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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传说》—作者:老庄墨韩—【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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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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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7 04: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善后
燕凛全身微微一震,终于醒了过来。

在一片混乱中,处于暴风眼处的燕凛是唯一不被波及的,所以,他看到的最多,听到的最多。

别人还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中歇力挣扎,双眼迷乱,什么也看不清时,燕凛已亲眼见到那人如九幽魔神降世一般带着一身恐怖的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身旁,轻而易举捏碎钢刀。

在他转瞬消失,又转瞬出现之后,隔得老远的淳于化,已经变成一摊烂泥,软倒在他的脚下。

所有的人,还惊惶得以为,这漫天风暴是苍天震怒之际,燕凛的头脑还不能思考,心里却凭着本能很自然地断定,所有异变的源头,必是容谦。

只是这一切,他的眼睛看见了,脑却无法接收。

天地间的风暴止息,容谦闲闲说出几句话,足以颠覆大燕国的政治风暴也就消止于无形了。

这一切,他的耳朵听见了,心却无法思量。

他只是僵木得站着,仿佛无知无觉,直至容谦的手拍在他的肩头。

他全身一颤,抬起头来,却在堪堪看到容谦的那一刻,转过了脸。然后,他再没有看容谦一眼。

他目光向前,把容谦视做无物地上前一步,擦着容谦的身子走向前。

容谦先是愕然,再是气绝,这个混蛋,我为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连功课都当掉了,你居然敢给我甩脸色,你竟敢无视我。他伸出白骨森森的右手,咬牙切齿地打算很温柔地拍拍小混蛋的后脑勺。却在看清燕凛前进的方向时,微微咦了一声。

燕凛踏着血泊,迈过尸体,走过弃置遍地的兵刃,在己方仅存的几个人惊而又惊已不堪再惊,眼看就要闭目晕倒的目光中,他走到了拜伏于地的叛军中间。

他低头,望着几个为首的将领,声音平稳:“朕早知淳于化有叛意,只是朕刚刚亲政,手无证据,难以惩处他,又不能任由他继续手握重兵,安居京城,只得与容相施苦肉计,以诱他露出真面目,尔等不明真相,又多是心忧国事,为容相不平,朕岂会加罪。王永兴你接替淳于化,为左军之首,护卫京师,其他诸将,各升一级,望你们同心协力,莫负朕望。”

直到燕凛的声音响起,王永兴等几名将领,才震惊抬头,才不敢置信,却又不能相信地看到,皇帝就这么孤身一人坦坦荡荡,站在刚才还拿着刀,握着剑要杀他的人当中。

随后的一席话,更是叫人心神震荡,他们几个将领还不及有所反应,其他伏地请罪的叛军士兵已是齐齐叩首,连声三呼万岁。

他们只是普通士兵,将领们会思考,皇帝说的话,真的算话吗?将领们会怀疑,什么苦肉计,需要把国家首辅的手剐成白骨,来试探一个二品武将。而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疑虑,他们只是上位者手中的刀,被握着刺向什么人,不是他们的选择,却必须在失败时承担责任。

纵然容谦说了皇上必然不纠,但是叛国弑君之罪,就算放下武器也放不下心。

如果燕凛站在容谦身边,站在护卫者身后说这一番话来表达,他们也一样会惊疑畏惧。但燕凛就这样一个人孤身来到他们之间,他的行动,已经让他的话有了最大的保证,令人无法不相信。这一席话让所有叛军,有一种逃出生天的狂喜。

这一刻,如果那满身鲜血,白骨触目,却威势凛然的容谦在他们眼中是神秘莫测,不可违逆的魔神,那眼前这坦然而立,神情温和的燕凛,就是慈悲无限救度众生的菩萨了。

燕凛微笑着凝视众将,安然道:“朕的京城,朕的皇宫,朕的生死,便交给你们了。”

诸将皆是一震,终于诚心诚意,拜了下去。无论这件事背后有多么诡异的真情,只凭这淡然的一句话,这位君主,已值得他们誓死效命了。

在后方,容谦得意扬扬用还保留着血肉的那只手,托着腮,正嘶牙咧嘴地笑。

不错不错,他教大的孩子就是不简单啊。不但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甚至能立刻看出,此时此刻不宜追究重处,只应安抚收揽。

他刚刚亲政,所有的臣下都在偷偷审视他,以期通过他的作为来决定自己的立场。燕凛因为过于对于容谦过于意气用事,而给了野心家可乘之机,险些身死。

大变虽被容谦所定,但靠的是那没有人知道因何而来的风暴,以及容谦多年理政的积威。这些请罪的兵将,人人心中忐忑惊惶,此时只要有一点变故,或被有心人加以一丝刺激,就会再次引发纷乱。

燕凛适时的一番表示,不但把他自己的危机完全化解,还轻易收服几名从此忠心不二的将领。

刚才的局势完全因容谦而变,君王的存在感微乎其微,燕凛若不歇力振作,有所表示,在臣子面前,他君王的威信一旦与容谦的意志相逆,势将荡然无存。

而现在,他只轻易向前走了几步路,说了几句话,就把逆势扭转。燕国年少的君王,在亲政之后,第一次在他的臣子面前,展现他身为一个君主的胸襟气度。

容谦在旁边,一边得意,又一边奇怪。

虽说这死小孩子表现足以打个高分,不过,正常人碰上这么恐怖的事,不是应该震惊,应该大叫,应该惊慌失措,应该精神崩溃的吗?看看那个史靖园,也算是个人杰了,还不是吓得目瞪口呆,连自家主子往叛军堆里走,都忘了阻拦。为什么他居然可以象没事人一样呢?

难道我就这么没有威慑力。

容谦低头看看自己右手的森森白骨,全身的淋漓鲜血,很郁闷地皱眉,这个形象明明很可怕的啊。

再说了,这小子明明很知道轻重,人家刚刚拿刀要宰他,他一转脸还能给人升官,为什么对我就是不肯高抬贵手呢?

全身又开始疼痛起来,容谦悄悄吸着冷气,在肚子里骂娘。

大地忽得轰然震动,不知多少马蹄声,脚步声,汇做洪流,一前一后,激涌而来。

还不见军队,只听声势,已叫人心胆皆寒。

燕凛脸色微微一寒,还不及说什么做什么,王永兴脸色一变,一手抄住刚才弃下的武器,在燕凛身旁一跃而起。

“保护皇上。”随着王永兴一声令下,刚刚还叫着嚷着要杀燕凛的一众左军将士,一起执兵刃跳起来,把燕凛团团护住,看在知情人眼中,这种情形可真是诡异啊。

而刚刚从前街和后街分路赶到的右军和中军将士也无不面露愕然之色,在听到左军行刺皇帝的消息之后,他们两支队伍,一支离得较远,赶来的速度快不起来,也就省心省力懒得赶死赶活了,另一支慢吞吞整兵,慢吞吞赶到,料着等来到时,大局已定,也就不必卷入风波中,稳立不败之地了。

可为什么,眼前看到的一切这么古怪啊,为什么明明要杀皇帝的人,一个个倒摆出为了皇上,甘愿拼死力战的姿态来。

两员主将坐在马上发愣,容谦站在后头叹气,唉,为什么,古往今来,所有的故事都一样,警察也好,官兵也罢,永远都是在大局即定之后才慢吞吞赶来接收胜利成果呢?

燕凛却没有容谦的好性情,他冷冷一笑:“二位将军,好悠闲啊。”

二将方才凛然惊悟,滚鞍下马,三呼拜倒。

燕凛悠悠道:“很好,淳于化引兵做乱,朕性命危在倾刻,你们两军,护卫京师,守护朕躬,赶来得倒是真快。”

他语气平淡,话的内容却重若千斤,二将双双叩首请罪,一时皆无言可辩,终于明白,这个刚刚亲政的小皇帝,决不是位好应付的主子。

燕凛冷冷道:“你们的罪过暂且记下,待此番事毕,朕自会评看功过,以定赏罚。”

容谦得意地笑个不停,这小子表现越来越好了,知道上位者应恩威并施,才能让属下,即惧且敬。这一个下马威,应该让人明白,跟随这样的主子,不可再有三心二意的心思,只要遇事尽心便可。当然,现在这种状况,也不能随便罢斥手握兵权的将领。

随意的一句话,即说明了他们有罪,又留给他们无限将功折罪的空间,这场叛乱的善后处理,京城的安定,足够他们攒足了劲来表现他们的忠诚了吧。

“立刻禁闭四门,全城警戒,百姓亦不可随意走动。凡形迹可疑者绝不可放过。”

“捉拿淳于化全族,彻查叛乱之事,凡与其过往甚密者,皆不可放过。”

“分兵保护京城百官以及宗室府邸,如今叛党未清,为了保护朝廷栋梁,皇室宗亲,各府人等,不许出门一步,以免为叛贼所乘。”

燕凛一道道发布命令,诸将皆一一凛遵。

“靖园。”

经过这么长时间,史靖园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听得燕凛一声唤,忙快步上前:“在。”

燕凛漫不经心地道:“朝中几位重臣,以及朕的叔伯兄弟们,都是我大燕支柱,任何一个人受害都是燕国不可挽回的损失。你亲自带兵,负责保护。”

史靖园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这一场叛乱,出面的虽是淳于化,但背后一定有人。皇室宗亲,哪一个叔叔伯伯表兄表弟,有不臣之心,朝中的几大重臣,又有多少人暗中站在他们这一边了。只是,这件事太严重,燕凛不能明着追究满朝重臣,所有宗室,只能借保护之名,将他们完全控制起来。

而在场虽有这么多人跪拜于地,可是燕凛真正能全心相信的,也只得自己一人了。

史靖园本应即刻应是,却又略一迟疑,想要回头看容谦一眼,又勉强自己忍住,不致做出这样让人侧目的动作来。

这里跪地示忠的人虽多,但若皇上与容谦冲突起来,哪一个能用得上呢,自己若走了,就真的只剩皇上一个人面对容谦了。

“靖园,去吧。”燕凛淡淡催了一声。

史靖园也知事关重大,多拖一刻,得到消息的人,就可能多出许多手段来。只得咬牙施了一礼,转头吩咐仅剩的两个手下,回宫调绝对忠于皇帝的御林军,又让王永兴分出一支军队由他负责,这才如飞而去。

燕凛淡淡挥挥手:“左军等会儿护朕回宫,中军和右军,去办事吧。”

众将同称遵旨。

燕凛这才回头,目光清朗明定,毫不回避地望着容谦,平静地说:“容相,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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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7 04: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密谈
容谦为了燕凛出人意料的表现而无比欣慰,只是容谦永远不会知道,燕凛在本应震惊失措之际却能镇定自若,从容控制大局,仅仅只是因为,不愿被容谦比下去。

在他身处生死之线时,容谦来到他的身旁,以神魔莫御之姿,轻易救他于危难。

在他惊愕莫名之际,容谦已经从容淡定,只凭简单几句话,折服那么多骄兵悍将。

这样的容谦,即使满身伤痕,依旧光彩万丈,这样的容谦,仿佛天下之间,无一物,无一事,不可由他拔弄。

他不能发一声,不能动一指,只是呆呆望着容谦。即使脑子失去思考的力量,即使身体失去动作的能力,可是,眼睛看到一切,耳朵听到一切。

这样的光彩,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力量。这个人,永远不可测,不可近,不可攀。九五至尊又如何,天下之主又如何,和他相比,如此卑微,如此平凡,如此黯淡无光。

无论他付出多大代价,都永远无法追得上这个人的身影,无论他如何拼尽心力,都不能拉近那么遥远的距离。

于其说,他是被连番变故所震住,到不如说,他是被那莫名其妙涌出来的巨大悲痛所慑住。

直到容谦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真正惊醒过来,抬头去看容谦,而当他能正常思考的这一瞬,第一个浮起的念头,竟是,绝不放弃。

绝不放弃,绝不认输,不管那人多么神奇,多么强大,多么高不可攀,他不要后退,不要低头,不要被他比下去。

无论如何,他要有足以和他比肩的力量。

于是,在最后一刻,他移开了目光,甚至连再看容谦一眼的功夫都没有花,大步走向了刚才还拿刀拿剑要杀他的一干人等。

史靖园等人完全处在震惊石化中,谁也没想到要阻止皇帝做这样危险的事,而唯一领悟他意图的容谦,则完全袖手看好戏。

所有人眼中的少年皇帝,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举止大度,恩威并施,没有人知道,他用尽了全部的意志,所有和力量,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去颤抖。

