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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红处方』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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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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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6: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节(1)



啊呀,大姐,你可回来了!庄羽一见范青稞返回病房,张牙舞爪地表示高兴。这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在病房里住着,消息闭塞,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带回新闻。
  回来了。范青稞回答。经过这一番游历,她对庄羽他们有了更深的体察。
  院长说什么来着?去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三国四方会谈,也该结束了。庄羽说。
  你不是让我问咱们用的0号方案吗,我给你问出来了,是中药戒毒。范青稞回答。
  嗨,就这个呀,不用你问,我也知道了,你看,你的那份药就在小柜上搁着呢,刚才孟妈送来的。庄羽用手指指一个杯状药瓶。
  不是蔡医生管我们吗,怎么换了孟妈?范青稞不解。
  是啊,我也纳闷呢。孟妈说,咱们还是蔡医生的病人,她不过是顺路,帮着把药带过来。她一会儿还要来亲自看着你把药喝下去呢。这是规矩。
  支远躺在病床上,平展得像一张棺材板。他很瘦,衣服又揪到背后了,前襟就绷得书皮一般平滑。突然,范青稞看到他的腹部簌簌波动起来,好像那里潜伏着一只活青蛙。
  你的肚子怎么了?范青稞叫起来。
  支远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襟,说,大姐,既然你看到了,明人不做暗事,把底告你,再说啦,都是一个屋里住着,瞒得过今天,瞒不过明天,藏着掖着,伤了和气。
  范青稞定睛看去,支远的裤带上,拴着一个BB机,正在有规律地振动着。病号服是缅裆裤,没法系皮带,BB机没地方悬挂,真难为支远,他把布带子打了个死扣,小黑匣子捆在里头,像长了个瘤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幸好他瘦,要是个胖子,布带子就不够长了。
  检查得那么严,你怎么带进来的?范青稞好奇更大于吃惊。
  是啊,周五那小子,连老子裆里都摸了两把,真是毫毛也难带。但真住进来,发现外紧内松。别的不说,病房里就有大哥大……支远奉行一条主张,如果你要瞒一个人,你就瞒他到底,至死不改,说谎有说谎的规矩和气节。如果你瞒不了严丝合缝,终要被人发觉,索性一开始就不要瞒他。对方认为你信得过他,没准还助一臂之力。
  他现在用的就是这套战术。
  谁有大哥大?范青稞掩饰不了心中的急切,一定得把消息告知简方宁。
  看大姐这么上心的样子,该不是想从我这里打探到情报,报告院方吧?支远好像一下子就把她看穿。
  哪里……我不过是吃惊谁这么有本事,战斗在敌人心脏。范青稞急忙掩饰。
  大姐讲话还很逗乐。但是究竟谁有大哥大,大姐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然,万一露了汤,院方追查起来,人家不会说大姐什么,反倒认为我支远不仗义,出卖了朋友。支远软中有硬地说。
  范青稞只得说,好,这样好。没我什么事,我不过是好奇。好奇没罪,大家上了毒品的当,不也是好奇。你凭什么就断定我会当叛徒?红嘴白牙地诬陷人,可是不仗义。
  范青稞提到大家的共同点,反戈一击,引起庄羽共鸣。她说,支远你别瞎猜疑,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让那个秘密在你肚里下小崽。大姐还不希得知道呢,是不是大姐?
  范青稞忙下台说,就是,管它谁有大哥大呢,小哥小,我也用不着。
  支远说,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我叫大哥大给朋友通了个信,把我的BB机带来。就这样。
  汪羽说,他是做买卖的人,生意上的事,一时不能断档。朋友把各种信息报来,一般的事,也就不去理它。重要的决策,还得他拍板。正压在手里的一批“枪手”车,一天一个价,必得赶快脱手。他定了卖,就让大哥大发出去,赚钱戒毒两下不耽误。
  范青稞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趁他们不防继续问下去,可这BB机怎么带进来的?
  庄羽笑道,看看你的床单。
  范青稞看了一眼床单,同她离开时一样,横平竖直的,没什么异样。便说,看不出什么呀。
  庄羽道,我的姐姐啊,你真是个粗心人。看来我以后当个护士,铺个床叠个被的,也还够格。你再仔细看看。
  范青稞瞪大眼,又巡视一遍,才看出单子有个角掖得不平整,有一块新蹭上去的脏。
  好像是把我的单子抽了去……范青稞说。
  这回说对了。支远让人把BB机送到楼下,我们把几条床单连在一起,连成绳子。窗户虽上了锁,窗纱用梳子把一捅,就破出一个洞。单子从洞里顺下去,下头把BB机裹在里面,再拽上来,就这么简单,特好玩,特刺激。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范青稞抚着胸口,虽然心里巴不得被院方发现,设身处地,又真为他们捏一把汗。
  发现就发现了呗,了不起罚款,赶出医院,也不是死罪,不过就是损失点钱。其实也说不上是损失,恢复了通讯联络,一条信息,没准带来几万几十万的收益,商场如战场,不定谁赔谁赚呢!庄羽傲慢地抬抬下颌,范青稞看到她的红唇沾上了中药的褐黄,成了一种污秽的紫色。
  哎哟,40床,你可回来了。为了你这点药,我都跑了好几次了。这下可把你逮着了,你得当着我的面,把药喝下去。随着亲切无比的声音,孟妈老天使般地出现了。范青稞发起愁,原是护士长负责她的服药事宜,换了不知就里的孟妈,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得了假?范青稞苦笑了一下,看来她得为自己的好奇,付出更多的代价。她想起那个舍身尝海洛因的医生,但愿这戒毒的药,不会像毒品那样,引狼入室。
  不单孟妈,就连支远和庄羽,也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且看她如何处置这瓶药。简方宁早上对她的青睐,引起了普遍的关注。
  范青稞毫不犹豫地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
  好样的。支远赞道。
  什么味?孟妈非常关注地问。
  中药,还能有什么味?就是苦呗!范青稞没好气,倒不是操心药的成份,反正已经喝下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只是恨这个好管闲事的孟妈,立逼着自己灌了大瓶苦水,口里呼出的气,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药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妈不肯罢休。
  甜?药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萝卜范青稞放肆地叫嚷起来。装扮病人,一大好处,把你从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里解放出来。这种纯棉制成的没有裤线没有垫肩松垮晃荡的简易服装,随体赋形,让人有一种轻松的浪荡感,好像赦免权。你可以不顾形象,可以不负责任,乱吼乱叫。因为病,你就有了某种平日无法享受的特权。
  孟妈谦和地微笑着,全然不计较范青稞的态度,从白大衣的兜里,掏出一个裹着红塑料纸的蕉柑,亲热地说,嘴里苦,没办法的事。良药苦口利于病,虽是一句老话,念叨念叨也就不觉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许会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怜。除了供应饭,想吃水果都有限。
  要是平日,范青稞会推辞,此刻实在口苦咽千,接过红纸团,剥开就吃。桔皮丰富的汁液像小滋水枪似的,四处迸溅,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妈偏心啊,刚才我们也吃药,怎么不给我们吃?支远和庄羽大叫冤屈。
  现在水果什么价钱,我哪有那么多?这个还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自己,哪里舍得买?每天上班时带一个,今天是最后的一个了。刚才看你们吃药,也想掏出来,看到你们从护士长那儿买了水果,我还暗自高兴,心想今天轮到自己吃个新鲜。不是我吹,哪天我带的水果,最后都进了病人的肚子。谁让我这个人心软呢……孟妈眉毛跳荡着说个没完。
  护士长那儿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准是处理货。我们哪儿吃过这种下三烂的东西!庄羽说着,拿出几个桔子摆弄,果然不及孟妈的水灵。
  批发来的水果,哪如零买的好?孟妈说。
  可卖给我们的价钱,一点也不便宜。庄羽气哼哼。
  也许护士发奖金了。我说,你们那么大款,省出几个钱来,支援一下贫困的知识分子,也是善举啊。孟妈振振有词。
  话可不能那么说,一码是一码。你们也拿着国家的俸禄,我们也不是慈善家。人情做在明处,不能暗里揩病人的油。我有钱是不假,但不吃哑巴亏,要是你个人要,送您多少是我乐意……
  支远也动了气,喷着唾沫星子刚说到这里,孟妈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支远,说出来的话,就像拉出来的硬屎,可不兴坐回去。要是我孟妈真跟你要个仨瓜俩枣的,你是给也不给呢?
  支远一点磕绊不打地说,给。当然给。
  孟妈满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还当了真。孟妈是跟你开玩笑。
  范青稞一颗桔子下肚,解了嘴里的涩苦,顺手要把药瓶放进床头柜,孟妈忙说,我给你把瓶子带回护士站吧。
  范青稞说,那就谢谢您了。
  孟妈说,就手带去,也不是专程为这个瓶子。不值一谢。说完,款着腰肢走了。
  庄羽笑道,支远,想不到你在医院,还认了个妈。以后擎等着你妈跟你要零花钱吧。
  支远说,她那么大岁数了,不至于吧?人老珠黄都算不上了,简直就是人老珠黑。
  庄羽吟吟一笑说,走着瞧。
  范青稞实在为孟妈抱不平。心想这些白面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支远肚子上的蛤蟆,又蹦起来。他一眼扫过,眉字间涌出焦虑的神色。糟糕,让他们把签合同的日子提前,夜长梦多。他自语着,站起身,出了13号病室的门。
  肯定是借大哥大传达最新指示去了。范青稞真想跟了走,这样她的情报,就更有价值了。但是,不知庄羽看出了她的心思,还是恰巧想到,拉着她的手说,大姐,不想再听我的故事了?
  听,想听,哪能不想听。范青稞只好稳稳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支远不知去向。
  我后来在吸粉和犯瘾之间,找到了一个杠杆支点。每隔一定的时间,不等犯瘾,就把毒品接续上去,两相安妥。
  当然,这是玩火。按时吸毒,毒品的量越来越大,一顿饭接不上来,人会饿得眼冒金星,到时候吸不上毒品,会满地打滚,生不如死。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规律,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供应毒品,暂时大面上还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睁得那么大,好像我骗你。其实只要有钱,吸毒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可以过几年体面干净的日子。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装在灯笼里,放在炉子里,就可以又温暖又明亮。关键是找到那个平衡点,这是一种地狱里的智慧。
  旧社会好多人吸毒死了,这不假。可我听说不少演戏的名角,都吸大烟,抽白粉,也活了挺大的年纪。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会不会保养。好像是个唱老生的大腕吧,每回上台的时候,都要抽几口大烟,要不他唱不出精气神来。既然大师级的人物,都舍不得戒了这口喜好,我一个小女子,何不也风流潇洒一回?
  从此,我干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样,服用毒品,并且认真地寻找吸毒规律。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那一段时间,我真的伪装得不错,生意照常做,我得靠做生意挣的钱,养着毒。舞会照常参加,呼风唤雨,常烘上的风云人物。不断坐着飞机,从南到北地闯荡。只是在我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永远带着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来越高,只要一看快到时间了,不管多么要紧的事,我都非常有礼貌地说一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等我在僻静角落把毒品补进身体,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做生意或是一展歌喉。
  只有我的贴身女仆知道这一切。她每天晚上,给我堡人参、桂圆、枸杞当归、乌鸡……汤,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药材,也混在里面一齐煮。这种汤的味道不鲜美,但药力很大。它在很长时间内,使我脸色看起来不像吸毒的人,甚至还有些养颜的功能。其实已是穷途末路了,以我当运动员的身体,这才几年,小小年纪,就需用参汤来补,不是太可怕了吗?我想,但愿这样一直维持到白发苍苍。
  要命的是,出远门,要带着毒品上飞机。海洛因对我比水还要宝贵。不喝水人能坚持几天几夜,没了粉,我就要现原形。到别的城市,虽说凭着特殊的敏感,我也能找到贩卖毒品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时,万一不赶趟就糟了。所以我每回外出,都是提前从英姊手里买到足够的货色,带着上路。
  报上总是登载如何破获毒品,听说还有把老母猪训练成缉毒卫士的,鼻子特别灵。一道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敌。我得多加小心。飞来飞去的,我也摸索出一套经验。最简单的,有时是最保险的。每回飞,我都用一个有很多拉锁的大旅行包。进机场的第一关,是检查托运的行李。我规规矩矩把包放在写着“胶卷安全”的传送带上。肯定能顺利过关,因为包里干干净净,绝无毒品。毒品在哪儿?在我的身上。那时只检查行李,不查旅客身体。过了这道关口、我就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开包上的某一个拉锁,然后把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进去,再照原样拉好。一般我是在公共厕所做这件事,别人能说什么呢?我把行李带进卫生间,怕它丢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按说检查的时候”在拉锁上贴了一张纸条,类似封条的作用。但那么多个口袋,它哪里封得过来?这一步,绝无危险。
  到了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的时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装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包叽哩咕噜地滚:上传送带,把危险带走,和你天各一方。你自己光溜溜的,一点污点都没有,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过安检那一关,谈笑自若。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出了机场,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把毒品取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我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当然了,有时在外地停留的时间,超过了预算,匆忙之中,我也现买过毒品。虽说麻烦些,也都还买到了。就像一个做过贼的人,在哪儿都能偷着东西。
  一天,那位副总突然找我。听说他自己拉杆子出来干了,挺火。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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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节(2)



 舞厅里灯光很暗,一只透明的莲花灯盏里,红蜡烛一跳一跳,疯狂的迪斯科伴随着我们。他说,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我说,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发生着事情,比如政变和火灾、地震和战争什么的。
  他说,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大,但也不大小。
  他把一张离婚证书,平平地摊在桌上。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和他妻子的。
  我说,把你的这张自由契约收好,留神别叫酒水弄脏了,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看。
  副总说,我是为了你,才去争取这张纸的。
  我说,别把这么沉重的责任,卸到别人身上。不合适。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你的自由?
