生。陆渐从未为人介错,微一犹豫,忽见忍三郎两眼上翻,脸色渐灰,头一歪,便已断气。

鱼和尚与陆渐四处察看,见再无敌人,方将室内的尸体埋了,又寻到一些米面,暂且果腹。用过饭,两人启程向东,途中鱼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发,陆渐猜想他必是恼怒自己杀人,但想当时情景,自己义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性,鱼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入夜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洞穴容身。鱼和尚盘坐良久,开口叹息道:“陆渐,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笔债务,依照《黑天书》的第二律,将来势必偿还,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发作之时,便越是痛苦。”

陆渐道:“这我知道的,宁不空说过。”

鱼和尚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手杀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陆渐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这些人恁地残忍,连老婆婆都不放过,若不杀死,岂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这等事,我也不能瞧着。”

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陆渐啊,你终是尘世中人,太过执著善恶之念。也罢,和尚传你一门功夫,将来若是遇上强敌,或许能够凭此保命。”

他站起身来,两臂交叉,左手反转过来,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则笔直向下,握住右膝。陆渐见他身子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听鱼和尚徐徐道:“你记住了,这是‘我相’。”说罢又摆一个怪异姿势,右足反踢后脑,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颈部,说道,“这叫‘人相’。”其后又扭转肢体,陆续变化出‘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白毫相”、“诸天相”等十六种相态,演示已毕,命陆渐照此练习。

陆渐初时修习,甚觉艰难,但劫力所至,渐渐便觉容易起来,到了半夜,已学会一十二相。鱼和尚忽道:“今日到此为止,睡去吧。”陆渐正当兴头,便道:“再练两相,再睡也不迟。”

鱼和尚淡然道:“《黑天书》一旦练成,无论练功、动武,入手均是极快。比如这一十二相,即便天资卓绝,练来也须数年,而你三个时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书》的劫力。依照‘有无四律’的第二律,你体内劫力已然空虚,亟待偿还,虽说‘三垣帝脉’被封,黑天劫不致发作,但再练下去,于你身子终然有损。”陆渐只得作罢,调息片刻,倒头睡去。

睡梦中,陆渐忽觉身子发轻,飘飘摇摇,离地飞升,好半晌才渐趋清明,举目望去,竟又来到那个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独“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团灰白迷雾笼罩,模糊不清。

“陆渐……”忽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渐听得耳熟,懵懂间四面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声音又叫道:“陆渐……”陆渐忍不住循声向前,只听那叫声不绝,忽上忽下,忽东忽西。陆渐随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远,忽听一声猫叫,陆渐低头望去,却见一只波斯猫蹲在足前,静静望着他。

“北落师门?”陆渐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渐……”那呼唤声又响起来,几乎同时,北落师门一声长叫,这声猫叫锋锐如刀,竟将那叫声切割成无数片断,霎时间,四面八方均是“陆——陆——陆——渐——渐——渐——”的断续之音,渐轻渐细,终如柳絮随风,飘然散去。

陆渐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见北落师门不知何时竟长大百倍,高如山岳,蓝莹莹的双目,如日月一般照着自己。

陆渐肝胆欲裂,失声惨叫,蓦觉天旋地转,光与暗、星辰与巨猫尽皆消失,双足重又落回实地,他张眼望去,但见四周漆黑,树影参差,如魑魅潜行,身上尽被冷汗浸透,倏尔一阵晚风拂过,不觉打了个冷噤。

他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甚觉疼痛,方信此时并非梦境。回想起来,自己当在山洞中酣睡,却不知为何,竟然到此。正觉不解,忽又听一声猫叫,举目望去,却见北落师门蹲在远处,自顾自舔着爪子。陆渐疑惑不已,自语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忽听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狂奔二十余里,难道还不自知么?”陆渐回过头来,只见鱼和尚立在丈外,面带忧虑,不由怔怔地道:“大师,我,我一直做梦呢,梦里有人叫我,我就跟着那声音走了。”当下将梦境里的事情仔细说了。

鱼和尚道:“叫你的声音你还记得么?”陆渐沉吟道:“听着耳熟,就像,就像……”蓦地脸色煞白,瞠目结舌。

鱼和尚见他神色,问道:“像谁?”陆渐吃力地道:“像……像宁不空。”

鱼和尚却不惊讶,点头道:“果然是‘召奴’之术,依照《黑天书》的第一律‘无主无奴’,劫主生则劫奴生,劫主死则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险,可以神识召唤劫奴来救。这法子我虽有耳闻,却没亲眼见过。这会儿,宁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陆渐听得冷汗直冒,吃惊道:“那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召我回去。”

鱼和尚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陆渐心神初定,半晌问道:“可,可我怎会在梦里遇见北落师门?”鱼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这只灵猫太多古怪,譬如它本来只认女子为主,为何会跟随于你?如今又进入你的梦境,破去宁不空的‘召奴’之术,端地让人无法理解。”

陆渐不觉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师门,叹道:“北落师门,多谢你啦。”那猫儿仍是懒懒的,只顾舔舐细软白毛。

忽听鱼和尚又道:“你说梦里瞧见了‘三垣’帝星么?”陆渐点头道:“是呀,只是被浓雾罩着,瞧不太清。”

鱼和尚低眉沉思半晌,叹道:“很好,回去吧。”

二人返回洞穴,陆渐重又卧下。他梦中狂奔二十里,疲惫不堪,须臾入睡,此番再无异梦,隐隐觉得一股浩大暖流在体内徐徐流转,十分舒服。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转。抬眼望去,但见鱼和尚背对自己,端坐远处,觑其背影,益发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鱼和尚便似脑后生眼,“今天我们来说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一门武功。”

陆渐奇道:“武功?”

鱼和尚道:“要说这门武功,须得从一对男女说起。其中的这位男子,绰号‘镜天’,天生聪慧,集合数家之长,在他三十岁时,天下已没了敌手;至于那位女子,却是昨日说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时人称之为‘风后’。镜天、风后并称于世,若论武功,镜天略胜一筹,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恋上了那绰号‘风后’的女子。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镜天’爱慕‘风后’,风后心中却另有所属。可也很不幸,她所倾慕的,却是已然婚配的师父,是故这段情缘有如镜花水月,自也是永无着落。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风后’与‘镜天’的亲友发生极大的冲突,初时她师父尚在中土,还能压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为了消除神兵之劫,终于告别故土,和妻子远走海外。‘风后’那时远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绝,继而由悲转恨,一口咬定是‘镜天’的亲友逼走师父。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镜天’的亲友无人可敌‘风后’,好几人身受重伤。‘镜天’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两人一场激斗下来,‘风后’终于败落,但‘镜天’却无法对她施以杀手,甚至不惜得罪亲人,将她纵走。”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这“风后”听起来也是一个聪慧女子,但为何恁地固执;至于那位“镜天”,却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来,设想自己若是“镜天”,姚晴却是“风后”,面对如此窘况,又当如何?

他神思翩跹,沉浸于想象之中,忽听鱼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么呢?”陆渐一惊,却见鱼和尚已转过身来,注视自己,不由面色一红,嗫嚅道:“没,没想什么。”

鱼和尚道:“这个故事与你干系极大,你务必用心细听。”陆渐奇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鱼和尚却不回答,笑了笑,续道,“且说‘风后’败北之后,心中不忿,苦练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战‘镜天’,却都输了。‘风后’羞怒之下,决意另辟蹊径,新创一门武功,出奇制胜。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隐脉’。”

陆渐忍不住问道:“什么叫隐脉?”

鱼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炼内功,练的都是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厥阴、阳明等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天竺与吐蕃武学练的则是‘三脉七轮’,名称虽有不同,但大体相通,并无太多差异,是以这些经、脉、轮,都可统称为‘显脉’。只不过,万事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显达必有隐微。如果说‘显脉’是陆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隐脉’便是地底深处的暗流阴河,迥异于‘显脉’中的任何一经、一脉、一轮,自成体系,藏于人体至深至秘之处,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发现,也不载于任何医家典籍。”

陆渐听得入神,问道:“既然没人发现,‘风后’又怎么发现的呢?”

鱼和尚道:“这却不是‘风后’发现的,而是她师娘发现的。她师娘是一位大神医,精于经脉之学。她在偶然之间,发现于寻常经脉之外,另有隐微脉流,当下一路探究,先后发现三十一条隐微脉流,因其脉性与寻常经脉截然不同,故而称之为‘隐脉’。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听说之后,认为这‘三十一隐脉’暗合天数,便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之命名。”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心子狂跳,呼吸也紧促起来,敢情鱼和尚这番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黑天书》的来历。

却听鱼和尚续道:“那女神医医道通神,当世无两。她深知‘隐脉’与‘显脉’互为克制,若是轻易开启‘隐脉’,有害无益,是故纵然发现,却秘不外宣,只是记在一部医书的空白处,以便将来查用。不料这部医书,鬼使神差,竟落到‘风后’手里。她屡败之下,便设法开启‘隐脉’,想要练出一门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过,以她的天资才智,仍不足以独自创立这门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资质者,除了她的师父,便是能胜过她的‘镜天’了。

“‘风后’深知‘镜天’对自己情意深重,便约他一同参详,寻找开启‘隐脉’之法。‘镜天’为情所困,不疑有它,此人也是不世奇才,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找到开启‘隐脉’的法门,记载下来,也就是后来的《黑天书》。”

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陆渐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鱼和尚摇头道:“后来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晓。和尚只知道,从那之后,镜天风后,绝踪匿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陆渐大失所望,本以为能从故事里寻到‘黑天劫’的解脱之法,不想竟是如此结局。但转念一想,又觉欣慰,说道:“或许镜天、风后经此一事,终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抛头露脸。”

鱼和尚摇头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陆渐心头一沉,猛然想到《黑天书》的第一律,《黑天书》既是两人合创,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脱这一铁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剧。