那不是因为害怕,仅仅,只是因为意识到,容谦在他身后,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的所有举动。

左军投诚,中军右军钦服,史靖园奉令而去,该做的事全部做完,燕凛才转过身,面对容谦。

“容相,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容谦静静凝视燕凛,一语不发。

这一刻巨大的欣喜与悲凉同时在燕凛心头升起。在内心最深处,他几乎是用那痛楚至呻吟的声音在低声对容谦说。

你终于正视我了。

经过了那么多挣扎,那么多努力,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甚至不得不做下如此失策,如此残忍的事之后,你终于正视我了。

十余年的时光,那么漫长的岁月,你终于正视我了。

在你的面前,做了那么多年傀儡,那么多年摆设,无数次心血被你漫不经心地忽略,无数次真心,被你若无其事地践踏,今天,你终于正视我了。

^^^^^^^^^^^^^^^^^^^^^^^^^^^^^^^^^^^^^^^^^^^^^^^^^^^^^^^^^^^^^^^^^

“皇上,此处不宜久留,一切回宫再议吧。”容谦凝视燕凛良久,方才淡淡道。

燕凛点点头,没有异议。

无论如何,这个刚刚发生大变,血流满地的屠场,绝不适合皇帝和首辅站着聊天。

燕凛的侍卫死的死尽,没死的也被史靖园带走,王永兴亲自上前,把燕凛乘来的七宝云母车赶过来,燕凛转身上车,回头看看容谦。无论如何,一身是伤的人是不宜骑马的吧,虽然这个人刚才明明表现得象个怪物。

“容相身体不适,也上车来吧。”

容谦点点头,也不谢恩,便大步走上前。来至车旁时,王永兴忽得回手解开自己的披风,捧在手上,深深弯下了腰。

容谦笑一笑:“难为你想得周到。”信手接过展开来,把自己一身伤痛,遍体鲜血和森森的白骨全部遮掩了起来。

纵然容谦披上披风的速度非常快,但如此近距离看到他的鲜血和伤痕,王永兴亦觉触目惊心,暗自震怖。

容谦看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脸色,不觉笑笑:“王将军,不必太担心。那行刑手事先被打过招呼,这刀痕看来恐怖,其实只伤皮肉罢了。我的右手本有陈年固疾,近年越发严重,太医已断定无法救治,若不根除,反而会遗害全身。这也是我近年来,心灰意懒,耽于逸乐的原因。所以这一次,也不过是壮士断腕,以求自保全身罢了,算不得什么?”

王永兴低头应是,一句话也不多说。这样的谎言自然是漏洞百出,瞒不过聪明人的,不过,即是聪明人,自然了解,根本不应该置疑。反正天下百姓,只要有一个搪塞得过去的说话,就足够了。

容谦上了马车。立在燕凛之旁。一对君臣,一坐一立,相顾不过半尺,却谁也没有多看谁一眼,在左军的前呼后拥之下,一路进了皇城。

左军在皇宫前就已止步,燕凛和容谦在御林军的护卫下入宫,燕凛一身被溅着的鲜血,也不梳洗沐浴,更不休息压惊,话也懒得多说一句,便与容谦一起直进御书房。

淡淡吩咐一声:“朕与容相有大事商议。”

不必他再多说一个字,所有闲杂人等一概退出,大门被严严地关上。一众护卫太监,无不远远退开,确保不会听到御书房里半点声音,以免将来,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什么莫测之祸来。

燕凛的脸色依旧从容,看不出喜怒,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心绪纷乱得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无数次被冷落,被轻视,他觉得有满心的话想要对容谦大吼出来,盼望着有一天容谦可以正视他,认真听他说话,然而,心头却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应该说什么。

容谦等了他好一阵子,他却只是木着脸,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眼珠子居然都可以不转一下。容谦努力和他对视了很久,无奈眼睛发麻发酸,撑不住了,只得先一步开口:“皇上想要和臣谈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自我感觉极之郁闷,在老式武侠小说中,这算是气势比拼失败了吧。

“容相又想和我谈什么呢?”燕凛闭了闭眼,仿佛壮士断腕一般,有点豁出去地说“你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也有很多问题,需要对我解释是吗?”

他真的想听,听他说明,为什么要救自己,为什么在被如此对待之后,还要救自己。他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拥有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他真的想了解他的每一点。

但他又真的害怕,害怕他冷然逼问,“为什么你要这样狠毒”“为什么你竟要将我凌迟”“为什么你非要把我凌虐至死而后快”

而他,无力回答。

曾有无数次臣子为这场凌迟据理力争,发出类似的质问,曾有无数次,史靖园这总角之交,又急又忧又无奈地一声声追问这样的问题。

他总会有冠冕堂皇,为国家为宗室为天下的理由来搪塞,只是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敢自问,又如何面对这人的问题,茫然间,他不知如何回答,如何解释。却又不得不挺起胸,去面对必然的质问。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容谦摸摸下巴,眼神诡异地看着他:“皇上,也许你弄错了,我肯跟你来,即不是为了问你什么,也不是为了向你解释什么,而是……”

他慢慢露出一个绝对邪恶的笑容:“而是,为了好好向你讨回一笔债。”

他微笑之时,燕凛已是凛然心惊,他说“而是”二字时,燕凛已经飞速往大门处跑去,嘴里大喊,“来人。”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了。

然而,他才跑出三步,已被人凌空揪起,用力抛起来,强大的劲气扑面而来,他发出的那一声大喊,竟被生生逼回他的咽喉。

容谦一个健步上前,揪起燕凛的衣领往上一抛,自己后退三步,大模大样,坐在只有皇帝有资格坐的龙椅上。

才一坐下,燕凛已经从半空中落下,堪堪落在他的膝盖上,容谦迅速抬手,又重又狠地对着他的屁股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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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体罚
那重重的击打声传到耳边,剧烈的疼痛感,让身体一缩,然而,燕凛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竟被打了,堂堂燕国的皇帝,居然被人按着打屁股。

屁股上足足挨了七八下,他才回过神来,这一刻,身体的痛楚,远不如,心上所受的羞辱更令他激愤欲狂。

所有的心机,沉着,无数暗中谋划的说词,通通作罢,理智早已被愤怒和激动驱赶得一丝不剩,他奋力挣扎起来。

但是,完全没有用。容谦本来只剩下一只手可以用,根本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按住燕凛,但他每一掌击落,力道都非常重,重得燕凛吃痛之下,根本无力再行挣扎逃脱,前一掌与后一掌之间,间隔又短,根本不给人时间逃脱他的魔掌。

燕凛挨了十几下,已知挣脱无望,又痛又恨,咬牙切齿道:“容谦,你敢……”

容谦冷笑:“臣不敢。”手上,重重击打下去。

燕凛痛极恨极,终于破口大骂。

“容谦,你这奸贼?”

“容谦,你目无君上。”

“容谦。你不得好死……”

“容贼……”

容谦大大叹气,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的辱骂啊,就连骂人的词都如此单调,翻来覆去就这么干巴巴,毫无刺激感的几句,唉,皇帝的教育毕竟是不够全面啊。

容谦心中感叹,手中却没有半点松劲得一直打下来。

燕凛初时羞辱,继而愤怒,然而,所有的情绪都抵不过肉体所受的伤害,一记重击,可以不当回事,五记重击,可以咬牙忍下,那么,十记呢,二十记呢。最可怕的,不是被打的痛苦,而是,永远不知道,这痛苦何时停止,何时消失,这样的忍受,何时是尽头。

长时间不间断得被狠狠击打,毫不留情地羞辱伤害。心已经痛得麻木,身体却呻吟着呼救,屁股上无一处不痛楚,无一处不火一般烧灼,而那可怖的巨掌,还是全不停留地击打不止。

他初时挣扎,继而力尽,他初时怒骂,到最后,却连骂人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绝望地不得不承认自己逃脱不了,绝望地不得不明白,这地狱般的可怕刑罚,也许永无止息。

他是皇帝,从不曾被人暴力对待,在这样的暴力之下,九五之尊,显得如此无力。

他是个孩子,有壮志,有决心,却依然是个孩子。用理智,用固执,把软弱内心封起来的硬壳,经得起多少下,如此激烈的击打呢?

容谦恶狠狠地打个不停,心情一阵舒畅,这么久积压在心里的火一次性全发泄出来了。这么久的委屈,这么多的苦难,这一回可算讨回来了。总算明白,为什么几千年来,关于体罚的问题,屡禁不止,原来把不听话的小孩打得鬼哭狼嚎,这么有成就感,这么让人感觉舒服。

他打了五六十下,忽然发觉不对劲了。那一直翻腾着想要从他手上挣脱的身体,柔顺得不再做任何动作,那一声声无聊刺耳毫无聊乐性的漫骂已经停止好一阵子了,怎么膝盖感觉有点湿,又有点热,不是又在流血吧?

他终于停下手,愕然低头,发觉自己膝上有一片水迹,而耳边也隐约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伸出本来一直在打人的手,小心地捧起那孩子的头。

那小小的身躯畏惧地颤抖起来,微微瑟缩着,如受惊的小鹿,他的脸抬起来,脸上全是泪水,他咬着牙,努力想控制住不发出声音,喉咙却违背他的意志,不断发出啜泣声。

这是一个孩子,无力,软弱,这是一个未成年的驱体,单薄,无助。

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在暴力下,努力忍耐,却仍然支持不住的孩子。

容谦心中一软,苦涩地笑笑,却又长叹一声,伸手摸摸那孩子的伤处,才一触及,指下的身躯就一阵颤抖。

这几十掌,打得实在太重,这个孩子,估计有十多天,只能扒着睡觉了。

他长叹,慢慢扶着燕凛站起身,让他能勉强扶着御案站好。他这才站起来:“罢了,你凌迟我,我也打了你一顿,你我两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见吧。”

燕凛惊极抬头,也许是因为伤痛,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哆嗦:“你说什么?”

容谦笑道:“我要走了,咱们之间,也就别计较这些恩恩怨怨了。”

他无意再重复什么,也不想多看燕凛也许是因为受伤而一片青白的脸,带着笑容淡淡交待完一句话,转身便去。

身后有什么东西砰然倒地,他没有回头。一步迈出,却发觉十分沉重,奇怪的是,心中并不吃惊,他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容谦转身便走,燕凛想也不想,伸手就要抓他,受伤太重的身体无法仅靠双足站稳,整个人很自然地对着容谦倒下去。

原本就被打得无比痛楚的身体,被这一震一摔更加痛不可当,他却再也顾不得,伸手一撑,撑不起身体,来不及再想其他,再做其他,在第一时间,伸出手,死死抱住容谦的一只脚。

容谦低下头,带着微微的叹息,看他苍白的脸色:“皇上,你何苦?”

燕凛再也顾不得帝王的颜面,皇帝的威仪,只是死死抱住容谦的腿不肯放手,面无人色地说:“你别走,留下来。”

容谦平静地凝神他:“留下来做什么,让你再继续这一场未完的凌迟。”

燕凛猛然一颤,面若死灰,然而双手却并没有松开。

容谦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皇上,你把我的腿又弄流血了。”

燕凛低头,发觉双手所抱的地方,已是一片鲜红。容谦昨日全身都受了刀伤,虽说洗过盐水澡,不过有最好的金疮药,也足以止血了。可是,被燕凛这么一番用力抱住,挤压伤口,鲜血即刻把燕凛的的衣裳湿透了。

燕凛在容谦的鲜血中微微瑟缩着,青白着脸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容谦叹息,摇头,不再去看他悲惨的面容,一甩腿便走。

他的力量足以轻易甩开燕凛,燕凛却在这一刻,发出一声惨叫,这声音如此凄厉,如此绝望,令得容谦也不觉全身一凛,终于再次低头去看。

燕凛大叫起来:“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求求你,不要走。”

容谦一怔,燕凛抬头望向他,这被打得半死,犹苦苦忍耐的少年,满脸的绝望和惶恐,眼中竟然有大滴的泪水滚落,他就这样卑微地,仰视着他,以如此弱小无助的姿态,哀求着:“求求你,不要走。”

容谦沉默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伸左手把燕凛抱起来,看他脸上泪水,轻轻笑笑,声音竟也有些惨淡:“你也算个小男子汉了,还流眼泪,你可真好意思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帮燕凛拭泪,却见燕凛的身体急剧的颤抖起来,咽喉深出,发出一声,低微的,怪异的,仿佛是抽泣的声音。

容谦一呆,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已经不存在了,这一伸出来,不过是森然的白骨,也难怪让人看了害怕。

看着燕凛那样悲痛凄惨又畏惧到极点的表情,他莫名地一阵郁闷,随手把燕凛往他的椅子上一推,也不管这小⒆拥钠-苫菇?唤?闷鹫庖蛔???豢囱嗔菝腿坏刮?豢诹蛊???砭缯穑?桓毕胩?鹄从植桓业难?印?