  副总说,我只有是一个自由人的时候,才有资格对你说,我爱你。
  我说,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从你说了刚才这句话,我发觉你很傻。如果你想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对我这样的女人说爱。
  副总说,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你那样显赫的家世?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这和家庭无关,我比你想象的要坏得多。
  他说,无论你有多坏,我都和你一道,哪怕是下地狱。
  我说,我已经在地狱里面了。我吸毒……
  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说,别说这件事。我知道那是从前。
  他的动作太猛,掀起的一阵风,把红烛都扑灭了。穿旗袍的小姐拿了打火机来点燃,他说,黑着好。
  我挣脱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那不仅仅是从前,也是现在。
  他说,我会把你从地狱里拯救出来。
  我说,你赶快离开我。吸毒这件事,夫妻同吸的,十里有九。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时候咱俩一块吸,就真是并肩下地狱了。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已经戒了,我知道这是你在考验我。我喜欢你直率坦荡的性格,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住了。你甭吓唬我。无论你把自己说得怎样坏,我都要娶你。
  我看着他痴情的样子,说,你这是熬米汤当洗发香波,糊涂到顶了。快闭嘴!再求下去,我意志一薄弱,立场不稳,就会答应了你的请求。我毕竟也是个怀春女子,你也是个英俊小生。人的毅力是有限的,别人有的弱点我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有。落水鬼还想拉上个垫背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再说,你的钱,也很吸引我。因为吸毒,我的资产入不敷出,大面上还撑着,但实力已很弱了。咱们俩要是成了一家,我会把你的钱,都烧光的。到那时候,你后悔就晚了!听我的话,快离开我,走吧。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再不走,我就会答应你,勾引你,再不说这种诚实的话,我会叫你迷住我,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快走!
  我拼命推他。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可他就是不信,我不明白,在生意场上那样英明果断的男人,怎么在男女之事上,这么糊涂?他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离开我。今生今世,他只爱我一个人。
  我对英姊说起他。英姊说,难得有这么真心的男子,我看你就答应了他吧,吸毒的人,不是我吓你,一般的寿数,从开始吸那天算起,最多不过八年,人就完了。再过些时间,你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趁现在还好,不妨嫁了他,还可享受一下男人。
  我指着英姊的鼻子说,好你个坏女人!你怕我的钱吸完了,没法再买你的粉了,就让我拖上一个人,又有许多钱,流到你的腰包里。
  英姊说,你不要不识奸人心。我这是为你着想。你既是这么为那副总着想,我教你一法。你到了毒瘾快发作的时间,不要吸毒,特地约了他来,让他再看你一次大发作的样子,到那时,他就迷途知返了。若何?
  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就像是西湖边的白蛇,要让许仙死了心,必得喝一次雄黄酒,显一次真身给他看。这是救他的最后一招了。
  我没做。
  善良都用完了,就像胭脂口红会用完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我的心坚硬如铁。我想,这也许是我在地狱台阶上最后的缘分吧。为什么不抓住他?
  我们结婚了。
  我几乎没有给他快乐。他很快就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他。我把残酷的事实像蛋糕一样摆在他面前,自己不负一点责任,欣赏着他的惊愕,恶意地看着他对我挥金如土买毒品表示惊讶,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吸毒技巧……
  他呆呆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呀,也不是没看过。
  他说,我要把你救出来。
  我说,你后悔了吧?
  他说,我不后悔。你真的是这样,就更得我救你了。因为我依然爱你。
  为了他的这句话,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算戒毒。人家说这家医院是全国最好的戒毒医院,我就特地飞了来,住了院。那一次,用的是西药戒毒,效果还可以。一个月后,我出院了,医生对我说,半年以内,身体各部分的机能还在恢复之中,毒品造成的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大。要我务必摆脱原有的生活环境,到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边呆着。真的,没有了英姊,没有了灯红酒绿的歌厅,在我从小熟悉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有一种回到婴儿的感觉。我每天就是做些轻微的运动,余下的时间就看看杂志和文学作品。它们不能吸引我,但能帮助我打发时间。副总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前来问候。我家刚开始嫌他离过婚,现在看我都这个样子了,他忠心耿耿,也就认了他。
  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也得开始干点事,不能老是这样游手好闲。
  我的身边并不缺乏男人。戒毒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老睡不着觉,有时抱着被子到天明。医院给了我催眠的“钢丝针”,这个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个很正规很科学的名字,但病友都这么叫它。它挺灵,打了就能睡着。每晚我到附近一家小医院去打针,有一位年轻的医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腼腆,像香港言情片里的奶油小生。他对我说,打了这针以后,你还要走着回家,才能睡觉,我不放心你。以后,我利用下班时间,到你家给你打针吧。
  我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小心。
  他说,小心什么?
  我说,小心爱上我啊。我看你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他说,我是医生,你别低估了我。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说,啊,你挺明白。原谅我小看了你。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说,爱是没有罪的。
  我说,话在平日可以那么说,但那是爱一个无罪的女人。我是个邪恶的女人,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爱一个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说,吸毒不是罪过,是一种错误。
  我说,你说这个话,我爱听。但你不要继续说下去,那样我会失去对你的抵抗。我看你没有什么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烦。
  他说,我不怕麻烦。你给我的所有麻烦,都是我的幸福。
  面对这样的男人,你除了在心里嘲笑他的愚蠢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况且我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我在这种失魂落魄面黄肌瘦名誉扫地的情况下,依然对一个正派的男人有足够的吸引力,不瞒你说大姐,我挺骄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瘾,内心就有了深刻的自卑。当然我不很相信他的话,心想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所以我一边拒绝,一边勾引他。好比你知道了一道题的答案,它到底对不对,你没有把握,就得来验算。我发现对男人,特别是好男人,拒绝就是最好的勾引。他果然鬼魂附体,每天都到我家来,赶也赶不走。
  终于,在一次打针以后,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发现他还是一个童男子,才知道复查成功,确认他是爱我的。我很好笑,觉得自己吃了亏。我需要一个成熟的男人来满足我,而不想给一个青柠檬当性启蒙老师。
  我说,你不合格。
  他还没有从初次的惊喜中完全清醒过来,喃喃地说,我会越来越棒的。
  我说,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你对我没有用。养活我这样一个女人,是需要很多钱的。没有钱,就没有我。你是一个没背的沙发,不能依靠。
  他说,我会去挣。
  我说,来不及了。等你挣到足够的钱,我早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听我的话,马上去找一个安分守己的姑娘,过一份平平淡淡朴朴素素的生活。
  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似有似无的微笑,我说,你是在笑我吗?你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没有资格来教导你吗?你错了,那些一辈子方正规矩的人,没有深刻的体验,才没资格来指导别人的人生呢。他们凭的是想象,我是肺腑之言。
  他说,我沉浸在幸福里。明天我会准时来给你打针。
  我说,今天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有这一回,就足够了。你完成了你的征服欲,一个小男人,总是要征服一个他觉得神奇的女人,才最后长大。我也合算,有了这一回,我知道迄今为止,我还被正派的男人所着重。咱们都不亏,已交割清楚,再没什么关系了。你走吧。
  他悲痛欲绝地说,想不到,你这样心狠。
  我说,这是我对你真情的回报,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只要你再不被我这样的女人迷惑,就能安享天年。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许会晒着太阳对你的夫人说,幸好我及早识破了那个坏女人,才有机会认识了你,才有了今天……
  那个像下雨时打出的水泡一样清新的男人,捂着耳朵说,太可怕了,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话!
  我大笑起来,说,那就请你永远离开!
  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放浪的女人。其实我是用这种方法,证明我的爱。人经常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一个人,爱的程度。你找别人一试,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并不爱那个医生,明白我离不开副总。
  我回去了。这是我第一回没在行李里夹带毒品,清爽地上飞机。
  副总到机场来接我。他说,你脸色红润了,胖了。真好。
  我说,真要这样下去,过不了多长时间,也许就要减肥了。
  副总说,那太好了,我会给你把市面上所有的减肥药都买来。
  我们说着话,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是在毒瘾极大的时候,离开这个家的。现在一回来,一看到吸毒时的那把椅子,一呼吸到熟悉的空气,全身的细胞都激动了。恰好茶几上有一块白箭口香糖。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立刻化成了汽油,燃成一片火海。一种强大的欲望像黑色的毯子,裹着我横飞空中。
  白箭口香糖是薄荷味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糖的锡纸,有最好的导热和抗燃性。我吸白粉时,只用这个牌子的锡纸。这一块小小的口香糟,把我的心瘾勾起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推开要和我亲热的副总,对他说,我很累,让我独自休息一会儿,好吗?
  他一点也没发觉危险像狼群一样迫近,很体谅地松开我,说,那好吧。我去给你热饭。
  他刚一出门,我就像美洲豹一般敏捷地开始搜寻毒品。呼英姊肯定来不及,况且副总要是发现了她,一定会打出门去。我记得在副总手里是有一份救急毒品的,因为他看到过我的大发作,怕一时找不到东西,要了我的命。他一直严密保管着,怕我偷了去。但家是我的,毕竟是女主人,没费多少事,就找到了海洛因。
  我马上撕开白箭,把柔软的胶质糖块扔在地上,把粉撤在平整的锡箔上,点燃火柴,均匀地加热。一缕烟气袅袅升起,我饥渴万分地用小管追着那烟气,拼命吸人肺内……一个虚无飘渺的神仙世界,闪现出来。戒毒的确是有作用的,它使我久已丧失的快乐,翩翩来临。
  就在这时,嘭的一声,门开了。副总端着餐盘走进来。他愣了一秒钟,好像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但马上醒过来,甩了盘子,猛扑过来,疯了一般扼住我的手腕,劈头盖脸给了我几巴掌,大骂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苦口婆心地劝你,一往情深等你到今天,没想到你是一个大骗子,一个毫无廉耻的蠢货!你对得起你的父母,你对得起我吗?!你…
  我抚摸着脸,微笑着对他说,你骂得好,你这么一骂,我就更佩服你了。你打我,很舒服,像是抚摸。很久没人这么诚心诚意地抚摸我了。我对不起你,你到今天才明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是你糊涂。你狠狠打我吧,打死最好。自杀是需要勇气的,我是个胆小鬼,下不了决心,被你打死,很好。你使劲打吧,别心疼。你没吸过白粉,不知它的效力,你现在怎么打我都不疼,只觉得从骨头缝里舒服……
  他痴痴呆呆地看着我,说,白粉就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你都戒了大半年了,可在10分钟内就崩溃了……
  我说,你没吸过这玩艺,不知道它的妙处。跟你说不明白。
  他突然一跺脚,抓过来另一包白粉,疯狂地大叫道,我也吸!既然我不能救你出地狱,我就同你一道下油锅!我就不信,天下有比一个人的意志更顽强的东西!我吸给你看,我再戒给你看。我要拉着你,一道从深渊爬出来,要不就一齐毁灭!
  他果真开始吸毒,当然技术很不熟练……
  我看着他。要是我在清醒的状态,我挤死也会拦下他的,但当时我充满了虚妄,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解脱。今后,我跟这个男人就是平等的了,我再也不必自卑了。有人同我一道挣扎.有一种恐惧中的幸福。
  副总最大的失误,是他高估了我对他的爱,高估了他自己的意志。
  在他和毒品之间,我更爱毒品。
  在意志和毒品之间,更强的是毒品。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瘫痪成泥,我毫无自责,因为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一切都是自愿。副总也成了瘾君子。但他比较有节制,没有像我似的,不可收拾。瘾上来的时候,他可强忍过去。当然也很难受,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重感冒的高烧病人。我们的感情反倒更好了,毒品使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时说,就这样,也很好。我们就作这样一对毒鸳鸯,到了没钱买毒品的时候,我们一定要用最后的力气,自己去死。
  可是他不干。说我们还年轻,为什么不再试试戒毒呢?
  于是我们双双北上……
  范青稞听到这儿,恍然大悟道,原来副总就是支远啊。
  庄羽说,是啊。不过支远不是他的真名,那张身份证是他买的。我在这里可以喊他,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挺顺嘴挺艺术的。可我说他以前时,没法这样叫。我宁可称呼他副总,好长时间内,我的确是这样称呼他的。
  范青稞衷心地说,但愿这回中药戒毒,有起死回生的效力。
  庄羽说,怕未必。这样那样的药,吹得多了。真有用的,少。也许应该让一个最高明的戒毒医生,也吸上毒,他才会全心全意地找个好办法出来。
  范青稞说,人自然都巴着有好药。但你这样想,也忒毒辣了些。
  庄羽说,以毒攻毒嘛。不过,这回的中药,看来很受重视。单是一个药瓶子,孟妈专来要了一回,也许有什么名堂?
  正说话间,栗秋走进来,说,你们的中药吃完了吗?
  两人齐答,吃完了。
  栗秋说,药瓶子交我带回吧。
  庄羽问,这瓶子是水晶制的吗?可惜我没好好看清楚,就交出去了。
  栗秋的睫毛一忽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庄羽说,你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一个破药瓶,这个问完那个问,烦不烦啊?
  栗秋说,没有就算了。说着走了。
  庄羽说,我上回住院,她就在。听说现在和外国人还有瓜葛,以后也许能出国。我这个人,没什么大优点,但是爱国,看不惯假洋鬼子。
  范青稞心里知道她是嫉妒,十分好笑,也不便劝。
  庄羽道,这么多人关心咱的中药,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
  范青稞说,你既然已经戒过毒,就有些经验了。你觉得呢?