鱼和尚说完故事,便即动身,他行走之时,步履沉滞,不如往日轻快,陆渐却是神气充足,三两步便抢到他前面,回头笑道:“大师,你昨晚没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鱼和尚笑笑:“和尚年纪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强。”

陆渐嘻嘻直笑,忽听北落师门在怀里叫了一声,便道:“北落师门,你饿了吗?待会儿有小河小溪,我逮鱼给你吃。”话音未落,北落师门又叫两声,不知怎的,陆渐便觉毛骨悚然,这等异感,当日营救阿市时也曾有过。

陆渐转念之间,猛然有悟,脱口叫道:“大师当心。”叫罢向后疾跃,将鱼和尚撞倒在地,耳听暴鸣声迭起,两人早先立足之处,激起点点烟尘。

“鸟铳!”陆渐心念电闪,挽起鱼和尚,发足狂奔。身后鸟铳声此起彼落,蓦然间,鱼和尚身子一震,变得十分沉重,但陆渐不及多想,只顾奔跑。

耳听那鸟铳声渐渐稀落,前方忽而传来哗哗水声,绕过一片翠绿竹林,但见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练,日光耀水,迸出万点碎金。

陆渐喘了口气,回头望去,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鱼和尚右腿被鲜血染红,血渍中弹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负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当日曾以血肉之躯,挡下今川家的鸟铳攒射,不料今日竟挡不住一发铅丸。陆渐又惊又悲,不由脱口道:“大师,你怎么……”

鱼和尚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不碍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心头异感又生,慌忙双手触地,蓦地知觉:四人八足,正以细碎脚步奔近,将近之际,忽地分做两队,左右掠出。

陆渐闭眼默数:“两个上了竹子,一个在土里,还有一个……”念头未绝,一声水响,一道黑影从河中蹿出,手中倭刀迎头劈落,敢情倏忽之间,敌人竟已绕到二人身后。

但他快,陆渐更快,并非向前,而是迎着刀锋向后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敌人已失,继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头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陆渐肩上。

陆渐惨哼一声,双手上举,握住忍者双手。咔嚓两声,那人凄声惨叫,两根小指被陆渐拧断,长刀脱手,陆渐一把接过,想也不想,奋力掷出,正中鱼和尚右侧三尺,齐柄而没。刹那间,一股血泉顺着刀柄喷涌而出,那地动了一动,蓦地破开,跃起一名蒙面男子,后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两步,砰然伏地,再不动弹。

此时陆渐已落入水中。他长于海畔,平素摸鱼捉虾,潜游盏茶工夫也是寻常,一旦入水,便与那忍者扭打起来,那人水性并非极好,深感缚手缚脚,急欲了结对手,便腾出手来,想取兵器。陆渐凭借双手,水下情景了如指掌,一觉那人意图,便抢先自他腰间摸走两支钢镖。那人一摸落空,忽觉腰间剧痛,两支钢镖已然入体,当即忍痛去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时间,陆渐凭着手快,料敌先机,在那人全身乱摸,但凡摸到匕首、钢菱,无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动弹,瞪着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尽都落到对方手里。

陆渐钻出水面,只觉一阵虚脱,遥见鱼和尚坐在岸边,正向水中张望,见他出水,方才松一口气。陆渐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师,还有两个在竹林里。”

鱼和尚叹道:“忍者均是刺客,一击落空,势必远遁,你杀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陆渐定眼望去,只见那地上尸体的衣角处绣了一个银色的“二”字,当是所说的忍二;至于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陆渐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杀,不觉双手发抖,蓦地鼻间酸楚,伏地大哭起来。

鱼和尚知他连杀二人,心中内疚,便抚着他头,叹道:“好孩子,别哭,别哭。要知道,这些忍者,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生死之间,原本顾不得许多的。”

陆渐哭了一阵,方才平静,抹泪问道:“大师,这些忍者为何要追杀你?”

鱼和尚叹道:“那是第四个故事。”说着举目眺望那条大河,说道,“今日暂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们说第三个故事。”

陆渐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长刀,将鱼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鱼和尚也取了一枚无毒钢镖,自腿上起出铅丸,用布包了,忽见陆渐又从林外回来,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鱼,不觉笑道:“你捉鱼的本领却不差。”

陆渐道:“不知为何,练了《黑天书》,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觉水下情形,有鱼经过,一刺便着。”

鱼和尚点头道:“若无‘黑天劫’,这《黑天书》可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经了。”

两人烤鱼吃了,陆渐见鱼和尚气色衰败已极,便道:“大师你睡一阵子,我给你把风。”

鱼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觉睡去,再也醒不来了。”忽见陆渐面露惊色,双目泛红,忙道,“孩子,别担心,和尚说笑呢,难道你不想听这第三个故事么?”

陆渐见他谈笑风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自然想听的。”

鱼和尚道:“这第三个故事,说的是一座城。”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两百年前,元人无道,终于惹起红巾百万。那时候,义军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极大混乱。元人军队固然凶残可恶,义军之中也是良莠不齐。你见过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无所不为;当时的义军首领也大多如此,胸无大志,只图一己之私欲,从不好生约束士卒。有道是‘师行如火’,军旅若无纪律约束,比燎原之火还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军刚刚屠戮焚烧,义军的乌合之众又蜂拥而至,恣意抢掠。那时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陆渐忍不住道:“难道没有好的义军吗?”

鱼和尚道:“好的义军并非没有。但乱世之中,法术诈力远比仁义道德管用。若无过人的实力,仅凭德行,无以生存;那些有仁有义的义军首领,没死于元人之手,却先死在同袍、部将的手里,委实令人痛心。就如此,几经征战,涂炭了千万生灵,终于换来些许转机。”

他顿了顿,问道:“陆渐,你还记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座东海岛屿么?”陆渐道:“记得。”

鱼和尚说道:“那海岛上的大宋遗民自宋亡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恢复汉室。元末大乱方兴,岛上弟子便在东南起兵,攻破州县,割据一隅,有名的便有张士诚与方国珍。可是历经数代,这些遗民后裔,早已忘记先人初衷,一味贪图权势,自以为是,不但不想着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悬,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军各个击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脱脱亲率百万大军,将张士诚围困于高邮城,准备一战而定东南,彻底肃清南方义军。

“当此生死绝境,东海岛屿上的智者高士被迫尽弃前嫌,连成一气。所有的东岛弟子,无论亲疏贵贱,纷纷赴援高邮。那一战,可说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元军人多势众,高邮外城几被荡平,内城也是岌岌可危。谁知东岛弟子不仅视死如归,抑且制造了许多可怕武器,屡屡重创元军。双方拉锯苦战,足有月余,元朝大军终于溃败,脱脱也被免职。从那之后,元廷再也无力聚集重兵,被迫放弃东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时,东岛弟子仍能齐心协力,大可乘胜北伐。谁知道,强敌方退,岛内又因功赏不一,生出龃龉。转眼间,南方再次陷于混战,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驾乘孤舟,自海外悄然归来,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陆渐脱口道:“是那位大算家么?”

鱼和尚笑道:“若算年纪,那位大算家已过百岁,如何能称年轻人呢?”

陆渐微觉羞赧,讪讪道:“那便是那位大算家的后人了?”

鱼和尚道:“许多人也都如此认为。但因种种缘由,这人的生世始终成谜,就算多年以后,他对来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绝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没有几人知晓。当年和尚年少好事,听到师尊谈论此人,甚是景仰,四处搜寻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宫大内,翻阅文献。

“偷入皇宫大内?”陆渐失声道,“大师胆子好大!”

鱼和尚摇头道:“皇宫大内,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说到胆子,和尚和那年轻人一比,可差得远了。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内七次,终于有所发现,在一本残旧奏章中,提到他时,称之为‘梁逆’,可见他与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称他为‘贼思禽’,足见他姓梁名思禽了。”

陆渐喃喃念道:“梁思禽么?”

鱼和尚点头道:“却说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战乱之惨,心如刀割,遂动了匡定天下的念头。但他性子冲淡,并无王霸野心,通观南方群雄,大多贪婪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怀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势不利,被东岛群雄所包围,首尾难顾,形势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见状,便投入洪武帝帐下,助其治军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陆续打败东岛弟子。东岛群雄感觉不妙,二度联合起来,围歼洪武帝。一时间,双方各自建造庞大可怖的武器,征发数十万大军,打得难解难分;但思禽先生终是智高一筹,东岛无论运用何种机关计谋,均被破解,加之洪武帝又雄才伟略,经历几次大战,终将东岛群雄逼入绝境。这时间,东岛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从中作梗,并猜出他的来历,双方百年旧仇,又添新恨,当下依武林规矩,寄刀留简,约在八月十五,灵鳌岛上,比武论道,一决生死。”

鱼和尚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道:“说起东岛一脉,原本智慧渊深,武功通玄,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苍生之福。但他们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权力财富,便不能克制私欲,逐渐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祸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还想凭借武力,维系本岛权势,可谓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

陆渐深以为然,连连称是。

“灵鳌岛一战,不仅关系天下兴衰,抑且关乎武林运势。我派大苦祖师也曾有幸观战。据说当时,东岛的绝顶高手倾巢而出,先行布下阵势,准备让思禽先生有来无回。直到夜色将阑,圆月西坠,思禽先生也未露面,东岛诸大高手皆认为先生不敢来了,正在议论纷纷,忽听海上传来洞箫之声,思禽先生一人一箫,踏着一叶扁舟,飘然而至。”

陆渐吃惊道:“他一个人么?”

鱼和尚道:“他在中土并无亲友,纵有远亲,也在东岛。只不过,东岛纵然人多势众,却没料到一事。”

陆渐急道:“什么事?”