他只是随意地用左手握住右臂一扭,把整个只剩骨架的右臂给摘了下来。

耳边听到一声如同垂死者绝望惨呼的惊叫。

容谦抬眸望去,燕凛定定地望着他,眼睛瞪得极大,却全无半点神采,那种震怖惊痛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呢。

容谦不以为意地道:“反正也没用了,留着碍手碍脚多难看,免得一不小心又把你象刚才一样吓个半死,你不要用那副要死不断气的表情望着我行不行?”

燕凛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怔怔地落下泪来。他眼神依旧绝望而无声气,似个木偶胜于一个活人,就这样看着容谦,喃喃地说:“我错了,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你自己,不要这样对我。”

那样悲痛而祈怜的声音,仿若即将坠落下地狱十八层的亡魂,苦苦抓住一丝人间的光明,不肯放弃。

容谦看着他,忽得一叹,然后走上前,用仅有的独臂,抱住了他。

在下一刻,燕凛手脚并用,紧紧地攀在了容谦身上,如一个无助的孩子依附这世间最大的保护神,再也不肯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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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处罚
在下一刻,燕凛手脚并用,紧紧地攀在了容谦身上,如一个无助的孩子依附这世间最大的保护神,再也不肯松开。

容谦轻轻拍着燕凛的肩和背,用无声的动作,安抚这个迷茫而惊恐的孩子。直到那小小的身躯不再无由地颤抖。他耐心地等待着,直至那紧紧抓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

燕凛仿佛刚刚找回他因为惊恐而丢失的神智,渐渐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有些不自在地松开手,脸上带着莫名涌起来的晕热,摇摇晃晃地退开两步,勉勉强强地保持着身体平衡,嘴唇动了好几次,终究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话可以说。

容谦微笑着凝视他,轻轻地说:“不用不自在,也不必难堪尴尬,你只是皇帝,你不是神,你也会做错事,也会需要帮助,渴望支持,害怕孤独。”

燕凛一阵迷茫,不明白这没头没脑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容谦依然只是凝视他,淡淡笑着说:“凡事不必太过求全,只要尽力便好。皇帝也是人,没有人能要求皇帝一定是完美的。尽力做个好皇帝之余也一定要记得,善待自己。”

燕凛茫茫然问:“什么?”

容谦依旧只是微笑:“你身边已经有了良臣贤将的铺佐,伴你艰危共渡,祸福同享,但你也当有更远大的目光,看到更多的人,你应该明白,每一个燕国百姓都是你的子民,每一个将领臣子,若使用得当,也都是可用之才。”

他是那样温和地淳淳嘱咐,可是燕凛却莫名地全身发寒,仿佛有一种至大的不幸,正在逼来。

“为君应刚强决断,这一点你不下于人,却要小心不要刚愎自用。为君者不能避免权谋运用,但我希望,将来我们的后人翻看史书,看到你平生做为,不要只见权谋二字。为君者有时需要杀伐决断。但真正的强大,不是因为可以任意而为,而在于,当你可以任意而为时,却不去那样做?想一想,这次你为什么几乎遭难,想一想,你在对我的处置上,究竟都做错了什么?君主的胸怀应该可以容讷天下,以国家百姓为注的赌局中,不宜过份意气用事。为君者应当……”

容谦的语气如此温和,神态如此温柔。燕凛却再也克制不住心头一阵阵涌起的恐惧,他猛得扑过去,再一次失态地抓住容谦:“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答应了我,你答应了,你绝不走,是不是?”

容谦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燕凛的头发,很坏心眼地把皇帝梳理平整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并为那光滑的触感而觉得非常舒服。

他有点小小的满足,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把这个帅帅的,又有点酷酷的小孩子抓到怀里,狠狠地揉他的头发,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了。可惜,对皇帝来说,这样宠溺的动作是绝不允许的大不敬,而到如今……

他微微一笑,最后一次拥抱了燕凛,然后微笑着对他说:“答应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

燕凛咬着牙,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暗自对自己发誓绝不再松开手。

然而,在容谦一个温和的微笑之后,他只觉得那紧紧拥抱着他的手臂离开,接着头上一痛,眼前一黑,在知觉消失的那一瞬,他下意识地用最后一丝力量抓紧,张开口,却再也来不及把那最后一句挽留说出来。

看着怀中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倒下,本来紧紧抓着衣襟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容谦苦涩地笑笑,人类的力量何其微薄,即使是帝王,在命运面前,一个愿望,亦是无比卑微而可笑的。

轻轻理好这孩子散开的头发,静静凝视那最后一刻因为了悟而苍白的容颜,容谦的脸色一点点惨淡青白,渐至绝无人色。

他慢慢站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艰难,整个身体都在无助地颤抖。

低下头,最后看了这个他一手教导长大的孩子一眼。那孩子的声声哀求仿佛响在耳边,如果可以,他绝不愿拒绝,只可惜……

他苦笑起来,这个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

过于强大的精神力,绝不是这个时代的平凡躯体可以承载得了的。他在情急之间,让这个肉体凡躯爆发出不应该拥有,也承担不起的强大力量。带来的后果就是,在这惊世之力的冲击下,这身体会完全毁坏。

在刑场之时,他停止力量之后,身体已经开始疼痛,只是强大精神力的余波还在,暂时压抑了大部份痛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身体的毁坏状况开始呈现,每一分钟,痛楚都在以倍数增加。

过份强大的精神力不能在他体内久驻,一直都在徐徐退去,使他不得不以凡人的感觉神经去加增地感受这痛苦。

随着时间过去,这可怕的痛楚越来越不可对抗。直到现在,最后一波精神力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痛苦如潮水般无穷无尽地袭来。

相比之下,凌迟算得了什么,此时此刻,他每一寸骨胳都在颤抖呻吟,痛楚地感觉一直深入到骨髓中。

以凡人之躯行使了神人之力的下场,从来都是天谴吧。

容谦无奈地叹息。他的下场是粉身碎骨,还是灰飞烟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让这个孩子亲眼看到他的毁灭,这也是他刚才报过小仇,就要绝情而去的原因,只可惜,心还是不够硬啊。

****************************************************************

容谦终于相信,他看的立体电影通通是真的,原来人倒霉的时候,真的会喝口凉水都塞牙,原来生离死别的时候,主角就要丧命的时候,真的会天昏地暗,狂风暴雨,天地同哭啊。

以着他对皇宫的了解,通过密道,直接离开防守森严的皇宫和四门禁闭的皇城,偷了一匹马,快马加鞭,急驱百里,把身体里,最后一点潜力用尽,直到这个身体完全失去控制,从马背上滑落下来。然后原本晴空高照的浩浩苍宇,忽然间风雨交加,电闪电鸣,漫天的大雨打在他毫无遮拦的身体上。

容谦很是郁闷得勉强往四周看看,还算好,这是一片荒野,看不到一个行人。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倒也不致惊动谁。他的尸体应该会被强大的力量完全催毁,不留一点痕迹,这样的话,那个笨小孩,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如火焚油煎,每一寸骨络,每一根肌肉,都似在断裂撕扯。他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听到所有骨头爆裂的声音,骨髓和鲜血沸腾激荡的声音。以他远比普通人强悍坚韧无数倍的精神,也痛苦得恨不得满地打滚,放声嘶叫。

可是,他却连滚动的能力都没有,嘶叫的力气都找不出分毫。豆大的雨点打得人身上生疼,四周早就聚满了雨水,把他身上仅有的热量带走。入骨入髓的寒冷,阴湿,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不断被雨水击打,体内如如抽如绞如沸如焚的痛苦。种种内外交困,让他恍惚中,相信,传说中的地狱真正存在,而自己,正在承受着世间最诡异恐怖的地狱酷刑。

就连他强大的精神都渐渐涣散,他痛得恨不得自己完全晕倒,或干脆疯狂,偏偏神智又无比清醒,直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知道痛了,当时为什么又那样胡闹。”

容谦如溺水者得到最后一根浮木一般,长出一口气,借着这一次的精神联接,短暂地切断了神经对痛苦的感受。

“跟我说话,千万不要停,直到我死掉为止。”

张敏欣在那一头叫了起来:“你以为我是机器人,可以一直说个不停?”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精神联系只能单方面发起,我何苦求你。你也不希望,我因为受伤太重,造成阴影,回去之后还要看心理医生,顺便再向身心健康保护委员会起诉学校虐待学生吧。”

“那是学校要考虑的问题,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没有爱校如家精神的学生。”张敏欣的声音明显没有丝毫同情,反倒充满着兴灾乐祸的味道“再说,我们的通话也是有时间限制的,每个月通话最长不可以超过五小时,去掉前几天的通话时间,现在能和你通话的时间只有三小时。”

“三小时还不够吗?这个身体不到三小时就会被完全崩毁了吧?”容谦努力压抑心头隐隐的不详感觉。

张敏欣的笑声带着明显的奸诈和得意:“我们都知道普通的身体无法支撑强大的精神力而会崩毁,也许灰飞烟灭,也许粉身碎骨,但是,你的身体到现在还是完整的,你就一点都不奇怪吗?“

容谦心口一紧:“为什么?”

“因为你的身体并不是普通的身体,你的这个身体,从小就修练上乘武功,不但外功硬功过人,可以在万马军中纵横驰骋,而且内力精深,就是粗大的锁链也可以轻易崩断,这样的身体,远比普通人强悍,承受力更大。也正是因为这种远超常人的承受力,使你的这个身体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冲击之后,不会完全崩毁,而会继续苟延残喘。”

容谦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情况就如同古武侠小说中的经脉尽断,走火入魔,却吊着一口气就是不死一样。”

容谦叹息一声:“那也无所谓,就算我不因伤痛而死,人在这样的大雨里,又不吃不喝不能动,就算是个健壮的人,也撑不了一个晚上,很快就会死的。”

“如果是个正常人很快就能死了,但你不是正常人,就算是死了也得不到安息。”张敏欣的声音满是嘲弄。

“什么意思?”

“你不要以为,你违反规定只是功课当掉就了事。在过多的人面前施用过于强大的力量,就直接干扰了这个世界的平衡,虽说时空交叉理论证实了在古代做的事,未必会影响到我们的现世,但谁也不知道这个理论是否完全正确,时空局老早就规定除了在我们的基地内不受限制,其他任何时空内,我们做的任何事都不可以超出古人的智慧和力量,违规者必受重处。你一定没有仔细看过处罚条例吧。”

容谦吹牙切齿:“别兴灾乐祸了,给我说清楚,处罚内容是什么?”

“违反条例者,不可借助肉体的毁灭,回归现世,必须在肉体被催毁后,仍然驻留在当时的时代中。也就是说,在你让精神力爆发的那一瞬,你的脑波就已经被牢牢缚在了你的肉身上。如果你的肉身化为飞灰,你倒可以借机逃离困境,就算成为孤魂野鬼,至少还是自由的。可是,因为你的肉身过于强悍而不会粉碎,所以你的脑电波将无法脱离。你活着还好,一旦身体死去,脑电波却还留在这个身体里,就太可怕了,你会清楚得感觉到这个尸体如何慢慢腐烂发臭,如何长满蛆虫,如何……”

“够了。”容谦断喝一声,阻止住张敏欣会声会色的描述,他自己的脸上,也惨无人色“处罚期是多长?”