  庄羽说,要是往日,这么长时间不吸粉,就该有感觉了。现在还忍得过去,大约就是疗效了。到底灵不灵,还得看后面几天,那时才是关键。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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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节(1)



若鱼,你先生给你的材料,我带来了。简方宁在厕所门口对范青稞说。
  戒毒医院的走廊尽头,并排分布四个厕所。分别是男女病人厕所和男女工作人员厕所。身份不同,她俩不能进同一个厕所,只有在门口交换情况。
  我有要事对你说。沈若鱼扫一眼四周,急忙报告。
  我到你那儿去。简方宁随同沈若鱼进了病人厕所。
  说起来工作人员厕所的使用频率比较低,若是沈若鱼随简方宁进到那里,说话更方便一些。可一旦被人撞上,就会引以怀疑。一个病人为什么同院长在茅房里鬼鬼祟祟?简方宁到病员厕所,则比较说得过去了,院长深入生活呗。
  这些厕所当初建成时,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如同一卵多胎。但斗转星移,使用者不同,就显出巨大的差异。
  工作人员的厕所,虽不敢说宾馆似的无纸就添,有水就擦,但收拾得清爽洁净,空气中还散发着清香剂的余香,令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病人厕所每天亦有护工打扫,该擦的地方抹不到,要扣奖金的。工人也很尽责。并不是脏,而是它的设备显出饱受躁蹂躏的凄凉,洗手龙头旁扔满了手纸,半边浸了水,半边还干燥地支棱着,一点点塌下去,好像垂死挣扎的白蝴蝶。门的下半截伤痕累累,虽擦拭得很干净,表面没有浮土,更显出无数凹下去的鞋印。
  病人都嫌别人脏,水龙头要用纸捏着开关,用完乱丢。开门关门从不用手,全是脚踢……简方宁难得进病人厕所,一看之下很是忿忿,好像主妇让客人看到了没打扫的后院,很有些难为情。殊不知沈若鱼早已出入习惯,急急打断她的感伤,说,病房里,有大哥大在活动。支远身上有BB机。
  说完之后,才想起没有侦察地形,吓得把一间间关着的校号啪啪打开,谢大询地,空无一人。
  简方宁皱起纤细的眉毛。
  我那天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楼下往病房张望。你先别打草惊蛇,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含星的病好些了吗?范青稞这才想起问别的。
  他爸爸回来了,孩子的病好多了。你放心。简方宁答。
  方宁,还有一件事,我吃中药,那么多人围观,没法不喝。苦着呢!范青稞愁眉苦脸。
  大胆喝。你那瓶子里装的不是戒毒的药方,是专门益血养颜的中草药。
  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交了钱,我是买卖公平,不能让你吃亏啊。简方宁轻快地笑起来。
  方宁,那我先走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别引起人注意。范青稞怕有人跑肚拉稀,突然闯了进来,想赶紧结束会谈。
  我跟蔡医生和送饭老太讲了,要他们抽时间跟你聊聊。还有你隔壁的14号病室,有两对很特别的母子,我也打了招呼,让他们对你敞开肺腑。你不是愿意让我分析吗?听完他们的再说。简方宁结束了谈话。
  14号病室的格局,同13号一样,也是顺墙并排摆着四张床,两个儿子靠着墙壁,两位母亲睡在中间。
  脱去了在家时的服饰,就等于照片没了背景。毫无二致的病号服和陪员服、相仿的年纪,甚至两个儿子和两个母亲的长相个头胖瘦也很相似,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的半老太太和一对孪生兄弟。
  但你只要同他们一谈话,就会发现强烈的差异。靠窗户的那一对母子,是某位显赫人物的眷属。靠门的这一对,是城市底层的孤儿寡母。
  范育稞同他们的对话,分别进行。两对母亲和儿子,彼此看不惯,埋藏着剧烈的反感。同行是冤家,同病也是冤家。
  阳光斜打在身上。包裹在粗糙布衣里的,是精心保养的白皙肌肤,,己陪着儿子入院多日.不见阳光,竟使她显得越发润泽。要谈的话题对她显然很不轻松,但神色还是从容镇定,有时还伴以礼仪性的微笑。只是笑容局限在脸的下半部,眼睛周围总是不笑,隐含着深深的忧愁。她的手掌肥胖,十指糯糯尖尖,指甲显出和她这个年龄妇女不相称的光泽。谈话中常常没有什么理由地摸摸鼻子,揉揉嘴巴,好像藉此吸引听者的注意,以转移谈话的压力。
  他父亲是谁,我也就不说了。出了这样的事,我和他父亲都很难过。自古忠臣多逆子,好像也是规律。
  他打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都是一帆风顺。别的孩子经过的种种考验,比如中考高考什么的,他一概没有。他不爱说话,有时候问几句话都不开腔,身体也差,文弱得简直像个女孩。
  后来,他迷上了摇滚。我们都不喜欢这种疯狂的音乐,叫人心脏有爆炸的感觉,我被他硬拉着,听了一场这样的音乐会。熄了灯,到处都挥舞着曳火似的小萤火棍,所有人都大喊大叫,我在那里感到非常恐怖,我对孩子说,咱们走吧,太可怕,再也不听这种东西了。他回答了我一句什么话,可是我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分歧更大了。他说我们是旧人类,而他是新人类。新新人类。我不知道新新人类是一种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一天迷恋于摇滚,后来居然擅作主张,从学校退学了。他说不能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去背别人头脑里产生的垃圾。我说,你今后怎么办呢?你别以为我和你爸爸会一直养活你。
  他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以为过。我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可以开创一个事业。我们已经预感到他要出事,以为是年轻人的不安分,就给他介绍了女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找个好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刚开始好像还有作用,但是他很快就厌倦了。
  他赤手空拳地走了,注册了一家旅游公司,办理国内的旅游事务。当然是挂靠在某家大单位,牌子很硬。所有的过程都是他一手办的,我们没插过一个手指头,他以为这都是他的魄力非凡,其实他父亲的名字是一笔巨大的无形资产,每一步都是我们提前铺垫好的。总之,他有钱了,那数目总在几百万以上吧。他开始迷恋上了女人,几乎每个星期换上一个。有的我见过,大多数我没见过。凡是见过的女孩,我要说,人都长得风流漂亮,文化水准也很高。说实话,我觉得我的儿子配不上她们。但是都被他眼也不眨地甩掉了,像换领带一般随意。他的钱很快地积聚起来,又很快散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吸毒了。我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他爸爸商量,一筹莫展。又怕传出去丢人,我就绕着大围脖,在街上买戒烟的丸药给他吃。那些药吹得都很灵,一丸见效,几丸断根。也很贵,每回戒下来,都要几千块钱。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复吸。我早提议送到正规医院来治,他父亲怕丢人。说一传出去,脸面上太不好看了。
  这样哩哩啦啦好几年,好端端一个孩子,越来越没有人形了,再拖下去,只怕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天祥,命丧黄泉。我对老头子说,见你的鬼面子吧,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是面子重要,还是儿子重要?!我不要面子,我要儿子!
  我就把孩子拖来了。他不愿来,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要求了,你不叫他吃饭,他可以几天一粒米都不沾。每天除了吸毒,什么兴趣也没有,偶尔也有明白的时候,他就说,吸毒是他一生中唯一按自己意愿干成的事;他不后悔。
  这回他戒了毒以后,医生不是说一定要离开吸毒的环境吗?我和他爸爸想了半天,决定把他送到美国去,我们在那里有可靠的关系,也有钱。那是一个和中国完全不同的环境,也许可以救他。
  靠窗的儿子:北凉————
  他个子很高,因为毒品的摧残,皮肤皱缩起来,骨头只好弯曲,以适应萎缩的筋肉,像老年人一样驼着背。巨大尖耸的喉结,很有力度地前凸着,表明他并不像看上去那般老迈。眼光如弥漫的黄沙,没有焦点却很浑浊,快速移动着,迟钝中透着躁动的颗粒。他不像一般的吸毒者,不敢正着眼看人。他很放肆地盯着你,瞳孔忽大忽小,好像你不是一个固定的物体,而是一个海浪中的漂浮球。
  吸毒这件事新鲜有趣神秘。吸毒时我能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人群,观察世界,观察我父母。很有意思,我建议全世界的人,假如有可能,都吸毒,最少吸一回。
  那是一种生死体验,一种冒险。完全蔑视传统。
  最初是在摇滚歌手的录音棚。天气非常热;边弹边唱,舌头好像被油煎过,变了形。耳机滑溜溜的,发出海带的味道。
  一个歌手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说,试一试。
  我说,什么东西?
  他说,二战时,神风突击队在执行永不复返的任务时,吸的就是这玩艺。挪威作家易卜生,法国作家左拉,都有对它赞不绝口。
  我说,我很热。
  他说,它就是喜马拉雅冰,吸了不再热。
  我开始吸了一口。那东西像巧克力,你只要一咬开,就有美味窜出,令你舍不得放开,你忍不住尝第二口。
  椅子消失了,肢体被卸掉,我觉得自己即将有伟大的发现。人家对我说,这句歌真好,我会笑眯眯地在那里想10分钟,真好……这句歌……这是什么意思呢?
  在梦中,我忏悔而安静,视觉敏锐声音清晰。我会充满悲剧意味地哈哈大笑。
  现代人类在一种互相隔绝的状态中生活,毒品使我们团结起来。
  每一种古怪错乱的念头都产生自一颗痛苦的心。我要寻求对自身本质更透彻的理解,追求人格高度的完整和和谐。
  我追逐女人,是为了体现我的意志。我不要未婚的女人,我只到别的男人怀抱里,争夺女人。那会使我得到更大的快意,我知道我的力量膨胀,无可包容。
  变成一个落魄者的过程,令人眼花缭乱,它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有它自己的速度。你在这种速度中,感觉到存在。
  毒品就是我的宗教。
  每一次我都被治好,每一回我都重新变坏。他们要把我送到美国去,真是笑话。我在哪里都可以找到毒品,哪怕是在月亮上,我要用毒品不断地奖励自己,抵御灾难。时间和距离,在毒品王国是不存在的。我不相信有谁能独自从那里返回。枉费心机。所有的人。
  简方宁批注一一——
  这位靠窗的母亲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但她还有许多没说出来的话,那些话也许更为重要。在会议上,有许多人出席,也有人没出席。缺席的人要比出席的人,更值得研究。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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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2)



回避也是一种说谎。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你的智能就引导你得出谬误的结论。它让你自己骗自己。
  她在回避她和他父亲的责任。他们从小对孩子娇生惯养,那个孩子一直是在泡沫里长大的,没有遇到过任何阻力。他们把一切都为他设计好了。为了防止他远走高飞,他们甚至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把女孩子主动送到他身边。很少有父母这样做,但他们做了,以为这样可以铐住一颗年轻的灵魂。
  他们用自己的温情,把他训练为一个吸毒者。
  因为缺乏任何恶性和良性的契机,生活在儿子眼见寡淡无味。假若他在性成熟以后再接触女人,那么这种新奇的体验,也许还会暂时地激起他的活力。但是他的父母,连这点机会也没给他留下。在他的生理还不完全知道性为何物,对它还没有储备起足够的感觉之前,就消耗掉了激情。他和难以数计的女人发生性关系,只是机械的操作与排泄。
  他的沉迷摇滚,他的退学,是他的一种反抗。在这种泥泞中,他遭遇了毒品。他用毒品麻痹自己的神经,用它代替自己病态的挑战,他在这种沉沦过程中,兴奋不已,下意识地延缓了报复的恐惧。
  你听他的谈话,充满夸大与想象。他对事情,无论大小,都没有责任感。他拼命地想反抗社会,但反抗以后的社会将是怎样的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自暴自弃地堕落。他没有爱和依恋的能力,缺乏最简单的自知力。时而以为自己超凡绝伦,时而只求速死,以谢天下。他把一切责任归于别人,认为整个社会都该以他为轴心转动,永远有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毒品创造了伟大的梦想,与剧烈的享受相等的,是凶猛十倍百倍规模浩大的惩罚。
  性的提前支取与透支,将带来难以估量的心理影响。在一枚最美好的果子,还是青的时候,就像蛀虫似的把它啃了,打破的不只是完整,还有一种神秘的神圣。它的后果,是对恶的超敏感和对美好情感和正常事物的鄙弃。
  资料
  日本某私立短期大学女生酒井智子,驾着她的红色跑车,风驰电掣地回到家里。今天学校上的女红课,是她最不感兴趣的科目,于是装作痛经,跑了出来,校方管得很严,这样的借口,一个月只能用一回,而且生活管理员,会在记录本上登记日期,使你下回再用这个借口的时候,知难而退。当然你也可以推说少女期,月经不调。校方毕竟不敢让你到卫生间,当场检查。于是大家就把月事,亲呢地称为“红色的朋友”。可一个月最多用到两回,否则你红润的脸色就会揭发你在说谎,来那么多月经的女孩,一定会惨白如雪。
  酒井智子轻易不动用这位朋友,只有在和那些真正的朋友聚会的时候,才请出它来救一回驾。
  朋友们——就是一群和酒井智子一样年轻而郁郁不得志的18岁女孩,在野外厌会。她们在一起把眉毛描得黑浓若鸦,又粗又长。绝不像江户时代浮世绘中的美女,眉毛纤巧如蛾须,好像猛吹一口气,就会从眼睛上方飞走。她们把前额头发像孔雀翎毛一样,高高卷起,用特硬摩丝定型,表示一种向世俗的挑战和反抗。眼圈画成黝黑的海洋色,彼此对视的时候,都为对方新奇而狰狞的形象,大笑不已。
  她们在一块吸烟。本来这没什么了不起,日本女孩吸烟,大有人在。但她们现在吸的,不是常用的带有轻巧薄菏味的女士烟,而是一种辛辣无比的粗制烟草,以往只有真正的牧羊人,在旷野里对着狼,才吸这种猛烟。
  她们非常开心,觉得世界匍匐在脚下,自己结成了亲密的团体。秘密就是力量,她们在隐秘中感觉独立的存在。
  酒井智子回到家星,母亲不在家。今天是徘句同人聚会的日子,母亲又去做那些缠绵的文字游戏了。酒井智子真想不明白:当世界的天空都在落下硫酸雨,南极烧了一个巨大的臭氧洞的时候,再去吟微雨和风,是不是惨烈的讽刺?
  不管怎么说,今天家里没有人。这是非常难得的孤独的机会。真正的彻底的孤独,在城市里就像没有污染的水源,多么稀少啊。
  酒井智子正在争分夺秒地享受孤独的时候,绿衣信使来了。这是一封国际特快专递,24小时以前从美国一家公司发出。
  请问小姐,您是收件人的什么人?信使问。
  我是她的女儿。需要用证件向你证明吗?酒井智子很体谅地说。大家都很注重个人空间。
  那……就不必了。只是这份邮件注明一定要本人收取,请您务必亲交…好,请您在这里签一个字,就写上您的姓名,以示代领。信使说。
  酒井智子一一照办。
  寂寞被打破,剩下的是更无聊。她打量起这包邮件,很小,很轻,只有一本书大小,但比书要柔软得多。
  酒井智子的父亲多年前遗弃了她们,现在母女一起度日。母女间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酒井智子从来没听说母亲同美国的公司,有什么交往。
  首饰吗?好像不是。那家公司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美国新泽西州巴林杰高科技公司。
  时装吗?更是不像。这么小的体积,充其量只能装一条真丝内裤。
  是什么东西藏在这里面,值得母亲万里迢迢地从大洋那一岸买来,而且如此神秘?