“那便是‘周流六虚功’!”鱼和尚道,“这门武学,在灵鳌岛上,第一次横空出世,令东岛中人措手不及。寻常武功,不过凭借兵刃拳脚,但这‘周流六虚功’,却可驾驭天地间诸般大能,天地山泽,风雷水火,无不成其利器,可说已不是人间的武功。这一战,东岛对‘周流六虚功’无法可施,被思禽先生连败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依然一败涂地。这一战之后,思禽先生在岛边石崖上裂石成纹,写下:‘有不谐者吾击之’。从此之后,这七字威震武林,而东岛却是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争夺天下。

“此后,洪武帝再无敌手,陆续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势,挥师北伐,灭亡元朝,恢复大汉衣冠。然而就当此时,洪武帝与思禽先生之间,却有了极大分歧,终至于反目成仇。”

陆渐讶道:“思禽先生帮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会生出分歧呢?”

鱼和尚叹道:“对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权势要紧。当时,思禽先生说了两句话,大犯洪武帝之忌。”陆渐问道:“哪两句话?”

鱼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术’、第二句则是‘限皇权’。”陆渐听了,也不觉有什么奇处,浑不知为何这区区两句话,会令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鱼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两句话虽只有寥寥六字,却牵涉到我华夏自古以来的两大弊端。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考评人才,均以儒学作为准绳。而思禽先生却认为,儒学褒古贬今,愚民心智,理当加以抑制,便趁着新朝初创、制度未成之际,提出科举选士不能只以儒学为准绳,须得另设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门别类,挑选人才。”

陆渐喜道:“这样挺好呀,比如出海打鱼,就有许多门道,按理说,还该设一个‘出海打鱼科’。”

鱼和尚摇头道:“若那样划分,却也太细。只此九科,便已震动朝野。不只洪武帝愠怒,朝中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连开国名臣,如徐达、李善长、刘伯温也加入反对之列。双方当廷辩论数次,均无结果。思禽先生性情孤傲,愤激之下,竟私自开馆授徒,并在馆中设立九科。如此一来,更惹儒生怨恨。这也罢了,真正触怒洪武帝的却是后一句‘限皇权’。

“要知道,自古以来,君权天授,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东西。老子是皇帝,儿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为所欲为。开国之主,或许允称英明,而后世子孙,往往聪明能干者少,暴虐无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炀帝,都是任意妄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鉴于此,认为皇权若无限制,必然祸害国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权法授’,也就是说,由‘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挑选德高望重者,订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贵如帝王,也当信守,若不信守,当可依法废黜。”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可糟了。”鱼和尚奇道:“那你说说,怎么糟了?”陆渐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岂不也要被废黜了。”

鱼和尚叹道:“这一语正好切中肯綮。陆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陆渐摇头道:“这是宁不空说的,他常跟信长说,当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权力,权力一失,必然没命。”

鱼和尚叹道:“宁不空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何况这位洪武大帝,虽说雄才大略,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视权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龙颜震怒,当场驳回。若是换了他人,必然知难而退,谁知这位思禽先生却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气,竟将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还请求群臣廷议。如此一来,洪武帝大生疑心,怀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夺取他的权柄。但他忌惮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声色,反而在宫中设下酒宴,宴请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宫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时在先生酒里,下了见血封喉的绝毒。”

陆渐失声道:“岂有此理?”

鱼和尚苦笑道:“这还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更重,几将昔日功臣残杀殆尽,仅是胡惟庸、蓝玉两件逆案,便牵连杀害四万人之多。嗯,闲话休提,且说思禽先生应召入宫,他自来好饮,酒到杯干,并不推辞。半晌工夫,便连尽三壶……”

“不对。”陆渐急道,“大师不是说酒中有毒吗?他怎能连尽三壶?”

鱼和尚微微一笑:“你这一问,恰也是朱元璋当时的疑惑。他只恐是手下太监糊涂误事,拿错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这般,众人从未时喝到亥时,宫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壶也多了十余个,却始终谈笑风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无不变了脸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针毡。

“思禽先生却是从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壶,忽地笑问道:‘朱国瑞,还有酒吗?若还有酒,不妨再喝。’国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见殊无敬意。洪武帝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阴谋拆穿,当下作声不得。这时候,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说道:‘朱国瑞,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你纵然自私狠毒,终不失为盖世枭雄。如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这世上只怕又会陷入战乱,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既不肯授权于民,还请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为之。’说罢将杯一掷,飘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羞怒交迸,见他去远,摔杯为号,三千甲兵一时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虚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龙,甲兵虽众,却摸不着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宫城,召集情愿跟随的九科门人,杀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赶,思禽先生边战边走,一路向西,虽有千军万马围追堵截,还是被他逃了。洪武帝闻讯大怒,他对思禽先生的算学机关至为忌惮,深知先生的才智来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一般,他朱家的江山岂能稳坐?当即下召,捕杀未及逃离的九科门人,已逃走者,灭其满门,同时禁绝九科,连隋唐以来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废了,代之以八股取士。从此以后,天下的读书人尽都沉溺于四书五经之中,再无新知锐见,大多成了不知变通的腐儒。”说罢,鱼和尚悠然长叹,流露遗憾之色。

“后来呢?”陆渐忍不住问道:“思禽先生怎么样了?”

鱼和尚道:“思禽先生经历连场血战,逃到西域时,身边除了七名弟子,便只剩一名贴身小婢。思禽先生见状,伤心难过,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变化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种神通,分别授予八人,并创立八部,命八人各领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仑山建起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号之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却将其比之东岛,称为西城。

“从此之后,思禽先生隐居城中,再不入世,终日精研算道、穷究物性,悠然度过三十年光阴。这一日,他将八部中人唤到堂中,说道:‘我当初少年意气,从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学造福万民,恰逢元末丧乱,苍生多苦,故而违背祖训,滥用智慧,造成无边杀戮。后来虽然天下一统,却也只填了独夫的欲壑,‘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终不可行。

“他说罢,取出精研算学、物性所作的笔记书稿,说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万民。然而民智一旦封闭,欲要重新开启何其难哉。先祖说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适当之时,适当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开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节令的妖红。方今民智不开,尚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若然落入歹人之手,徒添无穷祸害。违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机一脉,绝于今日。’说罢将笔记书稿等毕生心血付之一炬。望着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连道:‘妖红已谢,天下太平,妖红已谢,天下太平……’

“烧完笔记书稿,他又取出八幅画像,分授八名弟子,说道:‘这八幅祖师图像,各部须要好生收藏,不可遗失。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将八图合一,只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切记,切记!’说到这里,思禽先生忽地拍床太息,‘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如此连叫三声,蓦地抓起身畔软枕,猛掷于地,竟有火光迸出,巨响如雷。雷火之后,这一代奇人,盘坐而逝。”

鱼和尚说到这里,久久无语,陆渐也沉浸于故事之中,忘了言语。

过了半晌,鱼和尚方道:“陆渐,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陆渐想了想道:“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奇怪得很,叫人无法理解,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毕生心血烧掉,还拍手大笑?”

鱼和尚道:“这拍手大笑,却比那号啕痛哭更绝望十倍。当思禽先生发觉,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在这世上终究无法施行,而大道不行,与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难以推行,反而会成为帝王独夫的工具。与其贻害世人,不如毁之于烈火。他口中虽笑,心中之痛却鲜有人知,是故临终时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这一句话,才是他的心声。”

陆渐听了,仍是不尽明白,欲要再问,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连大地,将二里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但觉有几人伏在竹上,忽远忽近,游移不定。

陆渐略一沉思,挥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着一人藏身之处奋力掷出,但仅掷二十来步,便即坠地。

鱼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我相’试试。”陆渐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转身形,蓄力已毕,猛然掷出。

锐响排空,那竹箭去似惊电,在林中一闪,便听一声惨叫,绿竹上坠下一人,黑衣蒙面,肢体扭曲,额上犹见竹箭箭尾。

陆渐本只想惊走来人,谁知竟然射死一人,当真目定口呆。耳听得竹林飒然,剩下的那些忍者被竹箭惊吓,转眼逃得远了。

鱼和尚也甚吃惊,叹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没想到。”陆渐一日之中连杀三人,心中极不痛快,发了一阵呆,才选了根粗壮竹子,举刀砍削。

鱼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陆渐说道:“爷爷说过,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个竹筏子,到了夜间,咱们悄悄顺水航行,到达海边。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鱼和尚默默点头,寻思陆上步步危机,随处皆是忍者陷阱,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见竹竿粗大坚韧,陆渐砍伐费力,几度被竹竿反弹,崩得长刀歪斜,便道:“你以‘寿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变‘猴王相’。”

陆渐依法施展,刀锋所向,断竹有如割草,变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来扭去,甚为别扭。

鱼和尚道:“初习‘三十二相’,须得借用各种相态,激发劲力。将来练得久了,相态尽被化去,仅存神意,神意一动,劲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伤人,到那时,也不会如此别扭了。”

陆渐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桠,并破开其中一根,切割成条,搓制竹索。鱼和尚便教他用“诸天相”结索,以“多头蛇相”捆缚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陆渐不时感知四周情形,众忍者料是损兵折将,一时再无人来。

待得入夜,陆渐将竹筏拖入水中,扶鱼和尚坐在筏首,撑着篙顺流而下。

其时星月无光,水声如幽人呜咽,低微凄凉,两岸倾崖危岩,在天边勾勒出纤细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骥,或如奔麟,或如雄狮,或如饿虎,千姿百态,莫可名状。

陆渐一颗心始终悬着,生怕哗啦一声,又从水中钻出人来。好在大半夜过去,也无动静,眼见天色将明,方才确信计谋成功,便坐了下来,正要打盹,忽听鱼和尚咳嗽一声,以倭语高声说道:“陆渐,你可知道,忍者杀人,大有学问,若无必杀把握,决不轻发。如今危险才刚开始,你千万不可大意。”

陆渐腾地站起,脱口问道:“有敌人吗?”