“不长,五十年而已。”

“五十年!”容谦直欲吐血撞墙,真是悔不当初啊。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安啦,安啦。你如果死掉了,就会在死尸的体内,感受五十年的死亡滋味,让蚂蚁蛆虫在你身上慢慢爬,从你嘴里进进出出,对了,据说,你的脑电波可以感觉到他们在体内每一下的蠕动呢。如果你没死呢,就要忍五十年的痛,用武侠小说的话,是真气倒流,万蚁噬心,做五十年不能动弹的植物人,前题是你比植物人有知觉。”

容谦满眼热泪,恨不得放声嚎哭,苍天不公啊。早知道会是这般下场,那小屁孩就算被人千刀万剐,他也绝不出手。

张敏欣犹自笑悠悠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容谦恨恨道:“等我回去,一定会控告校方虐身虐心,对我的精神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

“这是时空管理局的规定,不是校方的,所以不关校方的事,何况,在事发后,校方还第一时间,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采取了措施,要打官司你输定了。”

“校方采取了什么措施?”容谦带着绝望后的希望小心地问。

“教授在你违规的第一时间,就派出轻尘,让他在不违反时空规则的前题下,尽量帮助你和阿汉。后来看你的情况紧急,轻尘又要顾着阿汉,未必能很快赶到,正好劲节也有点事要重返人间一回,教授就让他顺路去帮帮你,让你能顺利活到轻尘赶到的时候。”

“劲节?”容谦愣了一愣“他不是已经完成模拟就等着拿毕业证吗?”

“是啊,大好人生等着他,可这小子居然比你还想不开。”

“不会吧?还有人能比我还想不开?”容谦现在为自己救燕凛的事,悔得肠子都断了,实在不敢相信,还能有比他还想不开,还蠢的人。

“他的事,其实非常简单,一点也不复杂,一点波折也没有,偏偏……”张敏欣笑嘻嘻开始说书。

而容谦反正还有近三个小时的通话时间,可以让他暂时远离痛苦,所以倒也安下心来倾听。

因为四周无人,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一片狂风暴雨之中,有一个人躺在满是雨水的泥泞中,被大雨无情地击打,却似毫无所觉,脸上表情,时尔惊奇,时尔讶异,时尔竟微笑起来。

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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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7 0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真相
容谦感到很难过,天底下最痛苦最倒霉的一个人,无疑就是他了。

和张敏欣聊了足足三个小时,直到把本月的联系时间全部用完。在精神联接被切断之后,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肉身的痛苦。

在这三个小时之中,天居然放晴了。不过,这对容谦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的确不必再被豆大的雨点,狠狠地打个不停了。可是,大雨之后,居然艳阳高照,热量四射,这也太过份了吧。

现在正好是夏天,虽说天气时晴时雨是正常的,可是为什么容谦就觉得,根本连老天爷都在捉弄他呢。

下面是沉积下来的雨水,淹掉他半个身子,上面是炽热的太阳,无情地把毒辣的光照射过来。

下半身阴湿入骨,冰寒彻骨,上半身炽热如焚,皮肤干燥欲裂。整个一冰火两重天。再加上他体内,注定在五十年内,永远不会停止的至大痛楚,更加让人痛不欲生。偏偏想到死后的可怕,容谦不得不提起精神,勉力对抗身体的虚弱,不肯让自己因为极度的虚脱和痛苦晕过去。

他不敢想象,这一晕之后能否醒来,能否活过来。而死去的之后五十年被束缚在尸体之中,这简直比死还可怕啊。

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人的身体是经不起这样的折磨的,就算是健康人若不能获救,也是死路一条,何况他如今,确实只是一个废人。

容谦连苦笑都笑不出来,死亡已是必然的,而他五十年暗无天日,无可比喻的恐怖地狱生活,也是不可逃避的,而那个罪魁祸首燕小屁孩应该也很快会知道他的死讯吧……

莫名得,心头有些怅然起来。本来以为这个身体会灰飞烟灭,燕凛派出的搜寻队最多只能找到他的衣服,事后得出的推论,可能是他改换衣装,乔装逃走,但如今死亡已定,离京不过百里的地方,怎么逃得过,燕凛的搜索呢,也不知他看到我的尸体……会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

不知是因为莫名其妙更加糟糕的心境,让容谦没有再想下去,还是因为过于痛苦的感受,让容谦无力再想下去。

只是,容谦发现,老天对他的玩弄还没有到头,还有更惨的一切等着他。

雨水在泥泞中,又脏又臭,浸着他的身体,天上的太阳又似把他身上的每一点水份都晒干了。雨水里开始有小虫往他身上爬,蚊子苍蝇在雨停之后,也倾巢而出,开始在四周飞舞。停在他的身上,脸上,鼻子上,嘴唇上,甚至眼皮上。在发现这个大血库毫无动作,决不反抗之后,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开始了大餐。

极度得麻痒,恶心,痛苦夹杂着身上的痛楚一起袭来,现在容谦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盼望死了算了。

容谦难过得开始流眼泪,可就算是眼泪,也只一流出来,也立刻被晒干了。

如果是别人,处此境地,肯定要大喊,老天你行行好,让我死了算了。可是容谦,却连这一点也不可以做。生固悲惨死更凄凉。他死之后,灵魂依然缚在身体上,依然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外加更深刻得感受到身体腐烂生蛆的感觉。

他只能干脆闭上眼,用自己知道的所有粗话,大声痛骂。时尔咒骂时空管理局,时尔怨恨,学校的冷酷无情,到最后,所有的愤怒,仇恨,悲愤,不甘,全部集中在一个不知好歹,害他沦落至此的坏小孩子身上。

燕凛,我绝不原谅你

然后,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动静,难道有人来了。强烈的希望让他立刻睁开眼,然后吓得尖叫一声,如果不是动弹不得,他一定从地上,弹跳起来。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狗,一只黑乎乎,毛皮脏臭的野狗。容谦睁开眼时,那只狗的头正好离他的鼻尖不过三公分。

狗头上还带着几处溃烂流疮的伤口,让人一见,无比恶心。

容谦面青唇白,颤声驱赶:“走开。“

不过,野狗完全不听他的话,若无其事的他身上嗅来嗅去,容谦战战兢兢望着野狗,唯恐野狗一时热情,伸出更加恶心的舌头和他做亲密接触,又担心野狗饿得极了,张开嘴享受人肉美餐。

他的担心都没有变成现实,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脏肮的雨水泥泞中待得太久,野狗也讨厌他身上的腐臭之气,嗅了几下,就转过身体,用屁股对着他脸,然后,慢慢抬起了一条后腿。

容谦才刚刚放了心,却又猛然一凛,野狗的这个动作,怎么这么诡异,印象中,狗抬起一条腿,通常都是为了……为了……撒尿!?

天啊,不要啊!!!!!!!

*****************************************************************

法场惊变后,燕凛迅速控制京城局势,以保护为名的,把所有皇族,以及大臣完全置于掌握之中。与此番大变有关,甚至有嫌疑的人,无不被以铁血手段肃清,其他的大臣们在确定了忠诚之后,一一解禁,而对于血统足够高贵,对皇位有威协性的皇族,这样的保护,将会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

借助兵力,燕凛把朝中大局牢牢把持,而各地的诸候,手握重兵的将领们,也纷纷上表以示忠诚。燕国大局,至此方定。

关于容谦,燕凛对外只宣布容相伤重,在宫中休养。也有过人请求看望,被答以容相伤重,不可惊扰,只遥遥在病房门外,看过几眼便算。

从此之后,聪明人就不再提起容谦了。

燕凛通过史靖园,派出亲信,四处寻访容谦,却一无所获,燕凛心中暗自焦燥,只是当前之势,必不能光明正大,通令全国找人,他也只得暗自按捺罢了。

一个月后,各地诸候,重臣,奉召入京晋见。就算是有人没有亲自来,也无不派出身边最重要的心腹,或是弟弟儿子这样的继承者前来,这样的行动,一来是贺君王亲政,二来,也是表明赤胆忠心,绝无二意。随同而来的,还有在政变之前,就被燕凛派往各地的几位心腹重臣,太傅皇师。

在政变之后,能说动各方势力不加妄动,又能在大局定后,让各地掌权者,能够亲自入京,这几个人的劝说功劳不小。

燕凛自是召开盛宴款待众人,没有如很多人担心的那样,有什么摔杯为号,武士一拥而入,没有以留京为伴的理由,扣住诸候。更没有要求收权夺势,或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刻提拔一堆亲信来排挤旧人。反而谈笑风生,厚加赏赐。大大小小的臣子们的心都安定下来,管他最上面坐的是谁呢,只要大家的荣华富贵依旧,把忠心给他又何妨。

在众人渐渐舒缓从容的笑容中,燕凛知道现在整个燕国的局势已被完全控制住了,只是,想要这样的安定继续下去,想要燕国更国富有强大,就要靠他以后的表现了。

大宴过后,他秘召了御前侍卫总统领封长清入宫相见。

封长清是宫中第一高手,也曾在军中做战多年,是军中虎将,亦和各地军队将领关系良好,这一次各处手握重兵的将领们能够按兵不动,有很大原因,是看封长清的面子。

御书房中,别无一个闲人,只有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燕凛淡淡道:“京城的变故,所有详情,靖园已同你讲过了吧。”

高大冷悍的大内第一高手,躬了躬身:“是。”

燕凛望着他:“封将军,这么多年来,多亏你,保护朕,支持朕,帮助朕和容谦对抗,帮助我访求名士,帮助我,秘结心腹,若没有你,朕不会有今日。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努力对抗容谦,可是每一谈到将来如何处置容谦之时,你也好,几位太傅也好,王将军也罢,全都反对将他处死,也正是因为你们过于强烈的反对,在动手之前,我故意把你们调离京城,就是为了让你们不要妨碍我。现在,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一心和容谦做对,却绝不愿让朕杀了容谦。”

封长清道:“皇上,臣是念及先皇脸面……”

燕凛脸色一沉:“封将军,你若真把朕当做主君,就不要试图戏弄朕。”

封长清一怔,抬眸看燕凛冷然眉眼,心头砰然。他知道这位主君是个极精明聪慧之人,以前没有怀疑及此倒罢了,如今有了疑念,又岂是可以轻易欺骗得了的。

他迟疑半晌,终于叹息:“皇上,臣是受容相之命,才来到皇上身边的。臣本是军中将领,若无容相安排,怎会成为宫中禁卫最高长官,臣为皇上寻找的几位太傅也都事先受到容相的重托,才会在暗中全力教导皇上治国之策,臣为皇上寻找的青年英才,也都是容相亲自挑选,认为可以帮助皇上的才俊。当然,皇上天人之姿,必有万方英才来投,后来皇上自己属意的一些人才,倒并非个个经容相安排,只是容相无不事后派人调查确认过,容相也深赞皇上识人之明。”

虽然是已经猜到的事,但听封长清亲口说来,燕凛依然感到震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连问三声,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声比一声尖锐。

封长清竟莫名地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当年,容相来找我,提起此事,臣也不明所以,只问容相只要好好教导皇上,提携英才,便可,何必如此做为,只怕将来毁誉难明。容相说,纵观史书,无论开国之君何等英伟了得,数代之后,君主大多柔弱荒淫,耽于逸乐,而不知国事。只因生于深宫之内,长与妇人之手,一言出而天下随,万事无不随心所欲。便也不知要求上进,只因从来享尽天下富贵荣华,便也不知百姓疾苦。皇上若不想学治国之道,若无心关切国事,有哪一个敢拿着鞭子来逼,又不哪一个能逼得了。自古以来,英才多生于忧患之间,宝剑必要磨砺,方有惊世之锋。于其不断求着皇上学习,让皇上烦扰,不如让皇上自己去寻求学习的机会,与其逼着皇上学会分辩人才,爱惜百姓,不如让皇上主动去求纳人才,了解民情。更何况历代以来,多有君主为小人所谗,为奸臣为误。不是君王不懂亲君子而远小人,实是忠奸混杂,难以分辩。经忧患,方识亲疏,历艰难,才辩忠奸。他要以权臣之身,威逼主上,才能看得出,哪些人弃主邀宠,哪些人生死不负,才能让皇上明白,将来,哪些人可托天下,哪些人不可轻信,才不至于犯上无次君王会犯的错误。”