  酒井智子轻轻揭开了函件上的封条。她不知道这一个小动作:揭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
  层层叠叠的包装里面,是一块手掌大的薄若蝉翼的棉絮。由于浸透了某种液体,它显现出一种清洁的半透明性状。酒井智子没有打开最内层的保护膜,她预感到它有一种魔力。
  函件里还有一封打印的信。
  尊敬的xx夫人:
  您好。很高兴我们开始了愉快的合作。
  您寄来的样品,经过我们极为先进的500—离子光谱扫描仪约分析检测。现负责地向您报告:
  海洛因——阴性
  安非它明——阴性
  吗啡——阴性
  但是我们要极为遗憾地通知您,样品中的大麻反应,呈轻微痕迹反应。也就是说,样品的提供者,有可能使用大麻。但由于使用量过低,或使用间隔过久,只遗留微弱的反应,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您搜集样品的方式方法,还有有待改善的环节。这当然不是您的责任,而是我们的说明不够周到和详尽。我们首先要请求您的原谅。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为了我们长期友好和富有成效的合作,我们向您免费赠送一个“吸毒报警袋”,并附有详尽的使用说明,请您务必照章操作,并迅速将样品寄交我们。这样,在大约10天以后,您就可以得到我们的书面报告
  酒井智子愣了很长的时间。
  她大约已经触到那是怎么回事了,但不敢相信。一个大学生,不断看侦探、凶杀和谍报影视的结果,是年轻人都具备了某种福尔摩斯的基本素质。
  她迅速将函件包好,放进书包。然后飞快地跑出去,跃上自己的跑车。她在第一个公共电话亭,依次拨通了同志们的电话。家里的电话肯定不能用了,既然已经开始对她进行检查,焉知没有窃听装置?
  所有能联系上的朋友,都兴奋起来。她们终于找到了向老朽的父母宣战的导火索。当然第一步是先把事情搞清楚。现在是资讯时代,大家分头去做,很快就真相大自。美国新泽西州的这家公司,在全球范围内,登过如下的广告:
  吸毒,这个消费社会不断滋生的毒瘤,它对整个人类生存家园的破坏,大于艾滋病的蔓延和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的泛化。
  由于种种原因,青少年吸毒者的队伍,正在以天文数字膨胀。每一位含辛茹苦的家长,都害怕子女卷入其中,千方百计地侦查子女情状,以便早期发现,实施戒毒。
  然而,要想知晓你的子女是否吸毒,只有验尿这一个办法。但采集尿液一事,无法避开当事人,青年对这一举动往往极为反感。他们把吸毒与否,视为自己的隐私,拒不提供尿液,使父母望洋兴叹。如果强行收集,常常双方反目,关系极力紧张。想来每一位家长,都有过这种尴尬的经历。
  现在,我们来了——巴林杰高科技公司,愿给伤透脑筋的父母,提供迅捷有力的帮助。
  你只需花上20美分,就可以收到巴林杰技术公司邮寄给你的最新产品————毒品报警检测袋。
  你肯定要说,区区20美分,就能解决这样严重的问题吗?
  问得好。说明你是一位有头脑的人。
  在20美分后面,是高科技的500一离子光谱扫描仪,它可以检测大麻。海洛因等多种毒品的微量存在。但这种昂贵的仪器,售价高达5万美元,非个人财力可以企及。技术公司研制出的毒品报警检测袋,正是把这一精密仪器和千家万户联结起来的纽带。袋中装有一小片浸透药液的纱布,只要用它擦拭孩子常用的桌子、书本和衣物,就会获取到有关孩子的信息。迅速寄回巴林杰公司,公司将样品放入500一离子光谱扫描仪,结果就出来了。大约10天以后,家长即可得到详尽的书面或电话通知……
  酒井智子和她的母亲,爆发了极为猛烈的冲突。
  她的同志们,给予她强有力的支持。她们雇请了律师,向法院提起公诉,认为母亲侵犯了业己成年的酒井智子的隐私权,要求巨额精神赔偿。
  国际舆论界,为这一事件,掀起轩然大波。
  青年一代,反应尤其强烈,对这一行径表示愕然与震惊。
  欧洲评论家指出,吸毒报警袋,有损于青少年的隐私。
  法国伦理委员会发表声明,公开反对这一商业行为。
  美国刑事犯罪研究所主任说,尽管没有任何书面文件禁止化验室提供邮寄毒品来样化验业务,但按社会现行道德规范,非经医生提议,是不允许随意对青少年进行吸毒检测的……
  精神病学家劝告说,如果孩子听话,且生活正常,你就没有理由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像一只蹑手蹑脚的狸猫一样,对他进行测试。如果他长时间地离家不归,学习成绩下降,结交不良少年,你可以进行某种测试。但是无法想象,在已经丧失信任感的家庭里面,这种测试还会有什么效力?
  亚特兰大吸毒及父母教育研究所的多格·豪尔先生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他说,当父母心存疑虑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坐下来,同孩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不是鬼鬼祟祟地像个特工。
  日本法院将于近日开始审理这一案件。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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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节(1)



晚上是孟妈值班。一反别的医生在时病人的鬼哭狼嗥,病房里一片寂静,好像大烟鬼们都进入了冬眠。
  栗秋说,我最喜欢和孟医生对班了,真安生。要是总这样,一年下来,鞋底子钱也不知省下多少呢!
  甲子立夏撇撇嘴说,我倒喜欢风调雨顺地匀着来。上她的班啊,是前半夜累死,后半夜闲死。先是劈头盖脑地下医嘱,给这个强镇静剂,给那个长效安眠药……就像古时的迷魂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麻倒放平了再说。要是哪天哪个倒霉鬼睡过去再醒不过来,可就糟啦!
  栗秋一边从安瓶里抽着药液,一边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算医院关了张,碍着你我何事?像我们这种手艺的护士,到哪去还不抢破了头?
  甲子立夏正要说什么,见孟妈来了,再不言语。
  孟妈说,小姐们,累吗?
  栗秋说,多亏您体谅,我们正说您的好话呢。
  孟妈说,别拿空话填我。听我使唤一回,把那个叫范青稞的病人叫来。
  粟秋说,您不会亲自跑一趟啊?没看我们正无菌操作着?
  孟妈说,刚还说我好,这就犯懒。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规矩啊。
  粟秋说,那您在医嘱本上写出来:“某日某时某分,把病人范青稞叫到医生值班室。”再注上“紧急”字样,我立马就执行…
  孟妈说,我平时待你们不薄,干嘛这么不给面子?
  甲子立夏忙打圆场,说不就是叫个人吗,我去我去。
  范青稞来到医生值班室,见孟妈笑容可掬地坐在那里,不知她什么意思。
  这边甲子立夏对粟秋说,我看孟大夫人挺随和的,你看不上她?
  栗秋说,我就看不惯她四处讨好的样子。要讨好,就专讨一个人的好,好比是一条很忠实的狗,只向主人摇尾巴,这个孟妈,向所有的人点头哈腰。
  甲子立夏说我看你是小瞧了她。
  办公室的灯光下,孟妈笑得太厉害,脸上的皱纹成为深深的阴影,倒叫人不懂她的真实表情。
  孟妈说,范青稞,这些天,你是每个病房都串了,知道了不少情况,人缘很不错啊。
  范青稞一惊,心想被她瞧出了破绽?不置可否地哼哈着,且听下文。孟妈接着说,我看你和医生护士也广泛联络感情,和滕大爷唠得很晚啊。
  范青稞心中把不准孟妈的脉,依旧装聋作哑。
  孟妈好像也不在乎范青稞的反响,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别看我对谁都是笑脸,其实谁怎么样,我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个良家妇女,虽说沾上了毒,戒了就是好同志。看得出你办事稳妥,以后孟妈要求你帮忙,你可要给孟妈这个面子啊。
  范青稞连连点头,心想正中我意。
  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范青稞顺着孟妈的意思,想她是一个爱奉承人的人,就拼命拣她爱听的说,孟妈很是高兴。过了一会儿,孟妈假装随意问道,你住院时,滕大爷是用一个蓝色的大本子给你登记的吧?
  范青稞说,是啊。
  你还记得他把本子搁在哪个抽屉里的吗?孟妈藏不住渴望的神色。
  范青棵一时摸不祝合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想这也不是绝密资料,便用手一指滕大爷的桌子说,在最左面的抽屉里。
  孟妈若有所思地说,登记到你时,是不是本子已经快用完了?
  范青稞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
  孟妈自语道,这两天又进了几个病人,那个本子快要用完了……
  范青稞装傻道,孟妈,你既然对滕大爷的本子那么感兴趣,索性自己问问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孟妈说,哪有那么简单?谁记得资料就是谁的资本,打这医院一开张,滕大爷就坐镇门诊,我来了才多长时间?他是三朝元老,我不过刚迈进门槛。
  正说着,孟妈警觉到有些不当,忙遮掩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实话,范青稞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纠缠。孟妈更加和颜悦色地说,我看你这个人不错,给人当保姆,真是屈了材。要是我以后自己办了医院,你愿意到我那儿帮工吗?
  范青稞作出欣喜的样子说,当然愿意。只要孟妈不嫌我笨手笨脚的。一边心中暗想,这可是重要的情报。这个孟妈,看起来老实热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闲话,孟妈虽仍兴致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话已经说完,心不在焉。
  靠门的母亲————
  她的眼光时刻不离她的儿子,好像在这种近乎封闭的环境里,仍然无法感到安全和稳定。每当儿子睡着以后,她就抚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种母兽般的狎昵。她的儿子有时从睡梦中惊醒,愤怒地打开她的手。她就用没有挨过打的那只手,抚摸着挨过打的手,久久地重复这一单调的动作。说话很慢,语句散发着一股北方低矮屋檐下的茴香味。
  院长让我同你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成了这个样子。我和他爸爸很早就分了手,那是一个不要脸的男人。我们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夹在中间。我把对那个男人的满腔怒火,都对孩子说。我找不到别的人听我说话,只有对他说。我就像祥林嫂,她的阿毛死了以后,逢人就说阿毛。我的阿毛活着,我就对阿毛说。别人可以不听祥林嫂的,可我的儿子不能不听我的。找每天都说,晚上他和我睡一个被窝,我就用唠叨把他送进睡眠,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小时候,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后来,他慢慑长大了,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自个睡一张床吧。他没说什么,晚上默默地到了我给他铺好的小床。但是半夜,他爬进我的被子,说,妈,我怕。没有你,我睡不着。
  后来又有过几次,我想让他独立。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我想,家里从小就没有男子汉,他生性胆小,就这样凑合吧。再长长,也许就好了。
  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工厂给的那点工钱,刚够吃饭。没爹的孩子,本来就容易让人看不起,我想,家这么穷,以后哪个姑娘肯嫁过来?我得趁我的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点油的时候,为孩子多挣些家当…
  我辞了职,跟人借钱,摆了个小买卖。俗话说,穷人多娇儿,真是这么回事。别人都说,孩子长大了,可以帮你一把了,其实我一个人赁房子,搬货物,他袖着个手,横草不拿一根。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钱。
  他一天什么事都不于,就是跟人吹牛,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来。我说。你喝那么多,就不怕毁了身体?
  他蛮横地对我说,你懂个屁!只有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后来,他终于一个人单独睡了。我才发现,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别不踏实。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他像婴儿似地蜷在我身旁。我不喜欢他慢慢长大这事,我觉得我熟悉的那个小男孩,被时光这个妖怪给杀了,还给我的是一个胡子八叉那么像他父亲的一个怪物。不怕你笑话,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是世界上有一种药,能把活人变小,我一定千方百计地找了这药来吃,把儿子变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胎儿,重新揣进我肚子里去,永远不让他生出来。这样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儿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暴躁。除了要钱,几乎不同我说任何话。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也不回答。人真是一个怪物,我就心甘情愿地挣钱养他,还生怕他有一点不痛快。一般的小本买卖,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费。我就在外国人爱去的旅游点,用高价租下一张货床,专卖拼花的床罩。
  中国人根本看不上这东西,跟过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穷人的物件…但外国人喜欢它是纯棉的,还完全手工,说是具有东方风韵,很抢手。
  货是打苏州那边进的,我每个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货回来,外带把新的货样子交给当地加工的人。有好些人看我做这买卖发了,也到南方去定货,可他们做不过我,因为我懂得外国人的喜好,有好些样子是我设计出来的,比如顺风褶、平安褶什么的,外国人爱买我的,不爱买他们的。
  有一回,苏州当地一个小伙子说,大妈,我看您这么跑来跑去的,挺辛苦,我给您当个帮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个孩子,打过几回交道,人也老实。再一个我年纪大了,这身老骨头,也实在顶不住了。我就说,好吧。他就跟着我回了家。我在农村买了一个小院,主要是存货,私下里也想,以后儿子娶了媳妇,城里的房子就让给他,我就住在这里。那个小伙子住进小院,工作挺卖力的。
  后来,不知怎的,我的儿子和他好起来,突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妈,我想和小江苏一块看库房。他给那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一一小江苏。
  我这个人,只要儿子给我一个好脸,他说什么,我没有不答应的。再说,我想,让他学点做买卖的经验,也好。这样哪一天我蹬了腿,他还有个混饭吃的本事。那一段日子,说起来是我家最和睦的时光。儿子第一回有了笑模样,和小江苏成双成对地出入,对我也和气多了。我给他说了几个对象,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说他要一辈子独身。别的妈听到儿子这么说,心里都着急,我不。说心里话,还有点高兴。我不喜欢媳妇,没有媳妇,儿子就是我一个人的,他对我不好也罢,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代替了我的位置。有了媳妇,就难说了。媳妇和婆婆是天生的对头,婆婆永远也打不过媳妇……
  只是他的钱越花越凶。我说,你也太高消费了,你妈是个穷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后。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了小江苏吗。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会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个非洲的什么酋长夫人,看上了一种大花的床罩。要买10床。这是个大主顾,可不能让她跑了。我手头没有那么多货,对她说,明天一定提来货等着她。她两手一摊,作了一个老母鸡扇翅膀的动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飞了。
  我对她说,下午来。下午我就有货了。她点点头。
  我把货床子让别人给看着,就往郊外的库里赶。正是上班上工的点,破房子周围静悄悄的,院门也没锁。我心里还直埋怨俩小子,怎么不经点心,也忒大胆了。进得门来,就闻到一股特香的味,从没闻过这味。我心想,背着我炒什么东西吃呢?贴进门缝一看,两个人在抽烟,这也就罢了,我刚想进去,没想到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紧接着,就像公狗母狗似的,做起了苟且之事……
  当时真把我气晕了,一个箭步闯进去。抄起棍子就打……
  小江苏还算老实,吓得哭了,说是我儿强迫他做的,他没法。我儿没有一点侮意,对他说,你那个后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你吃的,穿的,还有抽的白粉,哪一点不是我供的?你他妈有什么脸哭!
  我拄着棍子立着,觉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这才知道,他们吸上了毒。小江苏以前在家时,养上了这毛病。因为穷不敢敞开来抽,到了我家,我儿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当个女人一样地养着。他们俩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
  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没有一个人理我。儿子抄着手说: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道了好,我在外面欠人家的账不少,你去还吧。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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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节(2)



欠账还钱,这是天理。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不孝子,扯下的饥荒,把我所有家当都填进去,也还不满。我吓坏了,连他爸爸当年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时,我都没这么慌过。那时候还有盼头,我还有儿子。现在,除了有一身账,我什么也没有了。不,比什么都没有还糟糕,因为还有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面的儿子!