鱼和尚声音一扬:“忍术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如何动手,何时动手,被你猜着,便不算高明。至于时机,必在你最无防范之时。而常人最为疏忽的时候,正是天亮之时。”

话音未落,忽听左岸传来一声低啸,几道黑影倏然纵起,如淡淡轻烟,缥缈逝去。陆渐不觉冷汗迸出,他自以为得计,不料这一众忍者早已尾随,料是定在黎明动手,却被鱼和尚一口喝破,只得暂且放弃。

陆渐当下奋起精神,力撑数篙,将竹筏撑得驷马难追,却听鱼和尚叹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说。”陆渐只得抛开竹篙,坐了下来。

鱼和尚道:“如今暂无危险,咱们来说第四个故事。这个故事,说的却是和尚自己。”陆渐精神为之一振,凝神细听。

却听鱼和尚悠然道:“和尚我隶属禅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从不大开山门,也不属临济、云门、沩仰、曹洞、法眼等禅门五宗,自成一派,消遥自在。

“自从九如祖师开启宗门、花生大士发扬光大以来,三百年间,已传六代。每代均是一师一徒,单脉独传。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刚神力’练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萨,超越三界,倘若所传非人,必然造成无边罪孽。到和尚这一代,武林大势已生剧变,东岛西城遥相对峙,势如水火。

“想当年,思禽先生坐化之后,因为他终生不偶,并无儿女。是故依照先生遗法,西城城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轮流统领西城……”

陆渐奇道:“思禽先生怎会没有儿女?”

鱼和尚道:“此事也颇蹊跷,或许因为他厌恶父子相传的陋习,有意终生不娶,也未可知。但东岛挫败之后,始终怀恨,思禽先生在世之时,他们无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举进攻西城。虽说思禽先生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仍是非同小可,几次交战,东岛均没占到便宜。可这争端一启,东岛西城,一斗便是两百多年,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一百年前,西城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黑天书》,为了对抗东岛,竟妄顾天理,开始蓄养劫奴……”

陆渐脱口道:“从百年前开始蓄奴,劫奴岂不是很多?”

鱼和尚黯然点头,续道:“经过多年争斗,东岛也好,西城也罢,都是死伤惨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结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个名叫万归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资卓绝,机缘巧合间,竟被他从本部绝学之中,发现了‘周流六虚功’的奥秘,从而贯通八部绝学,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达到了思禽先生的境地。但他不仅悟性超凡,野心也不凡,先凭武力废去公选的城主左梦尘,强行登上城主之位,其后更全力攻打东岛。东岛弟子几被灭绝,幸存者纷纷逃往海外避难。和尚虽是世外人,也觉瞧不过去,毕竟东岛西城,三百年前本为一家,如此赶尽杀绝,有悖情理,是故约了万归藏,在天柱山相会,劝他罢手。

陆渐担心道:“此人如此残忍狠毒,大师见他,岂不危险得紧?”

鱼和尚叹道:“未见万城主以前,和尚也以为他必是骄狂自大、凶狠暴戾之徒。但当真见了,却大谬不然。这万归藏不仅潇洒如神,风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绝、言语可亲,与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酿,不饮自醉。和尚纵是空门弟子,也是一见心折,相谈欢洽。也可以说,和尚未曾交战,气度上已先输给他了。

“既然相谈甚欢,和尚便劝他放过东岛残部,不料竟被一口回绝。劝说已久,终不免大动干戈;但‘周流六虚功’已破天道,和尚用尽全力,也只接下三招。从此之后,不但功力仅存一半,抑且伤势始终无法恢复。”

陆渐心中大震:“大师的旧伤,竟是万归藏所为?大师如今功力减半,仍然这么厉害,当年全盛之时,却不知怎样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三招。那万归藏真不知是何种人物?”

思忖间,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既败,自然束手待死。却不料万归藏说道:‘贵我两派,渊源甚深。金刚一门,又是一脉单传,你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断绝,小弟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本派祖师。东岛则不然,与我派争斗两百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灭绝,永无休止,是故唯有以杀止杀。道兄若瞧不过眼,大可远离中土,要么神通精进,有能为胜过小弟,否则小弟有生之日,还请莫要回来。’

“他说得客气,实则已将和尚放逐。但以他斩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条生路,确是瞧了花生大士与他祖师的交情。足见此人纵是一代枭雄,却也并非无情之人。”

陆渐见鱼和尚被万归藏重伤放逐,言语间仍处处替他开脱,心中端地好生不解。

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听了这话,无话可说,只好携了小徒不能,远赴东瀛。到达之时,却发现这小国烽火连天,正处乱世。这也罢了。不曾想,东瀛的佛法处于乱世,竟也堕落不堪。出家的僧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众多,骄奢淫乱,娶妾生子,蓄养娈童;甚至于强夺民田,横征暴敛。佛法本为济世之法,到了此间,竟成了奸徒们愚弄世人、图谋私利的骗术。

“和尚目睹种种罪恶,忍无可忍,与小徒前往比睿山,与东瀛僧人理论。比睿山号称东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许多所谓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与众僧辩论佛法,辩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乐,佛法粗浅,如何能当和尚的机锋,理屈词穷之下,恼羞成怒,竟宣布和尚为‘佛敌’,派出僧军追杀。

“事既至此,和尚虽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却有了极大变化。他原本心地纯净,根性猛利,却坏在过于崇尚武力,见和尚败给万归藏,便对佛法生出极大动摇。到了东瀛,他目睹战乱,倭人残忍好杀的劣性与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见东瀛众僧纵情享乐,他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暗暗羡慕。

“那一年,我师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杀,逃到北伊势时,和尚旧伤发作,无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边。那僧兵首领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号称‘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长刀,耀武扬威,将我师徒视为砧上鱼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终于忍无可忍,他那时神通已成,只一招便击毙那首领,夺下长刀,然后不顾和尚喝止,杀入阵中。那一战他魔性大发,将千余僧兵杀得一个不留,连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红。事后他携刀而去,自号天神宗,横行日本,无恶不作。

“和尚待得伤势稍愈,便去寻他,那孽障自知不敌和尚,四处躲藏,甚至十年之中,也不敢公然作恶。可恨,和尚那时也麻烦多多,北伊势之后,比睿山虽不派出僧兵,却买通伊贺忍者,悬以巨赏,刺杀和尚。这些忍者手法诡异,耐力绝强,十多年来不舍不弃,我几度遇险,也多次制住他们,但终究不忍杀害。谁知他们知道和尚不杀,益发肆无忌惮,和尚不胜其扰,以致于无法腾出手来寻那劣徒,让他造成更多罪孽……”

说到这里,鱼和尚气血上涌,咳嗽几声,喘息道:“陆渐,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黩武者必亡于武。万归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这些忍者纵然可恶,却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你再与他们交手,须得心存慈悲,万不可像不能一般,因为一时之怒,坠入不复魔道。”

鱼和尚说话声中,陆渐忽觉他一手按在头顶,霎时间,一股绝大热流奔腾而下,陆渐叫喊不及,脑间轰隆隆一声巨响,顿失知觉。
" 永遠罘變旳,昰:改變゛↓ ~~~~  

●。.⊕莎郎嘿喲.LΟvёぺ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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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八章 九变龙王



醒来时,已是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筏首,双颊一改枯槁,澄澈莹润,微微透明,不觉诧道:“大师,你方才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

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陆渐呆了呆,恍然惊道:“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这不是死,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却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倒也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离开日本,‘黑天劫’便会发作,断送你的性命。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着,他勉力抬起手来,轻抚陆渐头顶,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你都会遇上的。”

他说到这里,陆渐已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性命。如今却不同了,和尚此身已如空壳,只怕轻轻一碰,便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他这两日为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心意。”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悠悠道,“时辰到啦。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

“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偈中满是落寞悲悯,吟诵已毕,溘然化去。

陆渐不禁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也从没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今生今世,他也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年轻人付出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尚在时,凡事均有他作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从。昆仑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谁又能解开“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须他独自面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他越发悲怆起来。

蓦然间,双手又生异兆,陆渐一惊止泪。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弓背弯腰,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那忍者心口。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便听鸟铳连响,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纵身入水。法体入手,轻飘飘竟无几许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伤感之际,人已入水,但觉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

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开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却均以为抓住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

趁着混乱,陆渐身如游鱼,从渔网缝隙钻出,沿途踢起河沙,掩护身形,欲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师,得罪了。”当即放手,将鱼和尚的法体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见浮尸,低声呼哨,立时有人抛出长索,钩住法体,拖向岸边,却不料陆渐藏在法体下,亦步亦趋,随之前行。

顷刻法体近岸,众忍者正要拉上,忽听哗的一声,一道水幕迎面扑来。众忍者大惊,纷纷发铳,不料水幕落下,竟无人影。惊疑间,又听一声水响,陆渐破浪而出。鸟铳只得一发,再装弹药,已然不及。

陆渐一旦上岸,使“神鱼相”贴地滚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诸天相”将他掷入河中,再以“马王相”翻身一脚,将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发镖,不料镖未出手,陆渐一展快手,抢先接住,反手扎在他腰上。那忍者至为剽悍,竟不惨叫,退后半步,反手抽刀。陆渐大喝一声,飞身施展“大须弥相”,一肩撞在他胸口,那忍者巨力加身,叫喊不及,闭气昏厥。

陆渐撞倒此人,转眼一瞧,却见河中那名忍者湿淋淋爬上岸来,抱着鱼和尚法体飞奔,转眼便至五十步外。陆渐情急,自那昏厥忍者背上抽出刀来,使一个“我相”,如发射竹箭般奋力掷出,那刀去如流星,嗡的贯穿忍者小腿,将他钉在地上。

那忍者凄声惨叫,转手拔出刀来,一瘸一跛,还欲再逃,忽觉脑后风响,已着了陆渐一记刀鞘,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陆渐重又背起法体,忽听猫叫之声,遥遥望去,但见竹筏已翻了个身,北落师门湿淋淋蹲在筏头,顺水漂下。陆渐暗呼惭愧,心道怎将它忘在竹筏上了,慌忙转身奔回,拾起忍者惯用的长索,沿岸奔跑里许,掷向竹筏。索前铁爪勾住筏尾,竹筏前行,将那长索绷得笔直,北落师门也颇乖巧,顺着长索一溜飞奔,纵入陆渐怀里。