他朗朗言来,燕凛只沉默倾听,只是脸色越发地苍白起来。

“臣被容相所感,方才来到陛下身边,看着容相屡屡对君不敬,看着朝中百官,渐渐轻慢陛下,可陛下却毫不放弃,以稚弱之身,力求上进,这番志量,令臣无限赞佩。所以臣向陛下推荐名儒能士,帮着陛下偷偷出宫寻访,看着陛下拜得明师,陛下访查民情,学习治国之术,理政之道,每每为百姓疾苦忧虑,这番胸襟,不止是为臣,就是几位太傅也无不欣慰。这些年来,容相表面上打压陛下,暗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帮助陛下,没有容相的暗中筹划,军中,朝中那些青年才俊,不会那样容易对陛下献上忠诚。陛下所有的窗课政论,都会经太傅的手,送给容相,容相每次看了总是赞不绝口,欣慰起来,比太傅还要高兴,仿佛陛下本来就是他的徒儿一般。他若有什么好的见解想法,也会经太傅之口,教导陛下。陛下可知,太傅对史实的解释,对政略的分析,好多次让陛下十分钦服的见解,其实都是出自容相。这些年来,陛下苦心求学,不爱淫乐,不喜奉承,崇尚俭仆,凡事先忧民力,后虑国情,分明是一代明君的气象。我等无不欣慰,也曾暗中劝说容相,对陛下说明真情。容相却一口拒绝,他说,陛下能得今日成就。固有他的安排,但更重要的还是陛下的努力和天份,此事一说明,只怕对陛下是莫大打击,他也不愿将来,世人以他的些微作为,而掩去了陛下的功绩,为了成就陛下,就算他得万世骂名又有何妨。”

燕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仿佛连椅子都要坐不稳了。

封长清忽然有些不忍看他的表情了,低下头继续道:“容相曾叮咛过我们,不管将来皇上决定如何处置他,我们都不必为他求情,求仁得仁,本无遗憾,只是我们心中不安,所以一心想阻止皇上杀容相,本来我们相约,政变之后,皇上若执意要杀容相,我们就和皇上说明真相,只是没想到皇上会把我们调出京城,然后提前行动。事实上,就连我们这一次出京往各地说服各方臣子,也并不全是我们的功劳,这几年,容相虽刻意淫乐胡为,不理朝政,冷淡旧臣,但当年他所提拔的英才,仍有许多对他耿耿忠心。象定州赵将军,威远方将军,都曾受容相大恩,特别是凌城的李将军,就曾公开宣称,他的性命是容相给的,容相随时可以收回去,不管容相做了什么,他都忠于容相,只怕容相要他自尽,他也二话不说,哪管容相发这命令时是不是疯了。就连这样的人,我们都能劝得了他,向皇上效忠,这分明是因为容相事先有过叮咛啊。”

燕凛慢慢得握紧拳头,说不清心中是悲凉是痛悔是懊恼,他只想容谦就在自己面前,他只想抓住容谦拼命摇晃,大声问他“你怎能这样欺骗我,戏弄我,把我当做玩物一般任意摆弄?”

然面,面对着臣子,就算心里痛苦得要发疯,脸上依旧要维持平静:“即然你是知道真情的人,等京中的事一了,你就负责搜寻容相吧。”

封长清迟疑一下,才道:“皇上,臣以为,容相即已飘然而去,还是不寻为妙。”

燕凛眼神一寒:“为什么……”

“容相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失踪了,必是去了当去之处,让我们不要寻他。”

燕凛一掌击在案上:“你当朕是赏罚不明的昏君吗?他有大功于国……”

封长清苦涩地道:“皇上,正因容相有大功于国,才不宜寻回来啊,他已是托孤重臣,当朝首相,对于这么大的功劳,皇上还能再赏他什么?臣子功劳过大,于国于君,只怕不是好事。再说,容相一心要成就皇上为千古名君,名君需要忠臣能臣,却并不需要名臣,权臣。”

燕凛颓然失色,沉默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去吧,朕要清静一会儿,吩咐外头,没有召唤,不许进来。”

封长清恭敬地行礼告退。体贴地为他掩上了御书房的大门。

燕凛无力得往后一靠,只觉心头,忽得痛不可当。

他恨了他这么多年,原来全是错,为了他不肯正眼相看,所以奋然而起,拼尽了全力,就是想要他吃惊,想要他刮目相看,想要他后悔,不该冷待了他,想要他知道,他不是一个无关紧要,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柔弱孩子,他是大燕国的君主,他会成为一个英伟的帝王。

可原来,那人一直以来都在暗中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为他的每一天成就而欢喜,为他的每一点进步而高兴,近乎欣然得等待着他的成长,他的强大,哪怕他强大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灭他。

燕凛低下头,用手掩住自己的眼,却不知是否掩得住忽然想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人一直守护他,造就他,为他着想,哪怕被他凌迟,受尽苦楚,依旧拼尽一切,出手救他,哪怕全身伤痕,血肉淋漓,依旧温柔地嘱托他。

他慢慢把手下移,死死按在自己的嘴上,唯恐转瞬之间,嚎掏的痛哭就会失声而出。

但他已不能哭,他的身后,再没有一个叫做容谦的人,为他挡风遮雨,为他苦心筹谋,他的眼前,摆着一个要他治理的国家,无数要他保护的臣民。

他是帝王,他不是孩子,他没有痛哭的权力。

耳边仿佛听到那人最后温柔的叮咛。

“答应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

他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呻吟。

为了你,我会做个好皇帝,但是,终我一生,再也无法做个快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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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青姑
少年君主亲政,少不了要有些示恩于民的举动,大赫天下,减免赋税,都是必然的。对皇帝来说,这是规矩常例,也是个好采头,对朝廷来说,这是为新主子营造一派盛世景象。你好我好他也好罢了。

但对老百姓来说,却是真正得了实惠的。在以小农经济为主的时代中,税额变动,影响最大的就是乡村农户,一道减税的政令,也许就可以给无数贫寒的农民以无限的希望。

平安村因为是京城邻近的农村,所以远比普通村庄富有,得到减税的好消息,更是锦上添花,正值村长嫁女,大小喜事一冲,几乎全村人都面带笑容。

对于淳朴的农民来说,眼前的好处最重要,人人交口地念几句皇上老子真圣明以表感激之情,至于一个多月前,京城的肃杀,掉下来的无数人头,和他们的世界全无关系,自然也无人在意。

适值村长嫁女,喜上加喜,本来平安村人的生活就较为殷实,又听到对全村人来说,最好的减税消息,更加精神振奋,索性就在家门口摆上流水席。全村老少,无论礼多礼少,随便坐,随便吃,吃饱为止。

整个平安村笼罩在一片洋洋喜气之中,流水宴席,宴席流水,来来往往的村人,个个笑得合不上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受欢迎的客人。比如那个在宴席附近徘徊不去,被人赶到东,又赶到西,依旧眼巴巴看着一桌桌好酒好菜的单薄身影。

“去去去,村长嫁女儿,你来添霉气做什么,小心被乱棒打出去。”

“我看是来沾喜气的吧,青姑也二十多了,不乘这机会,沾点儿村长女儿的喜气,还怎么指望嫁出去。”

“我看快了吧,谁不知道青姑家里已经住了男人。”

“就那个废物?要不是他得靠青姑养,会在她家住下去?”

“这样才好啊,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个没有人养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不正好合适吗?反正青姑没有父母,村人也不管他,那些个贞洁啊,规矩啊,也没有人和她讲究。”

“是啊,青姑,你和你的野男人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得了,跑这来碍人家的眼做什么?”

人人吃得红光满面,嘴上油光雪亮,可能是酒喝多了,可能是精神太振奋,需要做些什么,又可能仅仅是,对于大家来说,侮辱一个全无反抗能力的弱者,已成习惯,并能带来说不出的刺激感,兴奋感,这些吃饱喝足的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语言从开始的厌恶,驱赶,到后来的,轻薄,调笑,极尽侮辱之能事。

被羞辱的少女,开始只是默默低着头,拖着有些跛的脚,慢慢地被人赶来赶去。人们厌恶的语气,已经不能激起她一丝反应,间或酒宴上,有人骂几句扫把星,她也沉默不语,直到后来插嘴的人渐多,话语之中的侮辱涉及到另一个人,她才小声地回应一句:“容大哥是个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好人,我呸,一个那样的废物,还不肯死,偏要拖着,死巴着你这个丑女不放,就为了活命,算得什么好人?”

“听说他连动一下都不行,是不是把屎把尿也要你帮忙啊。”

有人乘着酒意闲闲淡淡一句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我说,这种废物有什么用,在床上,他能干嘛?他还是个男人吗?”有人醉得晕乎乎把头凑近过来,笑嘻嘻问。

青姑慢慢地握紧拳头,咬牙忍耐,却觉忍无可忍,终于抬起头,大声说:“容大哥是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她的脸庞本来应该颇为秀丽,五官也尚端正清秀,如果不是脸上满布青记的话,也许会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而如今,这张脸却只能让人觉得无限憎恶。

凑过来的人,即刻皱着眉头缩回去:“丑人多做怪,也亏得那个废物能忍受得了,换了我,情愿死了算了。”

青姑浑身都在颤抖,她生来拙笨,不懂争吵,平日让人指责辱骂,也不过是沉默忍受罢了,只是这次别人话语中,辱及了另外一个人,她才要争辩一番,只是这相骂的事,她哪里做得来,反反覆覆,也不过是把一句容大哥是好人,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多遍。

这时村长老婆已经皱着眉头,大步过来,仿佛怕沾了她的晦气一般,远远挥了挥手:“你还不走,真要留在这里,坏我女儿的喜气。”

青姑低下头哀恳:“给我点肉吧,我家里还有病人,他……”

村长老婆也不等他说完,掏出个油纸包扔到他脚边:“行了行了,快拿去吧,别在这里碍眼,平白冲了喜气,我的女儿要有什么事,可饶不过你。”

青姑跪下去把油纸包捡起来,感觉到,包里的肉还带着温热,心中欣然,连声道谢。

村长老婆懒得理他,用力挥手,“快走快走。”

青姑低着头,有些吃力地尽力迈动略有残疾的腿,迅速没入黑暗中。

她低着头,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渐渐听不到喜乐喧闹之声,才小心地打开油纸包,看清里面包着几个宾客们不吃的鸡屁股。

她有些欣然地笑笑,今天晚上,不用再给那人喝野菜粥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眼泪一个劲落下来,滴落在鸡屁股上。

她默默地往前走,直到村子角落处,一个茅草房外,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干眼泪,绽开一个笑容,推开破旧的木板门:“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

********************************************************************

很多人都认为是青姑救了那个姓容的。只有青姑自己明白,是那个容大哥救了她。

青姑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而且生带青斑,一条腿又有些残疾,长相已是无法让人心生怜爱,略带残疾的身体又使她在村子里,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强劳力,而母亲的死,则多少让她有了克母的嫌疑。

也不知道是因为传说她克母而使所有人厌恶她,还是因为她生来相貌不好,让人厌恶,而更加用力地传说她克母。

在她的记忆之中,生命从未得到过半点关爱。父亲对她存在的看法,仅仅只是煮粥时,多加一点水,将就着喂吧。

或许是穷苦人都有着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顽强地活下来,并渐渐长大。她的童年十分孤苦,父亲的打骂,繁重的劳动都在其次,也许是因为她长相不好,动作迟缓,也许仅仅只是克母的谣言让人避忌他。村子里,没有一个孩童愿意接近他。

他们更喜欢当她一瘸一拐,在前面走时,笑嘻嘻成群结队在后面学她的样子,他们更喜欢编出顺口溜,唱出儿歌,取笑她的残疾和丑陋。

父亲听到这样的歌词,看到这样的行为,恼羞成怒之后,只会把她重新抓回家里,关起门来再次痛打。

在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依靠后,她不得不学会,对于这样的嘲弄默默得忍受,以避免更大的伤害。

即使是这样的苦难的生活,也还有更大的灾难等在前面。

火灾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十岁就必须在田里做活的她,听到消息时,已来不及再做任何事了,她永远失去了她那并不美好,但至少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她永远失去了那个天天打他,但却允许她同住在一个屋里的父亲,她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

而火灾之后,关于她克父母的传言,转眼变做真理。

村人们见了她绕路行走,孩子们绝不会靠近她,她在别人家门口走过,都有人泼水洗晦气。

仅有的两亩地被不知表了有多远的表叔,打着同宗同族的旗号接收,而把孤女拒于门外。没有人为十岁的稚女说一句话。

也许因为太小,不知道有的时候,人生不如死,也许因为太小,所以只会顺从着生命自然地愿望,努力地活下去。

她小心地避开厌恶她的村人,靠着在后山上的野果子,地里的野菜,慢慢地生存下来。她自己抱着茅草为自己建一个勉强遮风挡雨的居所,她捡村人不要的破布,为自己慢慢长大的身体做仅可遮体的衣服。