  我真不想认他了,可我不认他,天下还有谁认他?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他,我一个老婆子,好歹也这么大的岁数了,黄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可他还年轻,就这么往黄泉路上去吗?老天!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罚了我,还要罚我唯一的骨血?!
  我跟人家说谎求情,让人家唾骂,有的账死都不认,这样挤出了一点钱,把儿子送到戒毒医院来了。小江苏也想来,趴在地上求我,说大婶,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医院去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说,你个不要脸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儿,他会落得这个下场?
  我儿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帮他,只是冷冷对我说,你不必怪他。没有他,我也得走到这一步,不是小江苏,就是小河南、小黑龙江什么的……他跟我共过一场患难,你把送我上医院的钱,拿出一半给他。要不,我就死在家里,绝不出这房门一步。
  我看着他,浑身哆啸,怕得不行。这就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吗?
  我咬牙切齿地把钱给了小江苏,后脚领着儿子进了这医院。现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冶好了,我们出了院,兜里一个子也没有了。我这么大岁数了,没别的指望,阎王爷慢点召我,让我临死之前,给我的儿子多挣下一点钱,让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这回他是生生死死地跟着我了,没准还死在我前头。要是那样,他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就把他送到乡下去。不是说要改变环境吗,我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变,就是到我的老家去、给人家打个零工,混口冷饭,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
  靠门的儿子:琪仁————
  他像劣质原料制成的肥皂,有一种半透明的污浊。百无聊赖,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的手指长而病态地柔软,说话的时候总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缠绕,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好像在同魔鬼交换眼色。他谈到多么恶劣的语句时,都平淡得毫无顿挫,目光平视,让你误以为半空中悬着一张污纸,他只不过在代人宣读:
  我从校夯有见过我爸爸。其实我是见过他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几岁了,记得那段时间周围的事,甚至我当时穿的一件衣服的条纹花色都能想出来。但我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得。他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很长时间,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存在的事,什么都存在。
  我周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不像样的也没有。我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和小娘们。我既看不起她们,又离不开她们。
  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是我妈。晚上我蜷在她胸前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肉山。柔软,香喷喷。她的胸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对女人的肉体没有什么神秘感,因为早从我母亲身上看到了一切。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我还记得母亲要我离开她,独自睡觉的情景。那一夜,我害怕极了,感到母亲再也不要我了,到处都是半个脑袋的妖怪,要用血红的舌头把人卷进大嘴。直到我重新钻入母亲的腿和胳膊之间,把自己缩得像一个肉球,我才感到安全。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怪梦,我趴在母亲身上,上下摇动……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是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大腿中间有一些粘液。
  我从伙伴们那里,搞明白了自己的变化。所以有了这件事的男生结成一个阵营,觉得是成熟的男子汉。大家都在说自己的梦,别人都是影星歌星什么的,最差也是街道上卖苹果的小贩或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幸好大家没有追问我梦中情人是谁,要是问了,我会在那一刻羞愧死……大家哈哈大笑,好像梦中想了,就会成真。有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因为他们梦到了同一个女生。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家,母亲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暴躁地打开她的手,在手指与手指相撞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异常酥痒的感觉。我吓坏了,模糊地感到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乱伦。
  那天晚上,我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千回一万回地祷告,再也不要梦到我的母亲了。就在我朦朦胧胧地刚睡着,那个女人又来了。刚开始我有些高兴,她不是我母亲。定睛一看,我又冒出冷汗。她虽然不是我现在的母亲,却是年轻时的母亲,比现实中的母亲,要妖烧和丰满得多,我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我一个劲对自己说,这是不行的,她是我妈。但是本能根本就不理会,它疯狂地勃动起来,舍不得放开那个妖媚的女人……待我醒来,身下又是精冷一片
  这一回,我的恐惧更甚了。要是以前,好像还有被迫的成分,这一回,完全是我自愿。白天,我看到母亲,非常内疚。我再不想让她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我开始对她大发脾气,无缘无顾地吵闹,再也不接受她的抚摸……找以为这样就会好了,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厉害了。
  梦中的母亲,来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放荡……我毫无办法,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又贪恋梦中的欢乐。有时,我气愤地想,是母亲勾引了我,白天,我在无人处狂抽自己的嘴巴,直到牙齿间都是咸咸的血,希望自己能从这种状态清醒。但是,母亲一出现,我就不由自主地观察她,想象她年轻时的风韵,哪里更凸些,哪里更凹些…
  我极力逃避她,又不能有片刻看不到她。我仇恨她,又喜爱非凡……白天,我渴望着早早入睡,在睡梦中和她温柔亲热…睡梦中,我惊出全身冷汗。醒来睁眼到天明…我陷入极大的恐慌中,神魂颠倒。有时我想,这一切都是男人那个物件闹的,假如没有它,至今我还可以蜷缩在母亲的肚腹之间,头上是母李的乳房,脚下有毛茸茸的黑草地,天真自在,永不长大,多么快活!
  我不止一回拿着剪刀,对准那个命根子女,心想,去了这个祸害,天下就太平
  我是一个懦夫,终于没有下得手。听说要流很多血。
  找到一个好法子,就是喝酒,喝得昏昏然,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进不了我的梦境了。刚开始,还灵。每天懵懵懂懂,一觉到天明,但很快,酒精就不灵了,那个梦中的母亲好像也很有酒量,她在酒中与我相会,更加肆元忌褝、…在每一次放荡之后,我都更觉孤单,有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
  我害怕极了,觉得天下惟我最坏,我白日里不敢见人,觉得每一个人都看穿我心中的秘密,我的脾气越发狂躁,性格越发怪异。
  母亲这时开始为我张罗女朋友。我一个都看不中,因为她们同我的梦中情人相差太远。而且我对真正的女人一点都不感兴趣,只对我母亲一个人充满爱心。
  事情并未到这儿结束,内心的魔王越来越指使我行动。我不只一回地冲动起来,居然想在我母亲身上,照着梦境实践一回。真的做一回,只一回,看和梦中是不是一样味道……它像一只喇叭,不停地对我说,声音越来越大……
  我拼命地往外面跑,不敢回家,生怕自己失去最后的控制……我知道,我就决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时,小江苏出现了,他去看库房,我找到了一个摆脱母亲的机会。而且小江苏身上,有一股邪气。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感觉到了他的吸引人。他既是男人,又是女人,我可以在他身上发泄我的欲望,又完全可以排除和母亲在一起的幻想。他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东西。他有一种无精打采懒洋洋的魔力。
  小江苏刚开始不干,但我很快发现他非常需要钱。他在抽海洛因。我说,这有什么意思?他说,大哥,只要你给了我钱,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吸一回,就会觉得原来过不下去的日子,变得轻松起来。
  我给了他钱,和他成就了那事。这是全新的体验,和梦中根本不一样,所以也无法比较。我高兴极了,我终于用个江苏成功地把母亲自梦中赶走,我避免了一桩大罪恶……
  我开始和小江苏一起吸毒,之后作那件事,就更有神仙的味道。我的母亲不会吸毒,所以她永远也不会在我新的生活梦境里出现,。
  这下保险了。而且随着吸毒的量越来越大,我发现那方面的能力,差多了。我很高兴,我和一般的男人不同,他们把这儿当成命根子,天老大,它是老二。我把它看成累赘,所以海洛因能伤它,我喜出望外,巴不得的。我越吸越多,盼望海洛因早点把我阉了,我就可以早点回到我妈怀里,那真是我一生最幸神的日子。不是小江苏毁了我,是小江苏救了我。我怎么能过河拆桥,不谢谢恩人?所以我得给小江苏钱。
  我妈送我到戒毒医院,她是瞎忙活。但是这样就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了,我挺高兴。
  出了院以后,她要把我送到乡下去。让我自己养活自己,真是开玩笑。我自校夯干过活,现在身子都淘虚空了,让我干活,门也没有啊。我是过一天算一天,和我妈在一次儿,她就有办法养活我。要是没办法了,就死。和我妈死在一起。要是我先死,我相信她马上就跟了我来。要是她先死,没人养活我,我也得死,不过我不敢自杀,胆小,下不了手。
  简方宁评注————
  病态人格。
  对某些人,知道了他的家庭,就知道了他的病。弗洛伊德认为解剖学界定一切,当然有些绝对。但是,如果你知道了一块土壤是贫瘠还是肥沃,你对它上面生长的植物,在通常状态下的长势,大体上就有一个判断了。
  他的父亲是一个怯懦而没有责任感的人。没有父亲的单亲家庭,很容易使得男孩在家中和社会中“失范”、Anomie,来源于希腊语,指一种反常的社会状态。当我们要铸造坚硬的金属时,需要“范”,是榜样和模子的意思。比如“钱范”、“铜范”等。“范”字是草字头,说明它本身并不一定非常硬,但它一定是规矩而有匡正力的。古语说,陶冶者,必模范为形。
  如果人的一只胳膊断了,另一只胳膊就会代偿性地强壮起来。在没有父亲的家庭,母亲必须负起养育的全部责任。假如这个母亲不具备男人和女人最基本的优点,孩子就在茫然中“失范”。
  爱自己的母亲,这并没有罪过。即使母亲作为性的符号,在梦中出现,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耻辱。如果我们有更健全的心理咨询,也许可在萌芽状态将它纠正。
  梦是一种心理现象,梦是人类思维平衡的基本要求。在实验中,如果不让人做梦,人一做梦就把他打醒起来,连续五天以后,人就变得烦躁愤怒,甚至出现幻觉。
  所以梦不是事实,也不是罪恶。
  在梦中,希望是带着脸谱出现的,梦曲折地表达愿望,并不负现实中的责任。
  孩子生理上成熟的时候,却伴以心理上的幼稚,是一种大悲哀、大危险。这仲幼稚型的人格,事无主动,缺乏自我约束能力,极易忧郁和爆发,志向远大。却没有任何付诸实施的具体行动。
  他一事无成,每天沉浸在色情的想象中,无以自拔,就迷恋上了酒精。酒精其实是一种轻型的毒品,在这种成瘾的过程中,他感到欣快和麻木。那种精神上不得填充的空虚感,被酒精的火焰占满了。
  他似乎解脱了,实际上是更深地陷入。恋母情结发展为性的变态,他感到一种崩溃的绝望。恰在这种时候,他遇到了小江苏。
  小江苏吸毒,他把海洛因传染给了这个被痛苦煎熬的青年。他急速地上了瘾,在毒品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几年,吸毒的青少年增多,好像上海的毛蚶传播肝炎一样,吸毒也像是由病毒传播,野火般地蔓延,失范是重要的外部原因。
  我对他的最终治愈,不敢太乐观。有些人,也许注定是要毁灭的,不同的只是具体的时间。在一次成功后面,是沉默的九十九次失败。
  资料
  金三角的含义————
  发源于中国云南澜沧江的湄公河,流经老挝、缅甸边界后,从东北向西南奔流入泰国。作为泰北、缅南界河的夜赛河,静静地从西向东与湄公河相遇。湍急的湄公河水夹杂着大量的泥沙,把夜赛河水的一部分,倒卷回原来的河道。天长日久,在两河之间形成了一块广阔的缅属三角洲,土地肥沃,气候相宜。地上生长着茂密的森林,地下埋藏着丰富的宝藏。早年间,这里盛产玉米,每年收获的季节,庄稼一片金黄,故称“金三角”。
  在缅甸——老挝——泰国边境,泰方一侧的清黎府昌盛县索哩区,立着一座大理石牌楼,高大的方柱护卫着乳黄色的拱门,方柱的顶端用尖锐的石笋架起一块半月形的石雕,上面镌刻着一个高做的黑鹰头,鹰头四周簇拥着四朵祥云,好似背负云霞,意欲冲天而起。门上有一块褐色石匾,上面用黑色的英文和泰文写着:“金三角”。
  现在世界闻名的“金三角”早已不是原始意义上丰收的象征了。它在地域上已极度扩张,据美国《生活》杂志估算,面积大约有15.5万平方公里,略小子柬埔寨,是台湾面积的4倍。它是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像一只半长筒雨靴,那里遍植罂粟。
  “双狮地球牌”精制海洛因,是金三角的名产。两只凶恶的狮子,像玩一个皮球那样,尽情地玩弄着地球。
  各国使用高科技手段,启用卫星,侦察各地的毒品生产,清楚地掌握毒品犯罪情况。
  美国原用于监视苏联军事目标,包括跟踪导弹的二十几颗卫星,在苏联解体后,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但不久,应美国反毒机构的请求,军方让失业的卫星重新找到活干,自高空监视全世界的毒品生产。
  现在,卫星密布在自哥伦比亚到缅甸金三角的广阔空域,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准确情报。在远离地面4~5万公里高度拍摄下的照片,能够清晰地分辨出罂粟茎是正在土内萌生,还是已经钻出了地表……
  它还能准确地计算出罂粟果实的成熟程度,并折算出重量。
  卫星资料证明,1993年,全世界共生产了4500吨鸦片,制造出了500吨海洛因。
  缅甸仍是世界头号毒品生产国。它种植了153700公顷的罂粟,产鸦片2250吨。
  阿富汗自苏联解体后,自巴基斯坦返回的500万难民,头等大事就是恢复了种植罂粟,1993年共生产了640吨鸦片。
  哥伦比亚的大毒袅,指挥人在安第斯山区砍伐了12000公顷的土地,试种罂粟,准备争取一个大丰收。
  肯尼亚人,在乞力马扎罗山峰周围,种植无边无际的罂粟,把鸦片卖给尼日利亚人。
  缺乏经验的哥伦比亚人,自老挝和泰国引进了1.5万名农民,代替他们照料罂粟。现在,田里的罂粟已经长到1.5米高了,预示着一个好收成。
  西班牙国家电台台长卡塞多,最近在马德里康普鲁肢塞大学所作的《传媒和吸毒》的讲演中宣告,迄今为止,全世界共有50多位记者,由于揭露贩毒行为而被杀害。
  他指出,新闻媒体应当认真负责地报导社会情况,其中包括吸毒、贩毒问题。
  这个报告会的组织者桑切斯先生,主张专门培养报导贩毒斗争的新闻人员。他认为,媒体要以青少年为主体,进行强大的反毒宣传。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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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1)



简院长要我同你谈中药戒毒,不知怎么谈比较合适?你要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三言两语就行,要是您以一个国际性学术会议参加者身份出现,只怕几天都说不完。
  蔡冠雄医生坐在办公桌前,面对范青稞,很矜持地说。他判断不出面前这个相貌平凡的女人是何身份,甚至也不想去判断,只是执行院长的特殊医嘱。办公室里很热,他索性脱了白衣,露出深蓝色的毛衣,上面织着很复杂的花样,领子的图案也很独特,好像一条巨大的蓝披肩,看得出有一个女孩子,泼墨般地在毛线里倾注了心血。
  范青稞一笑,说,院长既然把我托付给你,你就要负责任啊。我不是一个你三言两语就能打发得了的病人,也不是医学权威,介于二者之间。别把我想得太无能,也许我会挑出你的破绽。
  小伙子不服气地说,那么,好吧。我们来试一试。如果你听不懂了,就告诉我。我将尽量深入浅出。
  范青稞道,不客气,你尽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说,行。
  像柳树绽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医生,第一句话,就差点把范青稞吓个跟头。
  我从来就没有把病人当成人,当然也包括您。不过是些容器,装着海洛因或是吗啡鸦片的玻璃瓶。是那种长颈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现代才兴起来的那种像女人裙子一样的可口可乐瓶子。你们是透明的,透过各项指标,我可以清楚地观察你们,不单是外表,主要是内脏。人们常常把外表和内部等同起来。比如两个老朋友见面,经常会说,你一点都没有变。不一定是客套话,可能在他的眼里,对方就是没变。医生的瞳孔里,没有变化的人不存在,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绝对不一样,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学成分活跃在体内,你敢说睡觉的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样的吗?