陆渐正舒一口气,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击落一支钢镖。转眼望去,数道黑影正掠过来,急忙发足奔逃。却见身周不时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兜截而来。原来,众忍者所畏惧者,只有鱼和尚,一见鱼和尚坐化,再无所忌,一反常态,公然跳将出来。

忍者人多,奔跑迅捷。只一阵,陆渐便被围在一片河滩上,众忍者目中凶光毕露,步步进逼。

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闻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但见那人装束与众忍相同,唯独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忖道:“这些忍者以数字为名,既有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了。”

忽听那忍太道:“年轻人,放下尸体,我饶你性命。”

陆渐摇头不语。忍太扬声道:“我们都很敬重大和尚的为人,他两次捉住我,都放我性命,饶命之德,终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陆渐扬声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苦苦追杀他?”忍太叹道:“为人有信,我们先已答应比睿山,不能食言。”

陆渐冷笑一声,道:“什么为人有信,怕是为了赏金吧?比睿山有钱有势,大师却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和尚。”

忍太被他一语道破心机,瞳子遽然收缩,他本想骗陆渐不战而降,谁知计谋落空,当下冷哼一声,厉声道:“无论如何,和尚的尸体,我都要带回比睿山。”

陆渐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放下法体,攥紧刀鞘,扬声道:“那便试试。”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挥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时,用的是‘寿者相’,鞘到半途,却已变成‘猴王相’,正是鱼和尚所传的劈竹法门。

忍太见他大开大合,姿态怪异,微感吃惊,又见他只持刀鞘,当即挥刀迎出,仗着刀锋锐利,存心先断刀鞘,再斩陆渐。

刀与鞘击,空响震耳,忍太只觉大力涌至,胸一闷,倒退两步,耳听吱嘎细响,定睛一瞧,只见刀锋裂纹如丝,扩散开来。

这口倭刀乃祖传宝刀,切金断玉,如割腐竹,此时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惊之余,又是心疼,不及多想,陆渐扭身挥鞘,二度劈来,忍太欲要躲闪,却不知为何,但觉那木鞘一挥之间,涵盖八方,来势竟无可避,惊怒间,只得挥刀再迎。

又是一声空响,伴随当啷之声,忍太断刀、吐血,木鞘其势不止,击中他左腿,咔嚓一声,忍太腿骨折断,向后跌倒。

忍者们见首领败落,呜呜号叫,挥刀扑来。陆渐却不管来者多少,均当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个“寿者相”,再一个“猴王相”,木鞘挥转,如扫千军,无法可避,无法可当。

忍者以偷袭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长,陆渐每挥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断腿,场中二十名忍者,顷刻间倒了一半,忍太又惊又怒,急道:“快躲起来,发镖……”话未说完,不防陆渐回身一鞘,正中太阳穴,当即昏了过去。

众忍者群龙无首,被陆渐一鞘一个,敲断手足,虽不致命,却失了行动之能。一时间,除了三两个忍者见机得快,溜之大吉,众忍者无一幸免,纷纷躺在河滩上哀嚎。

陆渐环顾四周,也觉惊奇,本当必有一场生死恶战,谁料胜得如此轻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还只当这些忍者太过不济,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师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违大师吩咐。”叹了口气,再也不瞧众人一眼,背起法体,顺河岸走去。

入夜时,陆渐寻到一处干净空地,收拾柴火,将鱼和尚法体焚化,望着熊熊火光,陆渐又不免大哭一场。待到火熄,上前收殓骨殖,却见灰烬中许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红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莹剔透,色泽辉煌。

陆渐寻思:“这该是鱼大师所说的舍利了。”细细一数,共有二十一颗,便用布小心包了,贴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间,便瞧见茫茫大海。陆渐久处深宅,此时沐浴海风,大生感慨。

他沿着海滩走了半日,傍晚时分,渔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内有不少船只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听一个大嗓门以华语呵斥道:“罗小三,让你找通译,怎么尽找这么些半通不通、只会要钱的东西,误了老爷的大事,仔细你的皮。”

陆渐乍闻乡音,倍感亲切,回首望去,只见远处站了几人,均是唐人装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壮,紫袍玉带,蹬一双鹿皮快靴,衣饰可谓华美考究,却又贪图舒服,戴一顶道士用的网帽,故显得不伦不类,此时正吹须瞪眼,训斥一个年轻伙计。

陆渐听那紫袍汉子所言,似乎是没有找到合用的通译,心念一动,上前施礼道:“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汉子睨他一眼,皱眉道:“你是唐人?”陆渐道:“对,你们要雇通译吗?”紫袍汉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听老爷说话?”

陆渐笑道:“只是顺耳听见。我会说倭语,大叔你雇我好么?”紫袍汉子眉头大皱,眼中疑惑挥之不去,说道:“光会倭语可不成,我们是来倭国做买卖的,你不但要会华语、倭语,还要通晓经济买卖。”

陆渐沮丧道:“经济买卖,我却不会。”转身便走,忽听紫袍汉子叫道:“回来。”陆渐回头道:“什么?”

紫袍汉子笑道:“你这孩子倒也诚实,做买卖,最难得的就是诚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识,你若说自己通晓经济买卖,我也不会知道。难得你竟不撒谎,那是很好。我们这些到外国走海货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却遇上不老成的经济牙子,跟通译两相勾结,三两下骗得你血本无归。嘿嘿,若做通译,你要多少钱?”

陆渐惊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钱,你们回中土的时候,捎上我一个便好。”紫袍汉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皱眉道:“我带你回中土不难,但钱也不能少你,三两银子如何?”陆渐志不在钱,当下便道:“也好。”

三两银子,不及寻常通译雇银的十分之一。紫袍汉子大喜过望,拍着陆渐肩头,呵呵大笑。攀谈之下,陆渐才知这紫袍汉子姓周名祖谟,闽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来倭国却是头一次,正愁没有合适通译。找了几个,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华语粗疏,言不达意,难得陆渐送上门来,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谟大约占了便宜,心中欢喜,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颇有些不着边际。陆渐笑笑,问明他一行贩来货物,却是绸缎茶叶、瓷器药材,还有若干玉石。

陆渐曾随宁不空做过账房,尾张一国的财物进出,大都经由他之手,是故这一船货物,仔细想来,竟也不算什么。

他以倭语问明行情,如实告知周祖谟,周祖谟权衡之下,再选择交易。其间,陆渐又代他计算得失,两日交易下来,斩获颇丰。

周祖谟不料寻了个廉价通译之外,更白赚了一个精细账房,端地喜不自胜。次日入夜时,细问陆渐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挟持来倭,不由一拍大腿,骂道:“他奶奶的,定然是狗倭寇干的好事。”

陆渐道:“却不是倭寇,劫我来的是唐人。”周祖谟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这些狗汉奸的祖宗怕也没脸见老子。”

陆渐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会来倭国做买卖?”周祖谟皱了皱眉,神色颇不自在,左顾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难不成又去逛窑子了?”

陆渐一瞧,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便问道:“逛什么窑子?”周祖谟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窑子么,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钱挑上一个,跟她大行周公之礼。”

他见陆渐懵懂,一拍他肩头,笑道:“你有三两银子的佣金,要不老爷带你去逛逛,挑一个中看的姐儿开荤?天南海北的窑姐儿我也见得多了,唯独这倭国的还没见识呢。”周祖谟一介粗人,兴致一来,大谈生平艳遇,聊得兴起,色心大动,见陆渐不去,便另叫两个伙计,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仅留三两个护卫照看货物,闲极无聊,聚在舱中赌钱。陆渐一贫如洗,自然无人叫他。陆渐无所事事,想到所学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练成,便自到船尾苦练,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师说的三十二相,我只学了一半,却不知另一半上哪儿学去?”想到鱼和尚,思念之余,又觉黯然。

次日,陆渐又和周祖谟上岸交易,将存货卖了七七八八,再觑行情,低价购入硫黄、苏木、刀扇、漆器等东瀛土产,打算运归中土。

料是买卖顺畅,周祖谟甚是心宽,每晚都与众海客去妓楼寻欢,黄昏上岸,凌晨方回。陆渐则苦练十六相,渐渐贯通,只是远未达到鱼和尚所说的“化尽相态,仅存神意”的地步。

这一日傍晚,周祖谟忽道:“小陆,你今晚随我们去吧。”陆渐吃惊道:“我可不去。”

周祖谟笑道:“让你去,不是逛窑子,而是做通译。”陆渐道:“通译什么?有买卖吗?”

“怎么没买卖?”罗小三笑道,“周老爷新近勾搭上一个倭妓,想给她赎了身,带回去做小老婆。你说,这算不算买卖?”