她依然活着,尽管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值得活下去。

没有人教过她读书,没有人教过她道理,她甚至没有学过女工针指,不似别的村姑下田种地之余,还能绣出很漂亮的鸳鸯在枕头或被套上,她除了简单的体力活什么也不会。

不知道她是不懂得或许可以走出去另寻出路,还仅仅只是因为什么也不懂,所以根本没有走出去的勇气,她最终还是在这个村子的小小角落,在人们的冷眼和厌恶中,默默地活了下来。

她长到二十几岁,依然是丑陋的容颜,笨拙的身体,因为长久不和人说话,所以偶尔想表达什么意思,都会结结巴巴,很多时候,只是把简单的字句,反覆重复。也因此,她更加沉默。

那一天,也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悲惨的事。只不过,村子最近有好几个姑娘连着出嫁,到处都喜气洋洋,那么多人气,那么多喧哗,那么多热闹。

被认为有晦气的她,很自然地被驱来赶去,可她依然带着好奇,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羡慕,遥遥凝望。

直到头上一痛,一凉,她茫然地抬手一摸,摸到满手烂泥。她愕然抬起头,看见几个孩子在前方拍手大笑。

她沉默地想要退回到无人的角落中,而身后孩子们的拍手声,唱歌声,清晰可闻:“青脸鬼,拐一拐,嫁不出去老妖怪,克亲爹,克亲娘,害人害人真害人。”

是她退得太慢了吧,是她的脚太不利索了吧,所以这歌声才听得这么清楚,所以那不断飞来的烂泥总是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痛不可当。

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一瞬间被勾起,使她猛然转身,看到那些孩子们笑得无比欢畅得进行他们的游戏。看到不远处,他们的父母微笑着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仿佛这种举动,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

那些人和她一起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在他们小的时候,就曾这样成群结队,以戏侮她为乐,而今他们的孩子还在继续他们当年的游戏。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象以往一样隐藏到最阴暗的地方去,她只是呆呆站着,让无数烂泥打上身,直到一块烂泥,正正打在她脸上。她忽然大声地嚎叫了起来。

仿佛在一瞬间,二十多年的苦痛,通通涌上心头,仿佛二十多年麻木的心灵,在这一刻,才懂得了痛楚。

她象狼一般地号叫着,声音凄厉而悲惨。

大人们扑上来,母亲把被吓哭的孩子护入怀中,父亲拿起棍子准备驱赶这个疯妇人。

她转过身,用尽全力奔跑,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惨叫。

即使到了此刻,她也不懂得如何报复,如何怨恨,她只是痛得全身颤抖,在她的感知中,整个天地,全部世界,也只剩下了痛苦两个字。

她茫然地奔跑,不知要去向何方,只想拼命逃开,或许能躲开这样的痛苦。

大雨在这一刻,倾盆而下。她在雨中飞奔,不知前路何往,也不知道应该逃往何处。

大雨如注,打得人生疼,她却浑然不觉。满天雷劈电闪,胆小些的人都会被吓哭,她却只知奔往前方,一个念头,就这样萌生出来。让雷劈死我吧。

忽然间,眼前一片光明。是啊,还有死亡。这世上,的苦难太多,还有死亡可以逃离,当人已经走到绝路之时,还有一条死路可选。

她开始怨恨自己的蠢笨,怎么老早没有想到死呢,却白白活在人世间,多受了这么多苦楚。

她在雨中奔跑,如同一个疯子去追逐雷电。

然而,雨止风息,风雷不曾沾她半片衣角。

她喘着气坐倒在雨水泥泞中,她只是想死而已,苍天似乎连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都不愿成全她。

不过,世人有许多愿望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达成,但若仅仅是想死,就算皇帝老子来了,也是无法阻止的。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向前走,眼中一片空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也许是找一条河跳进去,找一棵树吊上去,找一面墙撞上去,找……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不要啊。”

那声音那样凄惨悲壮,吓了她一大跳,那声音就是响在耳边,响在身旁,把她散乱的心神重新拉回来。她一愣神,一低头,才发现,离自己三步远的地上,有一个大大的类似人的物体,在他的身边,有一条野狗,抬起后腿,正准备撒尿。

青姑没想到,她的寻死之路,寻到的,竟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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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7 04: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相救
青姑记得她在吓了一跳后,本能得双手挥舞,大声叫喊,受惊的野狗,尿还没来得及撒就夹着尾巴,飞快得跑走了。

青姑记得,那人曾微笑着对她说“你好。”

这是她二十多年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对她微笑,对她问好。

青姑记得当她探身过去,看到那人满身翻卷的伤口已经发乌发黑时,发出尖叫,那人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没事,我没事,我只不过遇到强盗被人砍了一身伤,外加从山上滚下来,全身骨头断了而已,我真的没事,你不要害怕。”

那人的声音温和,那人的神色温和,仿佛关心她受惊吓,远胜过关心他自己一身的伤。

青姑记得她也许是奔跑太久而疲累也许是受了惊吓而无力,背靠一株大树,无力地坐了下来,那人开始唠唠叨叨,说自己遇到强盗时如何英勇无畏啊,和恶势力做斗争如何坚强不屈啊,和强盗打架的精彩历程说得是惊天动地,他本人的形象更加是光芒万丈,简直让人不敢仰视。

青姑从不曾听过这样的精彩故事,怔怔得越听越是瞪大双眼,就在她几乎忘记她的本来目的时,那人讲完故事,闲闲问一句:“你一身湿地到这里要干什么?”

青姑一愣,然后忽然记起一切,沉沉地答:“我想死。”

“是吗?”那人的回答,轻瞄淡写,仿佛她刚才只是在说,我想吃饭,我想喝水一样。

她又是傻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听到有人寻死,还这么视若寻常,只是忽然有了些不甘心:“你不问我为什么死?”

“有什么可问的,无非是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觉得天下没有人爱惜自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我遭逢横祸,家产尽丧,亲人全无,投奔无路,自己还全身残废了,我都还想活下去呢,偏有人觉得自己最惨,一个连自己都完全不爱惜,不为自己打算,甚至打算杀死自己的人,却要却怪天下没有人关心自己,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不是……我真的……”青姑还记得自己张口结舌地想要争辩,想要说说自己有多苦,然而面对那个人,却什么也说不出,无论怎样,她也没有法子说,她比那人更惨。

而那人,在一片污泥雨水中,无限狼狈,只有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样肯定得说:“我想活下去。”

她愣愣地坐在树下,觉得心和身同样无力,忽然间把头埋入双手之间,闷闷地哭了起来。

那人并没有劝慰她。

他只是静静得等,等到她哭得累了,才悠悠地说:“你真的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被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黄土之间,再也呼吸不到空气,是什么感觉。你以为你很不幸吗?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人,从一出生,就不曾看到过颜色,不曾听到过声音,不能用双脚走路,不能用双手做事?而死亡,是这一切的综合。你有没有胆子来仔细看看我,你知道,被太阳晒成人干却动弹不得是什么感觉,你知道,被陷在阴冷湿臭的脏水污泥中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人死后身体慢慢腐烂,所有的蛆虫开始在你身上生长做窝慢慢把你的血肉啃光是什么……”

“够了。”青姑大叫起来,掩耳颤抖“你不要吓唬我,我要寻死,你吓不倒我的。”

“谁才有空吓你,我只不过是太痛了,想要找个人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罢了。”

那声音那样平淡而从容,青姑却忽得一怔,迟疑了一会儿,才看向他,半晌方道“你……你很痛……”

耳旁仿佛听到很刺耳的磨牙声:“你试试被人在全身割了上百刀,而且骨头全断掉,外加被雨打被水泡被太阳晒,会不会很痛?”

这愤怒的声音让青姑很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自己的确很不应当。她知道他应当会很痛,可是,他表现得这样从容,这样大方,这样浑若无事,于是,旁观者,便很自然地就忘记了他身上的可怕伤痛。

“不用难过,我受伤又不是你的错,要是觉得内疚,就多陪我说说话,我的聊天治痛法,还是有些功效的。”那声音甚至带着笑意“就算你想死了,人死之前做点好事,积些功德,下地狱时,叛官也会手下留情的。”

青姑不知为什么,竟也被逗得笑了一笑,尽管那笑意短促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没有查觉。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有人愿意主动和她聊天,也许只是想在死前做一件好事吧,她真的安心坐在树下,打算和那人说说话。

然后,拙于言词,又不懂如何与人相处的她,只是怔怔地坐着,几次张开嘴,就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

不过,根本用不着她来说,那人已经涛涛不绝地讲开了。从天上每一颗星星的故事,到地上,每一株小草的灵魂,从上下五千年,到满天神佛,无数传奇,这世上,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也没有他不愿意说的。

她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怔怔地坐着,听他说了多久,只知道等那人停下时,天色已是一片暗沉。黑暗而空寂的世界让她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她拉紧了破烂的衣裳,站起来呐呐地说:“这个,你……说完了。”

“是啊,说得嘴都干了,也不见你赞一声好。”那人有些没好气地说。

她有些迟钝地点点头:“那我走了。”

“好走,不送。”漫不经心的回答,让她又愣了一会儿。

她要去自杀,他也不劝,他落到如此地步,她要弃他而去,他也不留,这个人真是……

也许是她太笨,自父亲死后,就再未与人相处过,所以完全不懂与人相处的方式,只是在愣了一会儿之后,转身走开。

世界一片黑暗,天地之间静悄悄的,夜风袭来,让人凛然做寒。没有人在耳边絮叨呱燥,二十多年来的冷清岁月,忽然让人不能忍受起来,

她要去寻死,而那人,将在这样一片寒冷中,等死。

她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救不活的人,当然也救不了一个伤得那么重的大活人。

她一步步往前走,走进黑暗最深处,然后又猛然回转,飞奔着跑到那人身边,大口地喘气。

那人一点也不吃惊,只是在黑暗里,用星子般的眼睛望着她。

她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嗯,我家很破……我很穷,没有好吃……我请不起大夫……我……”

“行了行了,如果你想救我,拜托你快点动手,我这人很好说话,一点也不挑。”

青姑继续冲他发愣,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始动手,把这个高大的,重得要命的,大男人的身体想办法拖回家去。

在横拖竖拉,撞得他满头大包,伤口翻卷之后,那人发怒地咆哮起来,用冷酷的声音,命令教导她用树枝做出了一个临时用的拉车,然后她开始了艰难的负重回家之途。

一路上,听了他无数的唠叨,抱怨,连称他有多么聪明,没有他的话,这么笨的她会如何如何无所适从。

一路上,累得汗湿衣襟,一路上跌倒了许多次。

一路上,那人都没有道过歉,道过谢,反而指责她撞得他头好痛,她弄得他伤口好痛。

一路上,她都在微笑,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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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劲节
“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青姑带着笑容推开门,推门的一瞬间,已经闻到一股极为诱人的香气,而在下一刻,她看到了她小小的简陋的茅草屋中央用几根木棍支起来的一块木板(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食物。

认得出来的,有鸡鸭鱼肉,但看起来和村里做的菜完全不同,光是浓郁的香气已让人垂涎不已,而样式也说不出地阅目好看。其他摆着的,大多是她完全认不出的菜式,只知闻起来特别好闻,而看起来,简直全都精美漂亮得让人觉得张嘴去吃它,用筷子戮开它是一种罪过。

她愣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却飞快地把那个油纸包藏到了背后。

小小的茅草屋中,本来只有一堆供人睡觉的茅草,而容谦住进来之后,她就搭了一块木板床,而今那小小木板床边,正站着一个人。听到动静,回过身来,微微一笑:“这位一定是青姑娘。”

青姑愣愣得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出奇英俊的容颜,还有那极是温和的笑容,不能说话,不知动作。

“在下姓风,名劲节,是小容的好友,听说他遇难,就一路寻他,终于找到了他。这是我特意从京城得月楼订来的酒菜,刚刚用快马运到,一路用炭火保温,姑娘一起坐下尝尝如何。”