  当然,我,不一样。范青稞乖乖回答。
  说完以后,她马上后悔,发现原不必回答。不停地反问,只是蔡冠雄的习惯。当他甩出问号时,脸上露出和年轻肌肤不相容的权威神色。他读书时,一定受业于一位酷爱反问的导师,他原汤原味地复制过来了。
  人的生命变化多端,跟踪这种变化,冷修地观察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毁灭,详细地记录这一过程,你会在其中感到莫大的兴趣。你将透彻地洞察自身,推而广之,理解整个社会。所以我认为,将来的国家领导人,最好有当医生的经历。能治好一个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好一个国家。
  好了。关于中药戒毒,你懂得多少?蔡医生突然发觉自己离题太远,马上刹车,进入正题。
  基本上一窍不通。范青稞做出很傻的样子。
  她早就发现,当你对一个事物一知半解的时候,装傻是一个很好的策略。它可以掩盖你的无知,使你显出近乎可怜可爱的谦虚。对方没有顾忌,在兴之所至事无巨细的介绍中,你会把以前对于这一问题支离破碎的了解,在不知不觉中补得天衣无缝。你的知识就像老太太的一床旧棉絮,千疮百孔,现在有人捧来了一堆新棉花,只要你有耐心,他就会不厌其烦地替你把网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风雨不透。
  何乐不为?
  那我们就从头讲了?蔡医生一歪脑袋,一撮头发落下来,软软地耷在眉弓。他用手指梢一捋,头发乖巧地弹上了头顶。真可惜,这一动作彻底地出卖了他的老练。
  中药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则徐。但是按今天的观点看,他也着实孤陋寡闻。蔡医生的开场白,又是颇为吓人…
  范青稞镇静地听着,不显出大惊小怪的模样。虽然这话令她耳目一新。
  林则徐曾对别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林则徐在永嘉县时,听说一个叫张元龙的人是老烟鬼,就着衙役把他抓来,要狠狠地处罚他。来人哪,凡买食鸦片者,杖一百,枷号两个月!张元龙,你还必得如实指出贩卖之人,我将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里边地充军!
  林则徐的号令掷地有声,威风凛凛,闻者无不骇然。没想到那张元龙并不惧怕,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连连辩解说,清官大老爷,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纵有一万条理由,小人不敢有半点怨言。只是若为大烟打我,小人着实是冤枉。我以前染过那玩艺是不假,但早已不沾了。那东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
  林则徐是坚定的戒烟派,听人说到鸦片的害处正中下怀,马上回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责罚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面部刺字,羞恶其心,仗你永无面目见人,惮而悔祸,肃绝烟患。
  张元龙说,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说谎。确是绝了鸦片这害人的东西,已经整整三年了。
  众人听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断肠草迷魂汤的毒性还大,从来只见成瘾者执迷不悟,富者荡尽家资,贫者沦为娼盗,这一个人怎么就清清爽爽宁宁静静地绝了这祸患,万里无一,真真不可思议!
  大家都想听个端详,不料林则徐淡然一笑说,来人啊,将张元龙送与公所,施以“熬法”,以验真伪。
  张元龙一听,浑身筛糠也似地抖起来,心想自己也算走南闯北之人,只是这”熬法”一刑,闻所未闻,不知怎样严刑峻烈?一个“熬”字,惊煞人也,或许同酷吏的“请君入瓮”法相似,都是将人作食物一般的烹煮也说不得……顿时瘫软如泥,二便失禁。
  下人来提他,见地上秽不可闻,便说,可见你刚才所道戒烟云云,均是假的了,大老爷只一句话,未及用“熬”,你已原形毕露。
  张元龙呻吟说,脏了公公的手,小的罪该万死。但那烟毒委实是戒了的。就是将小的熬成肉酱,骨头里也再无半点鸦片渣滓。苍天在上,明镜高悬,小人实在是冤枉啊!
  衙役笑起来说,你当是怎样用“熬”?
  张元龙战战兢兢说,必得用火用钵用釜用油……方为熬……
  衙役撇嘴道,听你报的这一应用具,倒像个开饭馆的,想得恁周全!快快随我来。
  张元龙被带到公所,押人一间广室,里面汇集了囚困之人,并不虐待,每人一凳,相距尺许,如举子会考时的坐号,只是不得交头接耳,更不许擅自离开…从早到晚,大眼贼似的目目相对,每餐有人送饭,虽说不丰盛,也还过得去。就这样一时复一时,一日复一日,只是静坐,并不问供。张元龙初起惊慌,见无生命之虞,渐渐心安。未及一个时辰,身旁之人就大汗淋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两眼翻臼,四肢蠢动……张元龙是过来之人,知这是大烟瘾犯了,忙招呼救人……这厢一波未平,那厢又咚地倒了一个,好似瘟疫一般,顷刻间跌倒半边…衙役也不吃惊,想是见得惯了,顺着门一个个拖了出去,自作安顿。张元龙这才明白,所谓的“熬法”。熬的是时辰。
  数日之后,林则徐问,那日大叫冤枉的张元龙,是否审问具结?
  下人答,不曾。那张元龙还在公所“熬”着。
  林则徐道,熬了这多天,怎么还在熬?
  下人答,因为尚不曾熬出结果来。
  林则徐正色道,不曾有结果,便是正果。看来他那天所言不差,真是彻底地禁绝了烟毒。让他细细道来。
  这一番再见,情形比上次不同。
  林则徐心中暗喜,但脸上作出不信的神色说,世人虽知鸦片之祸,甚于鸠毒。但凡染上者,第一口吸入时,觉得像兰花桂香般馥郁。第二口吸入时,好像美酒佳酿般沁人心脾。待到第三口第四口吸人时,已是昏昏然大得满足,梦见自己白日里化作蝴蝶,翩翩起舞。自以为是增气补智延年益寿的玉液琼浆,其实早把他的肝肠肾肺的精血,煎熬一尽。待到邪气侵入包裹心脏的膏盲之间,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药石可医。眼见得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蓝面鬼魂,命断黄泉。鸦片之毒,甚于洪水猛兽。国人嗜此,一丧威仪;二失行检;三掷光阴;四废事业;五耗精血;六荡家资;七亏国课;八犯王章;九毒子孙;十……好了好了,不与你细说了。多少年来,我力主戒毒,但朝野上下,嗜毒如命。我只见无数死到临头还无有丝毫悔悟之心的瘾君子,难得见你这样一个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浪子金不换。速速报来,你是怎样迷途知返,自拔于鸦片的滔天毒祸之中?好以你这个聪明人为鉴,传布天下,以警世人。
  张元龙连连叩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实在算不得是聪明人。不过是三年前,为办理货物,乘海船到达了苏禄国。
  苏禄国就是今天的菲律宾那地方。蔡医生解释。
  范青稞点点头,示意知晓。
  蔡医生继续讲下去。张元龙说,我自打在苏禄国,亲见那里的人,是如何种植鸦片的,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鸦片烟气一丝一毫。
  林则徐说,那你就如实道来,苏禄国人是怎样种这毒物的。我虽力主严禁鸦片,但只知它生于罂粟,荼毒甚广,还真不知它本质何去何来,究竟怎样一个根底?今天倒要听你说个分明。
  张元龙说那苏禄国的人,国俗裸葬,死者浑身上下,一根布丝都不挂。这样节省地方,一亩大的土地,层层叠叠骨骨交错,可以埋下上百个家族的人。一代代传下去,几百年之后,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无比。
  罂粟就在这种墓地繁衍而出。播种的时候,先在地上挖一个深约数丈的大坑,把坑底夯得坚硬无比,四周也砸得铜墙铁壁一般。再把掘出来的土,用石杆捣得极细,再用丝筛细细滤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得烟尘一般干燥细腻。这时,在大坑中铺上一层上等的石灰,再撒上一层灰土,然后铺上一层罂粟花瓣为种子,再加上一道糯米粥。上面再敷以芦苇席子,席子上面再盖毡,毡子上面再压以木板,木板上再镇以重石……这样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罂粟花就算是长成了。它吸了数百年间的陈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价钱比金子还要昂贵。我是自打看到罂粟花的本来面目以后,便发誓死也不沾染它了……
  林则徐听完了这段关于罂粟的栽培史,很难说他是信还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场合,无数次地给人讲过这段故事。以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该是不相信这种海外奇谭的。也许是他戒烟心切,觉得对于无妄校厚,与其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还无人警醒,不妨把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能吓住几个是几个。在这方面,我看林则徐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只要动机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烟偏方的时候,看到这段往事。林则徐是一员销烟的骁将,但他的戒烟方,实在不敢恭维。他先是发明了忌暖丸,补正丸,四物饮,瓜汁饮……药放不显,后来又以“十全大补汤”为主,加上鸦片烟灰戒烟。这实际上是一种渐缓渐撤的姑息保守治疗法。林则徐写道:“本汤瘾发时服之。初甚委顿,渐服渐愈。两月后复初。书其方,以告天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鸦片替代高含量的鸦片,需要服药者高度的配合。稍有不慎,戒毒者就以这种汤,代替了鸦片烟。只不过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汤瘾”。
  后来,可能林则徐也发现了这方子的局限,又请教了著名的老中医,研制出了一种有18味药的新型戒毒方剂。他上书朝廷,力荐推行此药,命名为“林18”。
  我们用现代的科学手段,分析验证了“林18”,证明它确有清热解毒、滋补强身、扶正法邪、调理阴阳的种种功效。但它的成分里,依旧含有鸦片。只不过比那种改良的十全大补汤,量要少一点。
  林则徐销了一辈子的烟,但在他所研制的戒烟方剂里,始终含有鸦片。这是他的悲剧,一个绕不出的怪圈。他只会用逐渐减量的办怯戒毒,用另一种含有鸦片的药剂,来解除对鸦片的依赖。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赖。
  过了100年,事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旧中国20世纪30年代,禁烟委员会假装病人,在南京市场买了15种戒烟药品,送到内政部卫生署做了个化验,你猜怎么着?
  沈若鱼不理蔡冠雄,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嗨,结果是金鸡牌济生堂卫生药露,飞雷牌蔡制自由戒烟平安药水,美商三德洋行威利糖,以及各种戒烟丸、生命丸、益气丸统共12种戒烟药内,都含有可卡因、鸦片、吗啡等毒品。以毒戒毒,药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绝毒患!
  蔡冠雄长叹气。
  年轻人的忧郁毕竟短暂,很快他就转了话题。
  罂粟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花。不能因为它含有某种生物碱,人类滥用,就肆意丑化它。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罂粟绝不是长在死人骨头上的,而是像婴儿一样挑剔柔弱的植物。它活得挺娇贵,阳光要充足,空气要流通,周围不得有杂草,还得活水滋润……像张元龙说的那种法子,罂粟绝对成活不了,只能铸出建筑材料。
  我看见过罂粟花。茎是灰绿色的,有一种阴暗的强韧。花朵硕大,朝天收拢,每一朵都像承接天露的玉碗。它还有一个凄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谢了以后,留下一个青青的葫芦似的果实。大的像拳头,小的也如鸡蛋一般。这时候,就可以开始收获有毒的汁液,这种活儿,通常需要两个有经验的种植农合作。
  一个人在前面,左手托着烟葫芦,右手持刀。轻轻用手在果壳上划出刀痕,好像尖锐的指甲刮伤皮肤。片刻之后,罂粟的浆液就从伤口沁出,刚滴出来的时候,像蒲公英的汁,是乳白色的。见到阳光,就缓缓地变作粉红,绯红,酱红……直至血痂般的深紫色。
  这时,后面的种植农相随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烟葫芦。右手的中指沿着凝因为半固体的烟浆一抹,把它收集进随身携带的容器。
  从割第一刀开始,在收获的季节,每颗罂粟的果实,在早晚之间,要被切割两刀。大约15天之后,青葫芦已经遍体鳞伤,内里的浆液榨取一干,所有的血液都已淌尽。表皮皱缩,枯黄干朽,像魔鬼遗弃的衬衣。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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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节(2)



作为罂粟的生命,到这里已告一段落。
  作为海洛因的旅途,现在才刚刚开始。
  在产地收获的罂粟,10公斤只能卖到350美金。可是用它作原料,可以提炼成1公斤多一点的海洛因。运到美国芝加哥的黑市,可以卖到100万美金的天价!这是多么高昂的利润!所以毒品交易是当今世界上,比贩卖军火和人口更险恶更疯狂的买卖。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被欲望指使着,义无反顾地卷入血雨腥风。
  喔,我们不说它了。这些好像同国际刑警组织的关系更密切。我们还是来说我们的本行,医学和戒毒。
  罂粟是一种植物。这一点常常被人们所忽视,好像它是上帝专门为了惩罚人类,才栽在人们家门口的。我坚信,在远古时代,人类的祖先,一定是由最不安分的猴子变成的。它们好奇的舌头遍尝野草,其中必然包括罂粟。
  在公元前3000年的记载中,就有用罂粟治病的记录。那时的人,凭着朴素的感情,一定喜欢这种外形美丽内力深厚的药品。在公元前5世纪的记录中,古老的阿拉伯人,就把罂粟籽磨成粉,铺在焦热的岩石上,让撒哈拉的烈日,将罂粟烤出袅袅青烟。他们围成一个圆弧,追赶着烟雾,吸食这种让人身心欢畅无比的气体。
  上个世纪,一位上了岁数的毒物学家,打算亲身试一试古柯碱的效力。你知道他有多大岁数了吗?