周祖谟笑骂道:“死猴儿,尽会子虚乌有,损你老子。但说起来,那些倭婆子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过夜钱没有。陆渐你今晚去了,定要给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尽花些糊涂钱。”

众海客你一句我一句,尽拿妓楼中的勾当说事。陆渐听得面红耳赤,作声不得。周祖谟却不容他多想,连唬带哄,拖他上岸。

一行人吆喝笑闹,行了一程,转入一个小巷,巷内昏暗幽深,檐角风灯摇曳、珠箔飘转,映得众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里气息颇是污浊,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败味道。两侧的小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偶尔能从门缝间瞧见一张素白如绢的脸。

走到巷子尽头一扇漆门前,周祖谟止步道:“你们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陆进去。”众人一反嬉笑神态,肃然转到檐下。

陆渐但觉奇怪,却见周祖谟走到漆门前,敲了几下,漆门打开,露出一张敷满白粉的妇人圆脸,左眼下一粒朱砂小痣,分外惹眼。

只听那妇人道:“你们找谁?”陆渐一怔,却听周祖谟道:“小陆,你告诉她,我们来找龙崎先生。”陆渐说了,那妇人露出疑惑之色。周祖谟忽地取出一大块银子,塞到她手里,那妇人怔了怔,退后关门。

两人立了半晌,那漆门忽又敞开,那妇人出门鞠躬道:“对不住,龙崎大人问有什么事?”周祖谟听了通译,举起手来,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那妇人一呆,又关上门,半晌方出,说道:“龙崎大人有请。”周祖谟咧嘴一笑,当先入内,进门时还毛手毛脚,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一把,惊得她后退两步,低声咒骂。周祖谟左右听不懂倭语,装聋作哑,扬长去了,陆渐跟在后面,却连挨那妇人几个白眼。

漆门虽小,门内却别有乾坤,方一入门,便见回廊曲柱,围着一簇高及两丈、七孔八窍的峻峭湖石,回廊四角,朱灯流转,映照出奇花异卉,花香幽幽,弥漫中庭。

那曲廊十步三折,穿行其间,难辨东西,时见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鹤惊起,寒凫飞渡。周祖谟不禁骂道:“这狗倭寇倒会享受,竟把苏杭的园林也搬来了。”

咒骂间,二人被领到一所小厅,那圆脸妇人一拍手,进来两名年少女子,身着短衣,眉眼清秀。那妇人道:“请二位更衣。”

陆渐吃了一惊,周祖谟听了通译,笑道:“这些倭人倒也谨慎。小陆你告诉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来。”

陆渐说了,那圆脸妇人点点头,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谟乃是风月老手,放开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却觉那少女紧贴自己,娇躯火热,呼吸微闻,十指所过之处,有如蚁附蛇行,不自禁头皮发麻,浑身燥热,当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时,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后跃。那少女初时一怔,继而掩口轻笑,转身跟那圆脸妇人议论。那妇人不时瞥视陆渐,眼角聚满笑意,陆渐越发羞赧,几乎抬不起头来。

搜身已毕,那妇人当先带路,又转过两道曲廊,忽见远处一座花厅灯火通明,笑语时来。

那妇人走到厅前,躬身道:“龙崎大人,人带来了。”厅中一寂,有人以倭语高声道:“谁要买鸟铳呀?”陆渐定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矮胖倭人,光头无须,大肚腆出,乍一瞧,绝似一尊弥勒佛象,他身周坐了几个美貌倭女,媚眼顾盼,向着二人打量。

却听周祖谟笑道:“小陆,别只顾瞧娘儿们,那人说什么来着?”陆渐含羞说了。周祖谟笑道:“你告诉他,我买鸟铳。”陆渐大吃一惊,瞪眼望他。周祖谟拍拍他肩,叹道:“小陆,什么都别问,自管通译便是。”

陆渐满心疑惑,将周祖谟的话说了。那龙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国律法,不能卖鸟铳给你,若是卖了,便有莫大风险。”

周祖谟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险,三分险中十分利,没有风险,不成生意。风险越大,利就越多,龙崎先生想必也懂这个道理。”

龙崎道:“话是这么说,但若命都没了,再多的利也没用了。”周祖谟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传出去,谁又会要你的命?”

龙崎沉默半晌,问道:“你要多少支?”周祖谟道:“一千五百支。”陆渐吃了一惊。龙崎听了通译,也是骇然变色:“什么?这么多?”

周祖谟笑道:“我这几天在附近的妓楼里打听清楚了,这个数目,别人拿不出来,但对龙崎先生而言,却不算什么?”

龙崎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卖铳的商人,并非造铳的豪强。一千五百支,委实太多,须得花时间凑齐,嗯,你给什么价钱?”

周祖谟伸出四个指头,道:“我给现银,四两银子一支。据我所知,这个价全日本也没有过。”

龙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数又多。一口价,五两银子一支,还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谟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阵大骂,脸上却笑嘻嘻地道:“好说,一言为定。待会儿我便让人送定金过来。”

龙崎眉开眼笑,忙摆手道:“不慌不慌,来,来,大伙儿喝两杯,叙一叙。”

周祖谟笑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叨扰了。龙崎先生何时能凑足鸟铳?”龙崎沉吟道:“五天左右。”

周祖谟点头道:“好,我五日后再来。丑话说在前头,鸟铳须得支支精良,若有一支次货,休怪周某无礼。”龙崎笑道:“你放心,本处的鸟铳,全为名匠锻造,无论铳力准星,都是绝好的。”

周祖谟笑笑,拱手告辞。他出了漆门,满肚皮怒气才发作出来,大骂龙崎。众海客一听五两银子一支,也都气愤,猪狗畜生一阵乱骂,直骂到船上,方才消气。

陆渐心存疑惑,问道:“周大叔,你买那么多鸟铳作甚?而且七千五百两银子,账面上哪来这么多。”周祖谟摆手道:“小陆,此事你不要问。只需知道,我买这些鸟铳,并不是为非作歹就是了。”言罢,命人抬出两口铁箱,揭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

周祖谟称足二千三百两,对罗小三道:“你和小陆带人送到龙崎那里,多出的五十两银子,就说是周某送给他身边姑娘的脂粉钱,望他笑纳。”

“送他娘的棺材钱。”罗小三怒道,“那奸商占了恁大便宜,干么还要多给他银子?”

周祖谟正色道:“骂人归骂人,做生意归做生意。我受先生重托,这笔买卖只许成,不许败。我瞧那龙崎眼神游移,性情奸诈,若不多赔些银子,怕是栓不住他。”

罗小三将信将疑,招呼两个伙计,与陆渐扛了银子,送往龙崎府上。路上陆渐忍不住问道:“罗大哥,你们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专门来买鸟铳似的。”

罗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那些生意都是顺手买卖,做做样子。这批鸟铳才最紧要;可惜买得太多,寻常商人供给不起,我们在妓楼里厮混了好几天,才知道龙崎这条途径……”说到这里,他自觉失口,忙道,“小陆,你别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译。要么此事涉入太深,将来想脱身也难了。”

陆渐不禁默然,两人将银子送到龙崎府上,领了收条,方才回船。

其后几日,周祖谟似乎忘了买铳之事,仍令陆渐卖出存货,购入土产;初时周祖谟尚且自己经手,后见陆渐诚实可靠,便乐得轻闲,放手让他交易。陆渐却知这周祖谟外表粗鲁不文,实则内心精细,锱铢必较,当下不敢怠慢,每笔交易都做得勤勉小心,货比三家,始敢下手。但他心中却始终惦记那一批鸟铳,心道数目如此之巨,便是尾张一国,也不曾有过,但周祖谟一掷万金,购入恁多,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凶做恶,那可大大不妙了。

疑虑间,五日过去。这日入夜,一个倭人找上船来,说道:“龙崎大人的货已备齐了,让你们带好银子,随我去取。”周祖谟听了,点头道:“你等一阵子,我们点齐银子就来。”

当下转入内舱,周祖谟取出四口银箱,装齐银两,又加了两口空箱,命众海客从各自房里取来刀剑弓弩、短枪盾牌等物,藏在箱内。

陆渐看得发楞,却见周祖谟神色郑重,沉声道:“咱们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也罢了。若是不讲信用,大伙儿也不要跟他客气。”又对罗小三道,“若动起手来,你看好小陆,莫让人伤了他。”罗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众海客扛箱出舱,随那倭人走了三里路程,到了海边一排木房前。还未走近,便见那龙崎光头腆肚,走出门来,笑道:“终于来啦。”寒暄两句,问道:“银子带来了吗?”

周祖谟揭开一口银箱,龙崎瞧得整齐银锭,眼中流露贪婪神气,招呼手下人验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毕引入库中,但见库内叠放百十口木箱,龙崎撬开两口,箱内均是簇新鸟铳,周祖谟取了一支细看,果然锻造精良,又随意抽查两箱,质地数目也无差池。

龙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点完数目,咱们两清。”周祖谟命众海客各择一处清点,点完数目,在陆渐处汇总。

周祖谟闻报不差,大拇指一跷,笑赞道:“龙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龙崎嘿嘿一笑,率人扛起四箱银子,扬长而去。

周祖谟对三名手下道:“此处离船甚远,不好搬运,你们几个回去将船开过来,咱们就在这里装货。”那三人应了,径自回船。

罗小三皱眉道:“周老大,这买卖未免太顺了些,我总觉得蹊跷。”

周祖谟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给的银子足,自然事半功倍。”众海客听了,纷纷点头。

不一阵,海面灯火飘近,正是那海船来了。众海客嘴里说得轻松,货没上船,一颗心终究悬着,此时见状,不约而同,欢呼起来。

欢呼才起,忽见船上灯火尽数熄灭,整艘船暗沉沉的,仅余一个朦胧轮廓,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微微摇晃。

周祖谟不禁骂道:“这些直娘贼干什么勾当?黑灯瞎火的,怎么装货上船?”

话音未落,船尾一灯如豆,又燃起来。周祖谟瞧得不耐,逐一叫唤船工姓名,却不闻答应,顿时心头一沉,忽听罗小三颤声道:“周老爷,你瞧那灯,似乎不大对头。”

周祖谟皱眉瞧去,那盏孤灯如被阵风吹送,轻飘飘掠过船舷,飞到船头,蓦地凌空一跃,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火光,落在岸上,又向这边飘了过来。

海客们见那火光逼近,神为之夺,周祖谟蓦地大喝一声:“操家伙。”众海客纷纷取出兵器,布成阵势。周祖谟见那灯火越飘越近,心头一紧,厉声叫道:“什么人?”