那人声音亲切大方,举止温和大度,观之如沐春风,而青姑却只会手足无措地说:“我还有点事,等会儿回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不等风劲节回话,她慌乱得甚至没有多看容谦一眼,就逃命一般踉踉跄跄跑出去了。

她并没有跑远,只是跑到家门附近的大树后面,背靠大树,滑坐下来,即使如此,她依然小心地隐藏起她的身形,唯恐门内的人,偶尔张望,看得到她的身影。

她自己小心地,偷偷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小小的,禁不起丝毫风雨的木板门。

那人叫风劲节,那人是他的朋友。

她从来没有照料过别人,然而她一直歇力照顾那个根本连来历都不明白的男子。他不能动弹,她为他喂饭喂水,甚至擦身洗澡,便溺相援,也不避嫌疑。没有父母教过她礼法规矩,但在村子里长大,做女人的道理多少她还是懂得。虽然所有人都把她当做一个丑八怪,扫把星,她也横着心,不把自己当女人。她也不是不脸红,不胆怯,不羞惧的。只是那人大大方方,毫无一丝难堪尴尬,仿佛男女便是赤裸相对也是平常之事一般。他的说笑无忌,坦然从容,让她渐渐忘了羞畏。

那人叫风劲节,那人漂亮得象是从画上走出来的人,就连容大哥也远远不如他英俊,可是,只看一眼,她就知道,他和容大哥是一个世界中的人。

她没有钱,请不起大夫,是他用口一点点讲解,一点点说明,她照他的话,去山间无数杂草闲花中寻找,拖着残疾的腿,攀上险要的山锋,采摘珍稀的草药,是她一点点捣药,尽心尽力,是她认真熬药,火候掌握无比小心,是她亲手,为他上药,喂他喝药,看他脸上的苍白渐渐淡去。

那人叫风劲节,他长得高高大大,特别英俊,只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他了不起,他就象是路过村子的说书人嘴里的英雄,那些征东扫北的故事中的白袍小将,只是一出场,就让人眼前一亮,所有的英雄事迹都属于他,就是敌国的公主,在战场上也必得要喜欢上他。而他,和容大哥,其实是一样的人。原来,那个黑乎乎,凄惨惨,动也不能动的容大哥,其实是和他一样的人。

她没有钱,他却伤得太重,需要好一些的饮食。她每天走很长的路,去邻村找活做,为了挣钱,男人都不肯做的苦力她做,扛货搬东西,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个人洗二十几个人的衣服,洗得双手起泡,她闷头去干,为了挣钱,她一个人辗转三个村子,做五份工,为了挣钱,她做得比一头牛还要辛苦,然后用那小小的几枚铜板,买些肉放进他的野菜粥中。

那人叫风劲节,穿的衣服虽然不是亮闪闪,也不特别炫眼,可那样式,乍一看,就说不出地舒服,那料子,她洗了那么多邻村里有钱人的衣服,竟是从来没见过。一定值很多很多的钱吧,就算她还这样继续工作,做足一年,也买不起他身上一件衣裳吧。

她每天做事累得筋疲力尽,白天还要抽时间赶回来,给他换药,喂他吃东西,晚上又抱了大堆没有做完的活计回家,一边做事,一边陪他聊天,用他的话说,继续陪他聊天止痛。她喜欢和他说话,他从来不谢他,仿佛她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他喜欢说话,上下古今,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他不明白的,他说话的时候,神彩飞扬,眼中的光芒,常常让她看得错不开眼。她累得太厉害,他就教他一种很奇怪的呼吸方法,不管做什么苦活都这样呼吸,就算睡觉也这样呼吸,渐渐她身轻如燕,力气渐大,做得再多,也不会太辛苦。

有人在门外闲言闲语,指指骂骂,说些野男人的话,她心急口笨,分辩不及,每每在大门前被人骂得想要痛哭,又惟恐让门里的他听到。他却笑嘻嘻招她进来,一张嘴,蹦出如长河直落,听得她头晕眼花的骂词,让她学好了记住了出门回骂。她瞪眼瞠目,无论如何,学不来。气得连声大骂她笨到无救,她却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仿佛门外闲人的闲话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忽然发现,原来骂人,竟是一门这么精深,这么有趣的学问。

那人叫风劲节,他是他的朋友,有这样的朋友,他的伤,会治得好吧?

他总是很痛得,虽然他一向谈笑风生,虽然他从不喊痛,甚至在面对她的时候,脸上连痛的表情都没有,可是她知道,他无时无刻不痛得厉害。晚上,他痛得睡不着,却因为她太累太倦,所以,他只装作睡着了。只有在很久很久地清醒之后,他才会偶尔睡过去一会儿,只有在这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才会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才会发出低沉的呻吟。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伤成这样,还可以微笑,还可以有那样明亮的眼,还可以和她说无穷无尽的话题,还可以中气十足地骂人,兴致勃勃地想要和门外的村人对骂。

她只会在他痛的时候心痛,她只会在他痛的时候束手无策,她只会做一些根本赚不到什么钱的活计,她其实,帮不到他。

而他,救了他。在那个大雨之后的灿烂阳光中,他救了她。在以后的岁月里,别人以为,是她在照顾他,他依靠她而活着,却不知道,是她依靠着他,才能活下去。她贪恋着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眼神,她贪恋着他给她的每一点温暖。

她不是个好学生,他教她认草药,教得嘴皮子都干得冒火,她还是常常采错药,他教她,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让人欺负,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敢踩我的脚,我就跺你的脚趾。她吓得面无人色,只会摇头,气得他也只得跟着一块摇头。他让她拿着木棍在地上,照他的话一笔一划地写,就这样教她识字。她学得很慢,到现在,除了青姑这个名字,她也只记得几十个字罢了。

那人叫风劲节,他带来了得月楼的酒菜,得月楼?京城,好近又好遥远的地方,不过村长听说曾从得月楼下走过,然后回来说了又说,说了好几年,那是京城最贵最大最好的酒楼,就是村里最有地位的村长都不可以上去,哪怕从楼下走过,都是荣耀啊。那得月楼的酒菜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吧,一定好吃得……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已经冷掉的油纸包,里面包着的,是村人不吃的,已经凉了的鸡屁股。

她慢慢地把头埋在了双臂之间。容大哥,其实,我想要识字,我想要能够跟着你,把所有的字都学会,我想要能认识所有草药,再不会采错药,耽误你的伤,我想要可以象你一样坚强,不管别人怎样说,也可以抬头挺胸面对他们,我想要……

她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想哭,然而她又不敢放声去哭,唯恐让前方小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她甚至不敢让眼泪尽情地流,唯恐一会儿,用眼睛进灰的理由,无法骗过那个聪明的容大哥,她只能拼命用手抱着头,发出一声又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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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不舍
“这是个好女子,可惜被你伤到了。”风劲节回眸淡淡看了容谦一眼。

容谦瞪大眼叫冤:“是非曲直咱们要说个明白,明明是你那一桌子酒菜刺激了人,怎么倒怪起我来了。”

风劲节为之气结:“是谁一连上意念通讯就一个劲叫苦喊冤,是谁说天天野菜粥,吃得嘴里淡得要命,是谁哭天嚎地地叮咛,不管是谁来看你一定要带好吃好喝的过来?”

容谦睁大无辜的眼睛:“是谁啊,反正不是我?不是你顺口胡说八道,推卸责任,那就是张敏欣传错话了。”

风劲节冷笑一声:“没空跟你斗嘴,看起来你精神得很,这一桌东西也不用吃了,我早点治好你,早点交差。”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把床头的一个小包袱解开,露出里面一堆瓶瓶罐罐,小刀小剪,还有许多用普通人的眼光看,极之怪异的东西。

容谦精神为之一振,两眼闪光:“带来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黑玉断续膏一类的宝物。”

“什么叫黑玉断续膏?”

风劲节斜睨他:“亏你还是每次考试的前三名,亏你还敢自称博览群书。很久以前,有个很有名的小说家,在书上写,象你这样,全身骨头都断了,用这种药就能慢慢复原。即然我这次带来的东西是可以给你接骨的,叫这个名字,当然正合适。”

容谦不以为然:“管他叫什么名字,能恢复正常就好了。”

“恢复正常。”风劲节冷笑一声“你想得也太美了。”

容谦一愣:“怎么?别告诉我,以我们的科技这点小问题都处理不了。”

“你也别忘了,自从我们的精神力发展到极致,脑电波可以自由游离身体后,人类已经不再浪费时间研究怎么救治受伤过重的身体了,身体坏了,换一个完全一样的就行了,何用费时费力地去治疗,更何况,当我们的精神力强大到极点时,为了配合这样的精神力存在,我们的身体也渐渐强悍,完美,几乎不会受伤害,根本也不需要研究如何医治不会生病受伤的身体。有关肉身伤害治疗的研究已经停顿了几百年了。因为你的事,我们紧急调用几百年前的资料,程序,临时赶工做出来的药品,怎么可能让你象重换身体一样,一切恢复正常。”

容谦倍受打击,面色灰败,望着他愣愣问:“那我会怎么样?”

“你身体恢复的状况会比较缓慢,而且就算到了最后,也只是能走能动而已,不能走得太快,跑和跳更不要痴心妄想,至于和人动手动脚得打架,那就更加不用白费功夫了。每逢阴天下雨,身上的骨头就会做痛,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容谦咬牙切齿,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风劲节笑道:“别急,别急,在这里的医疗状况下,我们当然只能做到这一步,但如果可以回小楼的话,有那里的全副设施,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让你的身体完全恢复机能。”

容谦即刻眉花眼笑:“那我们赶紧回去。”

风劲节笑着摇头:“你又忘了,我们的思想波虽能瞬息千里,但身体还是肉躯凡胎,照规矩,在这个时代,我们不能使用飞行器,也不能用转换术,要去小楼,就得用这个肉身慢慢赶路,就算骑快马,我从小楼赶到这里,也用了一个多月,你这个身体经不起快马奔驰,要用马车慢慢走,没半年不可能做到。我另有急事,只是顺路来帮帮你,没空陪你回小楼,照原来的安排,是由轻尘过来的。”

容谦神色沮幸之至:“轻尘什么时候来?”

“轻尘要去救阿汉,他那边情况很复杂,估计挺麻烦,轻尘又不能象你这样使用不该有的力量,总之,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半载应该可以过得来,要是不顺利,三五七年,十五六年……”

风劲节笑吟吟得说,容谦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如果不是动弹不得,早就扑过去掐这混蛋的脖子了。

他咬了咬牙,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下一口气,堆出一脸谄笑:“其实,轻尘要忙就由他忙去,但是,劲节你不是已经通过就等着放假拿证书了吗?又何必想不开,非得再陷进来不可,倒是及时回头,早早醒悟,直接送我回去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风劲节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得淡淡道:“你自己放不下,把自己弄到绝境,倒来劝我放下,就算我真的放下一切,及时回头,你真能跟我走吗?”