  蔡医生问。但他并不需要回答,接着讲下去。
  他叫罗伯特·克里斯蒂,那时已经整整78岁了。按说这是一个颐养天年百病缠命的年纪。但是老人家咀嚼了古柯叶,突然回归少年,开始精神抖擞。他毫无倦意地行走了15英里,在9个小时内,未进一滴水,一粒米,全无饥渴之意。
  真的,我虽然是一个戒毒医生,由我来说这种话,似乎非常不宜,我仍然认为,罂粟和它的家族——自然界形形色色的具有麻醉和镇痛效果的植物,是上帝温存地赠予人类的礼物。
  假如人类一直停留在前工业社会,这礼物还是相当惹人喜爱。
  你想想啊,一个头上缠着白中,悠闲地骑着骆驼,在沙漠中行进的孤独的旅行者,在一片海市蜃楼的黄沙中,吸一口具有麻醉意味的鸦片,伴以想入非非的欣快,是不是一幅很富有诗意的画面?
  粗制鸦片的有毒含量,并不是很高。它的产量也很有限,加之交通不发达,鸦片在很长时间内,并不对人类构成烈火般的威胁。甚至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特别是德国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以用鸦片和可卡因激发创作灵感为时髦……不说外国,就说中国,史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还有一首《种罂粟》的诗,他是这样写的:“罂粟可储,实比秋谷。研做牛乳,烹为佛粥……”
  范青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很喜欢写诗?
  蔡医生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好多年不写诗了,身上还留着诗的影子?难道诗就像脊髓灰质炎的病毒,能够引起人的小儿麻痹症,长大以后,不论怎样矫正,你总有一条腿肢着,要被人看出破绽?
  范青稞说,猜的。
  他好像很惭愧,但掩藏不住的得意从年轻的脸上溢出,很愿意被人看出与诗有缘,说,我写过这样一首诗,自己比较满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范青稞很感兴趣地说,是和戒毒有关吗?
  蔡医生扫兴地说,无关。噢,你看到接诊室的那副长联,是我写的,宣传品而已。自从我干上戒毒以后,就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这是以前诗的化石。
  范青稞觉得小伙子很可爱,赶紧说,不管是什么内容,我都很想听一听。
  蔡医生说,好吧。我念给你听,有的字要是听不清,比如同音异义什么的,你可以问,我给你解释。
  范青稞频频点头。
  蔡医生站了起来。一个活脱脱的大学生,从他浆得很硬的衬衣轮廓里,游走出来。
  千年的河流
  被覆羽状的思念
  人在寻觅中脱落
  佛的绿色
  淡的风
  岁月诱惑了一种收缩
  魂编织了草帽
  热的梦幻
  在滴雨的屋檐
  怎么样?蔡医生很热切地问。
  范青稞斟酌着说,蔡医生我问你一句话,要是说错了,您别在意。
  蔡医生宽宏大量地说,你尽管讲。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从工作出发理解。
  范青稞说,你这首诗,不是在嚼了古柯叶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吧?
  蔡医生大笑起来说,那您真是过奖了。我身为戒毒医生,是不敢以身试毒的。我很佩服那位78岁的毒物学家,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他已经78岁了,悟透人生,最后做一把游戏。如果我78岁了,也可能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
  范青稞说,这诗挺好的,因为我听不懂。我对所有我不懂的东西,首先报以敬畏之心。
  蔡医生有些扫兴地说,好吧,我们不说诗了,再来说那乏味的毒品吧。刚才我们说到苏辙的诗……
  蔡冠雄此刻显露出严谨的科学家本色,迅速接上刚才的停顿,像截断的两段铁丝焊接在一起,没有丝毫记忆的间隔。
  “罂粟可储,实比秋谷。研作牛乳,烹为佛粥。老人气衰,调肺养胃………之然,它作为诗,没有什么大的意境。但它说明了当时举国上下,是把鸦片作为补品服用的,好像现代人服用的人参鹿茸和中华鳖精。中国的鸦片是自唐朝起,从阿拉伯输入,然后中原开始种植罂粟。到了宋朝,正式进入医书,注明可治疗呕吐、行痢、腹痛等杂症。
  鸦片既然成了药物,自明朝以来,就当做药材进口上税。只是那税额极低。明万历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589年,在中央政府所定的《陆饷货物税则例》中,鸦片每10斤,税银仅2钱。
  到了清康熙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88年,定鸦片百斤,征税银3两,历雍正、乾隆两朝不改。朝廷可谓宽宏大量,网开一面。
  到了清末,我们终于爆发了一场以鸦片命名的战争,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以一种药物引发的如此规模宏大的战争。假如没有鸦片,中国的近代史,绝不是现在的样子……蔡医生谈得兴起,旁征博引。
  蔡医生,我上学时,历史成绩不错。你还是讲医学吧。虽然颇不礼貌,范青稞还是打断了蔡医生的话。
  对对,历史就像一卷劣质的卫生纸,粗糙而有破洞。它不能接受事后的推敲。我们来谈现在。人对于能便其人格兴奋的危险物质,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我认为这并不是人的邪恶,而是人的天性所决定。
  有无数种戒毒的方案,一些不负责任的宣传,常常吹嘘某几种药物或是某个验方,可以在多少天内使人断瘾,作为一名药理学的博士,我认为这全部是天方夜谭,药物已进入人体的各个系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去如抽丝,毒品撤退的步子,比三寸金莲还要缓慢。各种各样的方剂,至多只能达到早期脱毒,而不是彻底断瘾。
  没有一劳永逸。没有特效药,戒断是痛苦的,戒断以后漫长的巩固,更是一道无解的题。无数的病人在这个过程中复吸,加强毅力锻炼和随访,也完全无济于事。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碰到的最顽固的疾病。
  戒了吸,吸了戒。再戒再吸……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当然,在现实中,这个无穷很快就会到来,如果不是确实戒毒,等待吸毒者的只能是死路一条。香港一名吸毒者,居然戒了60多次毒,不知是否可以进吉尼斯世界纪录?
  美国现在无限期地使用美沙酮维持疗法,它的基本理论是以美沙酮这种麻醉性镇痛剂,作为吗啡的代用品,短期脱瘾后长期使用。
  在美国50万吸食海洛因的人群中,已经有11万多人,在40个州的750所治疗中心,每日按时服药接受治疗。这是一种合法的吸毒替代治疗。应用这种疗法,每人每年耗资约4000美元。
  且不说其它的设备和人员我们是否能够配备,单是这笔钱,我们掏得起吗?中医药是一个宝库。可惜老祖宗没有现成的方子,让我们抄下来用。沙里淘金的“林18”之类,又被证明效果不佳。
  我被分配搞中药戒毒,真是倒霉的事。很可能一事无成,在科学上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你终其毕生的精力,只证明了那是死路一条。当然对于后来者,它是有价值的,他们会说,以前有一个悲惨的家伙,干了一辈子,结果什么也没搞出来。这条路不通,我们千万不要走。但你呢?你什么也没有,你用一生,证明了一个错误。牛顿说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连巨人的脚面都没踩着,你是一只蚂蚁。
  我不愿作蚂蚁,也不愿作巨人,我要作巨人肩膀上的那个人。就是这样。
  吉凶难卜。朦胧中,我看到希望在远处闪烁。中国繁衍了世界上最庞大的人口,我以为,中医药起了巨大的作用。罂粟是一种植物,自然界是一个链。任何生物都是有它的天敌的,不可孤零零称霸于地球。罂粟的天敌是什么呢?
  自从我搞中药戒毒以来,收集到了无数民间的验方偏方。有的临床一试。效果还真是不错。但是拿去一化验,它们都含有罂粟。我们又陷入了当年林则徐的悖论。
  范青稞倒抽冷气。蔡冠雄看出了她的惊惧,说,放心好了,现在你和庄羽,支远所服的中药,不是这个模式。
  范青稞面带愧色地说,对不起,我服的药和他们不一样。
  蔡冠雄说,哦,我忘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一个医生把病人的情况记错了,这是失职。要是记载错了,就是罪过。
  0号药的来历很奇特,它的化学成分我们到现在也没搞出来。蔡医生有些丧气。
  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范青稞很为自己惋惜,不能亲口尝尝这与众不同的中药。
  说来话长。那是一个雨后的中午……在蔡冠雄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一段往事像电影般地出现。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要找戒毒医院的院长。简方宁接见了他,他仍口口声声要找院长。我就是院长。简方宁肯定地说。你们这里……有没有男的院长?来人嗫嚅着。
  我们这里还有一位副院长,也是女的。怎么,您同我们谈的问题与性别有关?简方宁不解。
  我有一个戒烟的方子,很灵的。祖上传下来,传男不传女,来人自我介绍说,他叫秦炳,出身子医学世家。
  简方宁觉得好笑,以前只是在民间故事里,听到这规矩,不想直到20世纪最后几个年头,现实生活中,竟还有人遵循古老戒律。
  她想杀杀他的傲气。淡然说,经常有人来贡献祖传秘方。但经我们实验。并无实效,所以根本不存在传与不传的问题。
  秦炳急了,说,他们是假的,我是真的。不信,你看!
  他说着掏出一卷发黄的纸卡,最上面有一张旧照片,棕黄色的,是早已淘汰的赤血盐显影成相,显出一种无可置疑的历史见证感。
  秦炳双手递上纸卡,简方宁一手接过,是翻拍的一份文字报告,字小如蚁,看起来十分吃力。
  一份伪满洲国总务厅的《政务概况报告书》节录,大意如下:
  ……1932年。即伪满洲国大同元年,成立“鸦片专卖筹备委员会”。1933年,即伪满洲国大同二年,成立“满洲鸦片专卖总署”,下辖分署32处,另设奉天鸦片烟膏制造厂,大满、大东烟膏制造株式会社……伪满各省各县均设烟政厅,统称“鸦片纳入组合”,通过公开机构,向农民摊派种植罂粟的亩数,纳入日本关东军的以战养战计划。
  1936年,鸦片种植地已遍及伪满洲国的7省31县(旗),总面积为86万5千亩,1936年,为扩大侵华战争的需要,在“开发满洲”的旗号下,又追增鸦片种植地70万亩。
  热河的鸦片。每年有数百万两流入华北,为关东军获取财富。伪满洲国总务厅次长,多次坐飞机,携带成吨鸦片,抵达上海,进行拍卖,换回大量的军用物资。又以3吨鸦片为代价,租用军舰将物品运回东北。1941年,伪满洲国以7吨鸦片偿还了德国的馈务。1943年,僧满洲国与德国法西斯签订第二次经济协定时,特别条款规定向德国输出鸦片10吨……
  遍布城乡的数以万计的“烟管所”,为官方公开贩卖毒品的机构。不管是谁,想吸毒,就掏钱申请登记,领到官方发放的“鸦片吸食许可证”.凭证即可公开购买毒品……
  原件半文半白,简方宁看得十分吃力。好不容易看到这里,她说,秦炳先生,您让我看这些文件,和谈话有什么关系吗?当然它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材料。
  秦炳说,您接着往下看,到了1937年,在满洲境内持大烟证的人,就有8万多,这还不算民间的黑烟枪。
  在旅大,中国人吸鸦片的,占85%,不少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被日本人一把揪住,隔着衣服就被注射了吗啡针,由不得你不上瘾。他们还向中国的腹地走私毒品,有一回在重庆,从日轮“嘉陵”号上,卸下几条五尺长的大鱼,撬开鱼嘴一看,肚里都插着三尺多长、茶杯粗细、两头封口的玻璃管子,里面装满吗啡。日本浪人还纠集地痞流氓,年老色衰的娼妓,组织了”肛门队”和“阴户队”,把毒品塞在身体的隐蔽处,大肆偷运……1938年,日本出售鸦片所得相当于日本预算收入的28%……现在报纸上老说慰安妇向日本鬼子讨还血债,我看这笔毒品的账,也得好好算算。
  简方宁沉思道,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啊。
  她的思绪很快回到自己的职业上,说,谁要是在那个时代做戒毒医生,只怕累得吐血,也是杯水车薪。
  秦炳一下子抓住简方宁的手说,您真是我爷爷的知音啊!