灯火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形影,衣若纯金,双颊雪白,鹰鼻凤眼,眉挑如飞,虽然俊美,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莫名邪气。他的衣袖很长,右袖拖地,左手则穿袖而出,五指修美,轻轻拈着一盏黄铜油灯。

周祖谟涩声道:“你是谁?怎的在我船上?”那男子轻轻一笑,说道:“我姓犬火狄,你或许听说过。”

周祖谟喃喃道:“姓狄?”蓦地浑身一震,失声叫道:“九变龙王,东岛狄希?”那男子笑道:“好见识。”

刹那间,周祖谟只觉心跳如雷,嗓子干涩,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声。

狄希笑了笑,道:“是沈瘸子派你来的么?天部似乎没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谟被他道破来历,心头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

狄希摇头道:“万归藏一死,八部越发良莠不齐了。竟连奸商淫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谟怒啐道:“老子纵然奸猾好色,也比你东岛勾结倭寇、贻羞祖先的好?”

“谁说我东岛勾结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会想方设法,污我东岛名声。”

周祖谟胆气稍壮,高声道:“你若不是勾结倭寇,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龙崎叫你来的?他想财货两吞吗?”

狄希笑道:“你却不笨。只不过也算不得勾结,龙崎原本就是我布在东瀛的棋子,他做买卖的本钱是我给的,赚的钱大半也是我的。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头的鸟铳,也都是我让他买来的。沈瘸子不愧为天部之主,诡计多端,竟让你这痞子奸商冒充海贼,偷来东瀛购买鸟铳。只可惜,他心气太高,竟想一次购齐千铳,是故寻来寻去,竟寻到龙崎那里。哈哈,也罢,难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帮我收购鸟铳,狄希若不笑纳,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

众人无不变色,周祖谟厉喝道:“大家并肩子上。”众海客各持兵刃,方要动手,忽见狄希身形离散,幻化出十几道身影,重重叠叠,状如金龙摇尾,掠过当场,只听当啷之声不绝,三名海客刀剑落地,两眼发直,额上多了一个小孔,血流如注。

一声轻笑,那幻影散而复聚,又合为一人,狄希手拈铜灯,立身原地,气度悠闲已极。

周祖谟失声叫道:“龙遁?”

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挺有见识。”他笑语晏晏,一双凤眼辉光流转,落到众海客身上,众人无不彻骨生寒,毛发倒竖。

周祖谟脸色铁青,眼珠一转,忽地扬声叫道:“九变神龙,你是东岛五尊之一,‘龙遁’之法威震天下。我却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但老子武功不济,却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赌上一场。”

狄希笑道:“赌什么?若是赌逛窑子,那就免了。”

周祖谟面皮一热,呸道:“老子跟你赌武功。听说‘龙遁’是世间无双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气,就赌你十招之内,抓不住我。”

狄希笑容渐敛,冷冷道:“你命在我手,凭什么跟我赌?”

周祖谟道:“凭你九变神龙的威名。你若不敢赌,将来传出去,江湖中人必然说,堂堂东岛五尊,害怕我这个天部的小卒;即便你丢得起人,东岛三百年声威,也只怕毁了。”

狄希失笑道:“你这厮不愧是痞子奸商,真会强词夺理。但你放心,今晚之事,一星半点都不会传出去的。”众人均是心头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杀光众人之心。

周祖谟计谋落空,额上冷汗迸出。忽又见狄希微微一笑,闲闲地道:“只不过,狄某却有些好奇,想瞧一瞧,你怎么逃过这十招?”

周祖谟喜出望外:“你答应赌了?”

“不错。”狄希道,“我若胜了,那便休提。你若胜了,我饶你不死。”周祖谟摇头道:“不成,我若胜了,在场的人都须活着离开,这批鸟铳,我也要带走。”

狄希眼神数变,忽而笑道:“也罢,若你真能接我十招,人货双收,也是理所应当。”

周祖谟干笑两声,将手掖在腰间。狄希笑意不改,掌心灯火微暗,身形倏然而散,一叠金色幻影若有若无,扫了过来。

周祖谟蓦地抽出手来,掌心迸出一蓬白光,那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细丝,凌空交织,势成一张无朋巨网,罩向那重重幻影。

“敢情沈瘸子把‘天罗’传了你?”狄希轻轻一笑,“好,这算第一招。”倏尔幻影俱无,又归一人。那些白光也遽然收缩,化为蚕茧大小一团,在周祖谟右掌心游走。

周祖谟背上冷汗淋漓。这“天罗”是天部绝学,以“周流天劲”注入蚕丝,织就大网,一旦罩住对手,“周流天劲”一生二,二生三,“天罗丝”笼罩越广,韧性越强,韧比牛筋,坚如精钢,被罩之人若不懂破解之法,势难脱身。

周祖谟的“周流天劲”修炼未深,支撑如此绝学,端地辛苦。但他却知“龙遁”身法不仅包含轻功,更有极精妙的数术、幻术,多年来让西城高手吃尽苦头。狄希此时的幻影,也是一种幻术,虽不知他如何施展,但你若将它当做幻影,幻影立时化为真人;你若当他是真人,真人又会变成幻影,其中的虚虚实实,叫人无从捉摸。是故唯一之法,不管它是真人也好,幻影也罢,均以这张“天罗”一网打尽。

忽听狄希笑道:“第二招!”

周祖谟心神一凝,只见火光摇曳中,狄希幻影又生,当即张手,“天罗”满天罩出,倏忽间,狄希人影尽被笼住。

周祖谟但觉网内一沉,心中大喜,“天罗”瞬间收缩。却听一声惨叫,定睛一瞧,网中之人,竟是一名随从海客。惊疑间,忽听狄希轻笑一声:“第三招。”后脑锐风陡起,破空袭来。

原来狄希在“天罗”将收未收之际,凭着绝顶身法,偷梁换柱,抓了一个伙计掷入网中,骗得周祖谟收网。自己则转到他身后,周祖谟变招不及,“天罗”就此破了。狄希计谋得逞,一指刺向周祖谟后脑,不料身侧风起,忽地一只拳头,横空击来。

狄希但觉拳风凝若实质,雄浑无匹,心中暗惊,一转手,食指点中来拳,借势飘退两丈,定眼望去,却是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男子,双拳紧握,神色颇为紧张。

周祖谟见了那人,不觉一呆,吃惊道:“小陆?是你?”陆渐点头道:“周大叔,你没事么?”周祖谟神色一灰,望着狄希,惨然道:“我输了”

众海客蓦地躁动起来,忽有两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发足狂奔。狄希一声长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两叠幻影,一叠向东,一叠向西,有如金鹏展翅,同时扫中二人,那两人脑后血如喷泉,扑地便倒。

那两叠幻影向内一收,合二为一,又向在场众人扫来。陆渐见势危急,不及多想,迎着幻影,变一个“半狮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后勾,右拳前送。

那幻影如被拳风激荡,向右一折,陆渐正要随之转身,忽生警兆,忙变一个“雀母相”,矮身疾转,但觉一道锐风自左袭来,擦过耳轮,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声,忽见陆渐高高纵起,以肩撞来,不觉吃惊,心道此人竟能在幻影离合之间,辨出自己的真身,真是奇哉怪也。但觉这一撞重如山岳,刚猛异常,当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陆渐肩头,足下陡转。

“龙遁”之法,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而且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劲力。陆渐只觉这一个“大须弥相”仿佛撞在空虚之处,狄希疾风斗转间,竟如抽丝剥茧,将这一相中所蓄的劲力丝丝抽去。陆渐心知劲力抽尽之时,便是狄希反击之机,急使“诸天相”,双手齐出,去缠他右手。不料狄希随他双手来势,身法转折,总不让他缠着。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变化虽繁,落到众人眼中,却是快如电闪。才见狄希实形虚影,散聚无方;转眼之间,又见陆渐被狄希一手抄住,悬空飞旋起来。

众人瞧得眼花缭乱,唯独周祖谟眼力最强,瞧出若干变化,心中惊诧万分,万不料这朴实青年,竟然身负如此神通,又见陆渐竭力去捉狄希右手,总不能够,不由为之心急。蓦然间,忽见陆渐双手再伸,狄希也随之转折,却不料陆渐右脚倏地反踢,这一踢直达肩头,狄希若不脱手,必被踢中手背,无可奈何,只得放手纵开。

陆渐这一踢,正是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后脑,踢中肩头只是等闲。他情急间想到这一变相,先以“诸天相”虚晃一枪,再行反踢,果然一举脱身,坠地之时,又以“神鱼相”翻滚变化,以防狄希趁虚施袭。但这一轮变相,几令他耗尽气力,若非劫力源源补充,早已累趴在地。

翻滚数匝,陆渐起身瞧时,却见幻象尽消,狄希又归于一,拈灯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陆渐见此情形,心念微动,蓦地双手撑地,拿个大顶,倒立起来。

众人均感奇怪:“这小子疯了么?这当儿还有拿大顶的心思?”狄希也是微露讶色。

陆渐闭目凝神,劫力透过双手,密布数丈方圆,狄希双足所至,当即可知。如此一来,种种幻象,均然破灭,在陆渐心中,仅余实相。

故此狄希一动,陆渐亦动,狄希幻影才生,陆渐便以“大自在相”翻转过来,左掌挥出,以“寿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势,刷的一掌,狄希左手灯火倏灭,重重幻影一时尽消。

狄希幻术被破,但觉掌风扑面,冷哼一声,挥手抓出。陆渐吃过苦头,心知一旦被他沾身,身上劲力势必被他借力打力,尽数化去,当下火速变相,缩手后退。

周祖谟不由赞了声:“好。”再见灯火一灭,幻影虚像均然不见,不觉叹道:“原来幻术的根源竟在这盏油灯,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众人听了这话,恍然大悟,要知人眼喜光,畏惧黑暗,故而黑夜中一盏孤灯,往往能吸引众人心神。狄希正是借这孤灯光影,以身法与之配合,幻化出重叠虚影,扰得众人眼花缭乱,再施杀手。