容谦一愣:“我怎么不能……”话说到了一半,忽然顿住,他愣了会神,然后,苦笑起来。

“青姑的腿和脸,应该可以治得好吧。”

“对我们的科技来说,当然很简单,但你也同样明白,我们是绝不允许对普通人使用超水平科技的,更何况,你认为,她需要的,仅仅是治好腿和脸吗?”风劲节凝视他,淡淡问。

容谦苦涩地笑笑,良久叹息一声,悠悠无语。

风劲节平静地道:“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们的考试一定要来这个世界历一遭凡尘,学校这样的安排,究竟是为什么?对于我们来说,生来就拥有悠长的生命,安逸的生活,极度的民主,让权位完全不具吸引人,最好的福利,让财富也失去了意义。有什么,是我们需要追求,是我们懂得珍惜的。极高的科技,让我们可以一个人过上天荒地老,不会寂寞,不会悲伤,人类可以不必群居,不必互相扶持帮助,完全的自由,让我们无需依恋任何人。偶尔看古人小说,那些烛光晚餐,雨中漫步的闲情,让我们不能理解,烛光太暗淡,有什么味道,只要我们喜欢,所有的云霞雨雾都可以随意操纵,又有什么诗意。不到这里,我们永远不会明白。久旱之后的雨水,如此让人惊喜,寒冷之后的阳光,如此让人温暖。人类的生活,原来可以这样艰难,辛苦,人类的关系,原来可以这样紧急相连,不到这里,我们永远不会明白,守护与被守护,都同样让人感到快乐,不到这里,我们永远不会理解,一个象青姑这样的女子,挺身守护一个来历不明,全身瘫焕的男子,需要多么伟大的情操,又必须付出多么艰难的代价。不曾经历的我们,不会懂得感激,也不会明白,有什么值得珍惜,更不会懂得,人类曾经有过的,勇敢,忠诚,无私等等品质,有多么美好。”

他凝视容谦淡淡道:“我和我,都注定放不下。”

容谦沉默,久久不语。

小小茅草屋内的气氛,忽然凝重了起来。

风劲节却又适时一笑:“何况,张敏欣也建议你不要回去得太早。”

容谦哼了一声:“这种完全没有同学爱的女人,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倒霉,她好看热闹,当然不希望我太早回去。”

风劲节闷笑着摇了摇头:“她只不过说,你的养成游戏,越来越成功了,事到如今,不玩出源氏结局就回去,那也太可惜了。”

容谦愣愣地问:“什么源氏结局。”

风劲节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的优等生啊,没有知识也该有常识,没有常识也要懂掩饰,真不明白你这么多年的前几名是怎么得来的。”

容谦悻悻然翻个白眼,懒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风劲节却兴致勃勃:“说起来,在这里你安全吗?要不要我临走给你换个地方,知不知道,你的小皇帝在派人到处找你。”

什么叫我的小皇帝?容谦很郁闷地说:“不用,事到如今,他必不能明着找我,只能派人暗访,他大概把我当成什么绝世高人,事了拂衣去,不带走一片云彩那种,肯定会派人往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的我,哪里料得到,我就要死不活躲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倒是更担心,他经此事后,必会起疑,追查究竟。其他几个知情人,看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也许就不想再为我保密,很可能会在逼问下把一切都说出来。”

“说出来不好吗?”

“太伤人了,他会误以为,这么多年,他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我的安排,他费尽心机所做的种种,都成了我的布局,偏偏我又成仇人变成了恩人,他不能恨我,不能怪我,可是,又有谁在意,他被打击的自尊,他的一切,都变得没了意义,他为了国家,为了皇族所做的努力,,甚至无法证明他自己的能力。”

风劲节露出深思的表情:“这就是了,怪不得,他现在为了隐定局面,守护燕国,肯做这么多,为的应该是在你离开之后,证明,他有能力坐那个位置,有能力保护他的国家,为此,年纪还小,却已经开始考虑大婚了。”

容谦眼神一跳:“大婚。”

“是啊,敏欣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据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说,现在,向他提亲事的人一大堆,有世族,有重宦,有手握重权的地方藩镇,对了,还有秦国也有联姻之意。他身边的太傅也说,若能以联姻稳定国家,未尝不是好事。新君主政,内封后妃,与外封功臣一样,都是大学问,成则有益于国,失则祸患无穷。”

容谦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我希望他成为一个好君主,但若是连自己的生活,婚姻也要牺牲,那就……是我曾做过的事,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吗?”

风劲节看着他笑笑:“亏你历世在那么多皇帝身边待过,所谓天家无私事,天子是不可能拥有普通人的生活爱情和婚姻的,这也不能怪你。孩子总要长大的,你就别象老母鸡一样念叨了,还是多想一下你自己的事吧。”

容谦还没回过神来:“我自己的事?”

“青姑啊。”风劲节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容“她照顾你这么久,你的身子她看光了吧。对我们来说,这是很平常的,可对于她来说,这其中的意义只怕非常重大,更何况,她与你同室而居这么久,在这个时代,她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以后还怎么嫁人,你都想过吗?”他笑笑,拍拍容谦的肩膀“很久以前的小说里,男主角一遇难,肯定会被美人相救,一来二去,感情深化就以身相许来报恩了,有空你也多看看以前的旧小说,真的很有意思。“

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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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7 0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茶摊
燕京,做为燕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富庶繁华,非平常之地可比。随着少年英主亲政,数道善政的实施,各地官员的朝贺,四方诸国的来使,通往燕京的数条大道,更是人来人往,热闹不凡。

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带着一身风尘,顶着骄骄烈阳,若能个有歇脚之处,让人饮一杯清茶,歇一口浊气,简直就是神仙的享受了。

所以这官道之旁的小小茶摊,竟是生意异常兴隆,几处方桌,总是坐满了来往客人,忙得摊主脚不沾地。

遥遥驻马于高处,望着那小小茶摊,热火朝天的情景,少年原本冰冷的眼神,忽得有了一缕暖意“我记得,以前这一带似乎没有这样的小摊子。”

“圣主登基,屡颁德诏,京郊的农民因为赋税的减免而不再日夜操劳,有了些闲劳力,自然要出来做事。再者如今京城繁荣昌盛,四方来贺,各处官道,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在此处设摊,即可生财有道,又让来往行人,多一歇脚驻足之处,更可显京城之繁荣安定,吾主之德泽万民。”

少年微微抿抿唇,似笑非笑:“靖园,咱们是出来散心的,你就别搞得与君前奏对一般了。”

史靖园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燕凛遥望那一方的热闹情景,忽道:“出来这么久,也累了,咱们也去喝口茶吧。”

“那处人多且杂,主上千金之体……”身后随从护卫的封长清沉声阻止。

“有你这大内第一高手在,有什么人伤得了我。”燕凛长笑一声,头也不回,驱马而下。

封长清眉头一皱,还要阻止,史靖园却低低唤了一声:“封将军。”然后,沉默着摇了摇头。

封长清叹息一声,终于什么也没说,跟了下去。

史靖园凝眸望着那白马上,披风而驰的少年背景,清眸的眼眸中,有深深的忧虑:“陛下,你还是这样,渴望融进天地间最热闹之处,只为驱除你心中的寂寞与寒冷吗?你还是必须眼看着百姓欢快的笑容,百姓安乐的生活,才可以找到,就这样,微笑着,假装快乐活下去的理由吗?”

茶摊将近,燕凛翻身下马,牵着马,步行向前。眼睛淡淡扫过已经在眼前的歇脚行人,那些碌碌风尘,掩不住他们脸上的微笑,身上淋淋汗水,反衬出他们眼中的明朗。太平盛世,贤明君主,对百姓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他无言地微笑,却看不见自己笑容中的酸涩。

隔着好几步,茶摊的主人已经大声喊:“客官请。”

正巧有几个人客人起坐离开,她忙走上前,用力擦干净桌子,恭敬地说:“摊子小,地方浅窄,客官包涵,请坐这边。”

行得近了,才注意到这个摊主竟是个女子,而且走路微拐,想是脚上有所残疾,不过行动倒是比普通人更加快捷灵敏。她抬起脸微笑时,露出脸上触目的青斑。本应该是个让人望之生厌的丑女。但是,她的声音清朗响亮,她的眼睛明净而充满温暖,她的表情,带着发自真心的热情和关切,竟让人生不出厌恶之意,反倒感到亲近。

燕凛信手把马缰拴在路边的树上,信步入座,身后史靖园也已赶到,很快坐在他的旁边,封长清却不肯坐,只是执剑守护在他身后。

青姑很自然地打量着新来的客人,那穿紫衣的少年,修眉凤目,即使是微笑,也让人有一种不敢直视的威仪。他身旁的白衣少年,却如春风拂面,笑意温和,令人觉得说不出的亲切。而二人身后所立的黑衣男子,肃然沉凝,令人见之生畏。

虽说地处京郊,而开茶摊的这几个月,更见多往来京城的贵人,眼界开阔不少。青姑依然感觉,这样三个人,不是普通大富大贵之人可比。就连其他的客人,多少也查觉出不对劲,两三个与那两个少年同桌的客人,竟是手足无措,急急忙忙转换桌位,挤到别处去,而不敢与两人共座。

换了以前,青姑一定会手足无措,心惊胆跳,异常怯场。而现在,她却觉心中一片宁定,不管是天子之尊,还是普通百姓,只要持平常心,正心诚意地招待,就算是最好的老板了。

她还记得容大哥曾经的叮咛,于是,真心地报心微笑,大大方方上前,把擦洗地干干净净地茶杯放好,提壶续水:“路边小摊,只供一种平常茶叶,怠慢客官了。”

燕凛微笑举起茶杯,置封长清皱眉不赞同的表情于不顾,更不理史靖园偷偷递过来的试毒银针,徐徐饮了一口,神色微动:“好茶。”

燕凛在宫中,什么好茶喝不到,这路边小小茶摊,茶叶再好,总也有限。然而一口茶饮下去,只觉生津释汗,令人烦郁尽消,心胸之间竟是一片舒适,便是皇宫之中的御茶也不能让人有这种感觉。他忍不住好奇地道:“想不到一个路边小茶摊,竟有这样的好茶。”

青姑微笑着答:“客官夸奖了,其实茶倒未必是上好,只是曾经有人指点过我,哪一种茶最适合怯热消汗,扬尘适意,再加上烹茶之时,水的火候把握准确,便能让人有极舒适的感觉了。真要和上等茶来比,我这小摊子上的,自是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官道之上,来往行人,大多是经过长途跋涉,倍觉辛苦疲累,就是京城出来郊游踏青的游人,经过长时间游玩,也会十分疲惫,这时一碗茶饮下去,倍觉生津止渴,舒适万分。说起来,不过是合适的茶,给合适的人喝罢了,倒没什么大学问。”

燕凛闻言不觉大笑:“怎么没有大学问,便是皇帝治国,说起来,也不过是合适的事交由合适的人去做,这便是大大的明君了。如此说来,能烹好茶的人,说不定便能做个好皇帝呢,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没准就是这意思。”

史靖园用力咳嗽几声,封长清以不赞同的目光表示自己对此妄论的反对,青姑更是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差点没脱手扔地上,惊慌地道:“客官千万别开这样的玩笑,皇上是明君啊,我们老百姓都很感激他老人家……”

史靖园一口茶直喷出去,若不是他及时扭过头,就得喷了燕凛一脸。

燕凛则几乎直趴到桌上去,勉力按着肚子,忍笑忍得面目扭曲:“他老人家……”

“是啊,皇上是天子,是神龙转世,帝星入命,就是再小,他也还是老人家嘛,他一亲政就减免了我们老百姓的好多重税,又大赦天下,清查冤狱,还抓了好几个贪官呢。我们全村人的日子越过越好,都是皇上的功德。听说,皇上就要迎娶秦国公主了,常有来往的路人说,以后和秦国结盟,燕国就是最强大的国家,别的国家就不敢随便对我们动兵,我们老百姓就再也不怕战乱,再也不会有人妻儿离散了。皇上这可是积了大德了。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准备了灯笼喜字,只要皇上大婚的消息传出来,不用里正来催,我们就家家门口挂起来,替咱们皇上应贺呢。”

青姑的话语因为明显的见识不足,而带出乡下人的憨气,正因其憨,方越显朴实挚诚。

燕凛初时带着好笑的表情听,渐渐笑容凛去,神色悠悠,也不知道是悲是喜,良久,方淡淡道:“谢谢。”

青姑恍然不解地“啊”了一声。

“谢谢你的好茶。”燕凛朗声一笑。

青姑温和地笑笑,正要答什么,旁边有人叫加水,她应了一声,就忙过去招呼了。

燕凛长身而起,袖子随意在桌上一拂,抛出个小金锭子,回首对史靖园道:“咱们出来得也太久了,回去吧。”

青姑正在支应几个客人,听得一声呼唤:“泡茶的姑娘,茶钱我们可放桌上了。”

青姑手上正忙个不停,头也没来得及抬,就应了一声。

等得略略得闲,回转身往桌上看时,却是一惊,那金光灿灿的是……

她吓了一跳,跑前一步,一把抓起来,放在眼中,看了半晌,犹觉不能置信,又塞进嘴里,咬一口,牙齿痛得差点惨叫一声。

这种贵重东西,就这么随手往桌上一扔,幸亏刚才那客人占了一个空桌,没有别的同桌之人,旁人一时又没注意,否则还不得让人顺手给取了去。

才几杯茶,就给一锭金子,这也太……青姑一阵发晕,抬眼看看,前方那三人都没上马,拉着马,徐步而行,似乎不时在对答几句,走得也不算太远,要想赶过去把金子交还,可这边却又不断有客人呼叫,不能抛开不理,正自怔愕为难,却听得耳边一声笑语:“青儿。”

青姑大喜,转身道:“容大哥,你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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