狄希悄立半晌,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确是不凡?不过,九变龙王,本有九变,你破了我的‘光明变’,却不知我还有‘无色变’。”

陆渐皱眉道:“无色变?”狄希笑道:“没错,你瞧明白了。”话音方落,人影骤失,陆渐但觉身周风起,慌忙变相。霎时间,连变三相,方才避过这一击。

一时间,众人借着星月光芒,瞧不见狄希的影子,却只见陆渐独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飞速扭转,仿佛正与瞧不见的对手激斗,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呼古怪。

陆渐只觉身周劲风掠来掠去,疾逾闪电,身子时被扫中,虽借变相化解,仍是疼痛难当,忽听狄希一声轻笑,火光一闪,那盏油灯又被点燃,将场中情景照得分明。

陆渐一怔,忽觉冷风吹来,胸背发凉,低头望去,不由大惊,敢情那件衣衫千疮百孔,经海风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骇然间,下体又是一凉,慌忙低头,但见裤子四分五裂,处处见肉,陆渐急忙攥住裤带,生恐一阵风来,将这裤子也吹没了。

“怎么样?”狄希笑吟吟地道,“再这么下去,你可要光着屁股跟我打了。”

陆渐面红耳赤,怒道:“你,你不要脸。”狄希笑道:“害羞什么?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他说不笑话,嘴里却哈哈大笑。陆渐又羞又恼,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神色,心中快意,正想猫玩耗子,杀掉之前,再捉弄这少年一番,忽听周祖谟冷冷道:“狄希,你可记得,方才你和这位小陆兄弟交手,用了几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么?”周祖谟冷笑道:“三四十招么?嘿嘿,你跟我约的可是十招。”

狄希笑容一敛,缓缓道:“我和你约了,却没跟他约。”

周祖谟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却是我的小卒。厉害呀厉害,堂堂东岛五尊之一,对付天部小卒手下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厉害,当真厉害。”说罢大拇指一跷,哈哈大笑。

狄希冷笑道:“姓周的,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这小子的本事强你多多,又岂会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对周祖谟了如指掌,对其手下海客也略知一二,唯独陆渐是新进通译,又从不随众人冶游浪荡,是故狄希对他一无所知。

周祖谟笑道:“你若不信?大可问他。”狄希瞧着陆渐,皱眉道:“小子,你说。”陆渐点头道:“我确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译,帮他交易货物。”

狄希神色阴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入我东岛,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飞黄腾达,跻身五尊之列。”

周祖谟听得脸色大变。陆渐此时只需点头,便是东岛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顾惜身份,便可大开杀戒。

众海客也知此理,纷纷盯着陆渐嘴唇,大气也不敢出,忽见他摇头道:“我答应了周大叔,做他的通译。既然答应,就不能反悔。”此话一出,自周祖谟以下,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狄希眼中怒意一闪即逝,冷笑道:“如此说,你真的自甘下贱,做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陆渐点头道:“就算是了。”

“好个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声,“周祖谟,算你厉害,藏了这么一步好棋。他既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败他,也算输了……”说到这里,他瞥了陆渐一眼,长袖一拂,飘然去了。

众海客惊喜交集,周祖谟见狄希走远,方才叹道:“久闻五尊之中,‘九变龙王’最为清高自负,看来果真如此。若是换了别人,这激将法必不管用。”又瞧陆渐一眼,叹道,“小陆,你真人不露相,连周某也被你骗过了。”

陆渐大窘,一手捏着裤带,一手连摆道:“我不是存心欺瞒大叔的。”

周祖谟点头道:“这我知道,小陆你为人朴实,虽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会炫耀。”言罢,命众人收拾殉难海客的尸体,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无一幸免,当下就地焚化了,只取骨殖归国,然后指挥众人,将鸟铳搬运上船。

忙碌已毕,罗小三嚷着要寻龙崎报仇。周祖谟喝道:“叫嚷什么?那厮恐怕早就躲起来了,何况有姓狄的给他撑腰,你这点猫狗把式,只合给他塞塞牙缝。”他生怕有变,下令连夜开船,离开东瀛。

升帆起航,众人转身回舱。才入舱门,忽见舱内烛火明亮,烛旁放置一座金丝鸟笼,笼中栖着一只信天翁,白羽间黑,有如雪中乌炭。鸟笼边,一人手持书卷,正瞧得入神。

众人见了那人,无不傻眼,周祖谟失声叫道:“狄希,你,你做什么?”

狄希听了这话,抬眼笑道:“看书呀,你没瞧见么?”周祖谟怒道:“谁问你看书了?所谓愿赌服输,你既然认输,就当守信。”

狄希笑道:“你我约定的是,我若输了,便饶你一船性命,让你带走鸟铳,对不对?”周祖谟道:“不错。”

“那就是了。”狄希道,“约定里可曾说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么?”

周祖谟脑中嗡的一声,顿时混乱不堪,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这间内舱归我了,要睡觉的,都去别处。”说罢旁若无人,仍是低头看书。

众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门,到了船尾,方才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周祖谟苦着脸,跌足道:“只怪我未曾想得周全,如今这灾星上了船,大伙儿迟早被他害死。”众人一时寂然,默默点头。

其后的日子,端地难过无比。狄希俨然以船主人自居,对众海客颐指气使,呼来唤去。船上的底细他仿佛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龙井不饮,酒非绍兴花雕不喝,鱼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纯至净不用。船上炎热,便命周祖谟打扇,夜间出恭,就唤罗小三提壶。

众海客叫苦不迭,背着无不骂娘,商议之后,也曾想过几个法子,比如在茶里下毒,不料刚端上桌,狄希却一反常态,将茶赐予那位上茶的老兄,非看着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后,又慢慢盘问他出身来历,眼望着那位老兄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方才笑着放他出门,那位老兄事后虽服解药,保得小命,却从此歪嘴斜眼,卧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床上埋伏机关,倒插匕首数把,不料回房睡觉之时,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穿,成了瘸子。事后查验,正是他当夜所埋匕首,只不过匕首长了脚,从狄希那里,跑到他自己床上。

总而言之,但凡众人设计暗算,狄希总能以人之道,还施彼身。众海客又恨又怕,偏又无可奈何。

如此航行十余日。这一日,陆渐到船尾钓鱼,却见狄希立在舷边,望着远方出神,腕上立着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那鸟蹿入青天,盘旋数匝,向西去了。

陆渐奇道:“你做什么?”狄希笑了笑,说道:“这鸟儿关久了,也该放放风了。”忽见北落师门蹲在陆渐肩头,不觉笑道:“你这猫儿却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师门身子后缩,眼露凶光,呜呜咆哮不已。

狄希皱眉道:“这畜生好大脾气。”陆渐不想与他多说,自顾坐下钓鱼。

狄希却不走开,微微一笑,说道:“小陆,你当真不想加入我东岛么?”陆渐摇头道:“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狄希叹了口气,连道可惜,又问道,“你的武功跟谁学的?”陆渐心道《黑天书》不算武功,唯有鱼和尚传的勉强说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师。”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坏,可惜不成气候,那天若非我没尽全力,别说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错了。”

“是呀。”陆渐点头道,“你仅用一只手,我也打不过你的。”

“却不是这个缘故。”狄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以身法见长,一只手、两只手对我而言无甚分别。我说没尽全力,是因为我没用袖。”陆渐闻言,细看他双袖,但见那袖盘在腕上,褶皱重重,显然极为长大,只不知他所说的用袖,是何用法。

他心中迷惑。狄希却不再说,跷腿坐在船舷,眺望远空。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忽见远方多了一个小黑点,须臾变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从鸟足上取下一截竹管,从中抽出一卷纸条瞧了,失笑道:“这老东西真是蚂蟥见了血,来得好快。”说罢转头道,“小陆,我不想见这老东西,可要走了。”陆渐道:“你回舱吗?”

“不回舱了,”狄希乌黑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一丝诡笑,“我回家去。”陆渐一愣。狄希口唇忽张,发出尖锐鸣声,有如钢锥刺耳。陆渐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声,捂住双耳。

众海客听到叫声,纷纷奔来。狄希止声长笑,朗朗道:“诸位保重,黄泉不远,狄某就不送了。”说罢纵身一跃,竟向海中跳去,众海客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人莫非疯了,竟然跳海自尽,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让这大祸害自寻死路。

谁知狄希双足落海,并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众人均是骇然:“这人难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惊疑间,忽见狄希足下冒出几只大鱼,灰背尖喙,体形修长,在水中载沉载浮,狄希轮番踏着大鱼背脊,广袖凌风,奔腾若箭,转眼间消失在海天交际之处。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陆渐吃惊道:“那是什么鱼?”

“这鱼我见过。”一个老海客叹道,“南海边的土著叫它海猪,文一点的则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鲨鱼。这姓狄的好厉害,竟能将之驯化至此。”

忽见一名船工奔来,高叫道:“周老爷,有船过来了?”

狄希才走,便有船来。周祖谟心生不祥之感,抢到高处眺望,但见两艘黄鹞快舰如飞驶来,进到五里许时,当头一舰,打起一面旗帜,白底黑字,写了一个大大的“狱”字。

周祖谟神色大变,疾喝道:“快,加速,左舷。”

众船工听令,将风帆扯满,向左摆舵。但那两艘快舰轻便快捷,须臾迫近,舰首立了三人,个个黑布裹头,其中一人将手一挥,舰首木炮霹雳声响,投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圆球,正中甲板,蓬然炸开,化为一团烟雾,近处的船工一但沾着,扑地便倒。

周祖谟厉声道:“大伙儿屏住呼吸。”但那两艘快舰轮番发炮,不住投来圆球,整座海船尽被烟雾笼罩。陆渐只觉四周扑通扑通,不住传来人体倒地之声,心头一慌,不慎吸入一丝烟气,但觉头晕眼花,耳听得周祖谟兀自大喊大叫,但那叫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蓦然间,陆渐两眼一黑,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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