  简方宁迅速判断了一下对方的年纪,就算他失于保养,显得比较苍老,按外观再往下打一点折扣,也总有五十多岁了。
  您爷爷至少也有百岁高龄了,老人家还健在?简方宁抽出自己的手,问道。
  哪里啊,过世几十年了。他以前是奉天城里有名的中医。您刚才看了材料,满洲国有多少人吸食鸦片,祸害大了。有些人吸上以后就后悔了,找到我爷爷,请他妙手回春,把他们从苦海中救出来。我爷爷先是说什么也不肯,说他一世名医,不干这种为败类擦屁股的事。后来,有人告诉他,说日本人在中国疯狂地推行鸦片,是想削弱中国民众的抵抗力,让中国人子子孙孙地衰败下去,几代之后,就成为匍匐于地的弱校厚族,往后干脆把中国人种给灭了。
  爷爷听了,什么也没说。自那以后,开始潜心研制戒毒的方剂。他走了无数的名山大川,采集了无数的山花野果,砂石泉水……包括天上掉下来的陨铁陨冰,只要听说哪里有,他都不惜重金购了来,搀入他的药方。他坚信一物降一物,天地间必有一种植物一种矿物,或是一种未知的物体,可以挟制罂粟,以拯救吸毒者于水火。
  他不再看普通的病人,埋头于寻找那种想象中的神药,他治死了很多吸毒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找他麻烦,和他打官司。每治一个病人之前,他都说,给你用的是一种新药,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你愿意治,就治。不愿意治,马上就可以走,原银奉还。但有一条,一旦吃上了我的药,就不许反悔,不许吃了一半就跑了。一直得到我不让你吃药的时候,你才可以停。我得积累经验,我得救天下误入歧途水深火热中的黎民。
  听我奶奶说,那些大烟鬼,别看平常吸得寤迷三道的,到了这时候,还都挺仗义。他们说,我们早都药石罔效,如今吸也是死,不吸也是死,治也是死。与其死在烟下,不如死在药下,还博一个好名声,算一个自新之人。以这副死了狗都不吃的臭皮囊,送了您作个试验,也算不枉活了这一辈子。再说,您是关外赫赫有名的医家,多少达官贵人想请您看病,您还不看呢。您行医,治好的人多,治死的人少。世上的事,都是以稀为贵。能经您的手治,能让您给治死。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我爷爷就双拳一抱道,老少爷儿们既然看得起我,我就用你们的命,做一个验证。治好了,感谢上苍,是日月的精华帮你们杀败了大烟,你们以后有什么病,我都包治。你们也不必感谢我,我也有自己的算盘,还得观察这方子以后的功用。若是治不好,那也是天意,我奉送各位一副薄皮棺木,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刚开始,自然是医死的人多,但渐渐地,就是医活的人多了。爷爷的方子,不仅能管着戒了毒,更能保以后再不吸毒,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能“断根”……
  秦炳一条舌头扭得左右翻飞。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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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3)



在这句话以前,简方宁一直抱着双肘,取姑妄听之的态度。但自这一刻开始,她高度注意起来。因为戒毒并不是最困难的,戒毒以后的长期禁毒,才是摆在全世界科学家面前未克的难题。
  秦炳继续说,我爷爷的药越来越灵了,可他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老给大烟鬼治病,名声塌下去,有钱人就不愿找他看病了。就是偶尔来个把病人,赴上他正躲在暗室里制药,就会把病人打发走,自己断了财路,他配药时要求特严,山珍海宝,多方寻觅价格昂贵。就是普通的五味子山茱萸,也必得上好货色,丝毫不马虎。战火连天,这些都不是小花费。
  再有就是棺板钱。虽说我奶奶买的都是最便宜的白板,架不住滴水成河,粒米成箩,长久下来,也成了大窟窿。
  死的少活的多就更麻烦,以前死了就完了,现在只要活着一个,爷爷就为他建了专门的笔录,以后人家来了,赶快送上药,央告人家继续服药。人家要是不来,还要上赶着到病人家里去寻,让人家接着吃药。药钱都是一个子不要。奶奶气得说,历来都是病家求医家。你可好,来了个医家求病家。乾坤倒置。
  爷爷说,鸦片之毒,鸠毒不敌。泛滥世界,如火如荼。将来必有天下人都求我的一夭。你就等着跟我享福吧。可惜奶奶没等到这一天,驾鹤西行了。爷爷的药方不断完善,到了1948年,已达炉火纯青地步。他的药方一共分七组,宿三天是一种,后七天是另一种。以后每九天为一变,三九之后,改用另一处方;百日之后,再变一方。百五十日后,便可确保无虞了。
  这样复杂的处方……简方宁自语道。
  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所有的方子里,都有我爷爷找到的一味奇药,它就是罂粟的天败。只不过量随着病程不同,时有增减。秦炳解释。
  喔……简方宁若有所思。
  爷爷的方子日臻圆熟之时,解放军已大军压境,爷爷急忙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上登了一篇启事,说家有神方,可克鸦片,永不复发。爷爷听说共产党严禁鸦片,并不用什么复杂方子,只是每日减少烟膏,10天之后,一律停卖。如果老弱病人戒断起来实在有困难,可将时日宽限至15天。但一个月之后,无论何人,都必须完全戒除烟毒。
  这就意味着爷爷半生的心血,红旗之下,再无用武之地。
  爷爷不甘心,希望有人能赏识他的方剂。他想,那么多的有钱人,就是逃到海外,烟瘾也会像索命无常一般,紧紧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坚信自己的方子,是天下最好的戒毒方,尤其适用于黄种人。爷爷甚至幻想,有人会出重金购买他的方子,这样他就有钱,带着我们一家,出到海外。可是兵荒马乱的,没人注意到报上这块小小的自费广告。爷爷郁郁不得志,只得重新看一些普通的病人,养家糊口。
  后来解放了。一切果然如爷爷所预料的,不需要什么戒烟的方子,简直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所有的大烟鬼,都被强令戒了毒。大人小孩都唱《戒烟歌》:洋烟本是大毒品,敌人弄来害人民,不让我翻身。劳苦人民受它骗,吸上一副大烟瘾,田地卖干净。大烟害处说不尽,不戒大烟活不成,它和反动派不能分,全是大敌人,不戒大烟就是死,戒了大烟身体壮,一齐去打仗。政府发下戒烟丸,不伤身体不花钱,戒烟不为难。不戒大烟人讨厌,戒了烟瘾人人敬,全家都欢庆……
  大概是多次向人演示,秦炳抑扬顿挫,就差载歌载舞了。
  简方宁虽说是研究戒毒的专家,但主要注重的是最新的治疗方案,对中国的戒毒历史并不非常明晰,听得很仔细。
  秦炳继续道来。
  爷爷常说自己一辈子练的是屠龙之术,再也派不上用场了。但他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对扫除烟毒一事,还是非常赞赏敬佩。本来他也可得一善终,不想文化大革命时,有人揭出他与国民党要员过往甚密,且摇尾乞怜,逢迎拍马,在国共两军对垒的时候,他到前线给国民党指挥官送过药,延长了他的生命,杀害了更多的革命志士……
  爷爷当时已是古稀之人,长叹一声,说,有理有理。我一辈子治了无数病人,其中坏人绝不在少数。将他们所作之事,一概放到我的背上,我是万死不辞啊。
  他把我叫到他的身边,说,你是我的长房长孙,我传你一件东西。要是你这一世用不到,就传给你的儿子,子再传孙。什么时候能用上,我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也用不上,那就更好了。但你答应我,不得擅传他人,不得传给女子,这是爷爷一辈子心血凝成。
  我那时是工厂一个小工人,出身不好,整天陪着挨斗,心想老爷子,您别给我找麻烦了。该不会传我一本变天账吧?
  爷爷把一张纸交给我。
  我说,就,这?
  他说,就……这……
  我展开来看,都是些药名。说,是张药方?
  爷爷说,是。
  我说,是不是益寿延年,吃了让人万寿无疆的?
  那时候全国尽有人给领袖献这种方子的。要是真管用,我们一家就能上天堂。
  爷爷说,不是。这是治一种罕见之病的药方,只怕全中国现在连一个这样的病人也没有。
  我说,到底是什么病?
  爷爷说,吸鸦片。
  我说,您这方子有什么用呢?您哪怕是有个治聋哑的偏方,也比这风光得多。现在治好一个哑巴,都说是路线胜利。
  爷爷说,是没用。可我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没用的事,你留着吧,山不转水转,也许世风日下,妖雾重来呢。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
  爷爷说完以后,就饮了他自己配的药汤。父亲和我,都不是学医的,也不知他喝的是什么药。第二天晨起一看,他脸已经凉了。挺宁静的,没有什么痛苦样。
  我把方子拿给我爸看。他说,烧了吧。有什么用?别人看不懂,还以为是密码。咱们可说不清。已经够乱的了,千万别添乱。
  我就在我爷爷去世的当天,把他传给我的方子,烧了。连灰都倒簸箕里,挖坑埋上,混匀了沙土,最后还跺了几十下。
  秦炳抹抹太阳穴,虽是冬天,他已汗湿双鬓。
  真烧了?简方宁问。
  是。秦炳答。
  也没留个底子?
  没有。当时哪有这个心眼?生怕毁得不彻底,秦炳说。
  你今天来,就是向我们报告这个线索?筒方宁明知对方在卖关于,还是忍不住追问。因为她已感到,这很可能是一个大有前途的方剂。
  那时候,自顾尚且不暇,哪里管得了什么大烟鬼的事。后来,国家安定了,我们都安居乐业了。有时想起这件事,多少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是个祖传的秘方,丢了。
  再后来,听说又有人吸上了大烟。比过去还更新换代了,改名海洛因了。反正换汤不换药呗。不过咱们也是耳朵这么一听,不往心里去。因为和咱没关系。
  去年,我们家翻盖房子。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再不翻,二级地震都得塌。房基下面,发现一个药罐,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大家这个高兴啊,心想里面不是金元宝,就是千年的老龟。甭管是什么,都是一笔飞财。没想到,净了手,磕了头,打开药罐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纸。
  别人都看不明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爷爷临死前埋下的,他要给他的心血,再留一回见天日的机会……
  你敢断定这一回的药方,和你亲眼见的那一张,是同样的吗?简方宁急如星火地问。
  敢。因为那方子,我爷爷第一回给我看时,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了好几遍,记忆深刻。事后虽然说不出来,但那格式药名,再看的时候,就非常熟悉,全想起来了。秦炳言之凿凿。
  简方宁点点头。这符合记忆规律。
  再说,那方剂共分七种,每一种里,都有一味特殊的药。这味药的名字,我是至死不会忘的。秦炳诅咒发誓。
  爷爷还留下一本自编的医书,上面写着:
  鸦片,性味苦温酸涩,辛香走窜,苦味燥烈,善除万病。
  苦温可助火升阳,酸涩能滞气凝血。初吸时,以其辛香开泄气道,振奋精然长期以往,损精耗液,伐伤气血,元气耗竭,运行失度。久食必致正虚邪实,脏腑受瘾,全赖烟力以升阳提气,津液干涸,气血亏虚。皮毛不华,肌肉不润,筋骨不健,四肢屡弱。一旦停吸,气,无以升提,血,运行受遏,阴阳两虚,脏腑俱损,诸病变生而出。
  故而涕泪俱下,哈欠连声,自汗盗汗,瞳孔散大,腹痛腹泻,面色惨白,全身鸡皮,心悸气怯。终者形脱神败,待六关俱头,脉微欲绝,不日即危……
  秦炳摇头晃脑,倒背如流,看来真是下过一番功夫。
  简方宁道,你的故事讲得挺好听。不过,到我这里来的人,一般都有一个好故事。可是,我们这里是科研治疗机构,我们不凭故事,而要确实的药物和疗效。
  秦炳说,这我懂,不见兔子不撒鹰。
  简方宁说,你打算和我们怎么合作?
  秦炳说,买断。
  简方宁说,我听不大懂你的意思。医学上我是内行,买卖上我是外行。
  秦炳说,你出一笔钱,我就把方子写给你,就这么简单,方子装在我的脑子里。这一回,就是把我的脑浆抠出来晾成干,我也忘不了啦。
  简方宁说,这不可能。我不是蒲松龄,我不用烧饼买故事。我也不能凭一个故事,就出钱买一纸处方。
  秦炳说,我有证据。
  简方宁说,我需要临床验证,用病例说话,我方能下决心。
  秦炳气吁吁道,我的这个方子正在报请国家专利,如何能告知你?你不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呢!别人给我的条件比你优惠多了,我都没答应……
  简方宁说,初次相识,互不信任,也是正常现象。但你所持有的,只是一张待验证的处方。没有权威机构认证,它只是一张纸,我这里是条件很好的戒毒医院,如果由我验证了处方确实有效,就奠定了它在中药戒毒方面的权威地位,这是巨大的医学信誉,就是以商业的眼光来看,也是一本万利之事。关于这方面,你自比我内行,就不多说了。
  秦炳说,我爷爷说过,传子不传女,看来不确。女子也有英豪。院长一席话,令我耳目一新。我确实去过一些戒毒的游医处,他们只想看到我的方子,全不给我保障,你说我能信他们吗?
  简方宁说,秦炳先生,我们的合作也有很多细节,需要推敲。据您刚才所说,药物的收集和制作,都比较困难,且耗资甚多。您一人如何制药?是否需要我们协助?
  秦炳说,制药的事,由我自己来办。只是需要你们预付一部分药费。也就是说,我拿了你们的钱制药后,由我提供成药,你们临床验证。
  简方宁说,我给了你钱,若是你不给我药,我到哪儿找你去呢?
  秦炳说,你不先给我钱,我怎么能配得出药来?
  两个人,陷入了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执之中。
  简方宁说,医院是国家开的,你只要把药拿了来,就会按价收购。不会说话不算的。况且我们还要做动物实验,确有成效,会按质论价。
  秦炳说,国家开的医院,还会计较这几个小钱?你让我筹本,一个小百姓,哪里一下子拿得出许多原料钱?骨头熬了油也不够。还请院长设身处地为我想想。
  简方宁叹息一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预付药费的事,我全力去办。
  秦炳说,院长是个痛快人。我愿和你打交道。他说着,从破提兜里,掏出了几个药瓶,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钱,配的一点药。院长可以先给动物试一试。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简方宁说,这最好。我怕的就是隔山买牛,有实物在手,方便多了。
  范青稞说,喔,原来庄羽和支远,吃的就是这种药。
  蔡冠雄说,正是。那药先给成瘾动物模型服用,效果挺好。简院长现在用科研基金,购买了秦炳的药,开始临床验证。真像传说的那般神奇,就是划时代的进展。
  范青稞说,那药方究竟是什么成分?
  蔡医生说,哪里知道?那是人家的命根子,悬重金的。
  范青稞说,你们有先进的科学仪器,一化验,还不昭然若揭?
  蔡冠雄说,这您就外行了。中药不像西药,它是各种复杂成分的集合体,就像粘糊糊的腊八粥,没法分析清楚。我们在锲而不舍地努力,万一秦炳不肯给方子,也不能半途而废。我们已经做了大量的临床工作,让别人摘了胜利果实,于心不甘。实验一旦成功,还不从中站起一两位医学泰斗?
  范青稞说,如果真的能用中药戒毒,你们就可开办一家国际性的戒毒医院,引进各国的瘾君子。一造福人类,二为国家赚取外汇,三还可弘扬中国古老的传统医学,真是一箭数雕。
  蔡医生说,看不出您还有商业眼光。中药戒毒现在炙手可热,很多人趋之若骛,都是被钱烧的。简院长嘱咐一定要保密,要不是她特意交待,我哪会对你和盘托出?仅仅这个故事,还有秦炳这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商业秘密,可以卖出大价钱。要是有国际性的财团,知晓了这件事,顺藤摸瓜,插上一杠子,表示愿意垄断这个方剂,秦炳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很可能就把药方出卖了。中国的崇山峻岭中,有一种生物就得绝迹,成为中外瘾君子的救命符。
  范青稞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
  蔡医生说,经过化验,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但你这样问个不停,我都怀疑你是否是经济间谍?
  范青稞一笑,按照她对蔡医生的理解,这一类的问题,都是不必答复的。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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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节



资料
  因贩毒罪被捕入狱的美国佛罗里达州33岁的女子塔莉斯,在狱中服刑一年期间,生下了一个男孩,并由监狱方代管。最近:她出狱了。两天后,她自监狱领回了3个月的孩子。但她立刻将孩子卖给了毒品贩子,以换取毒品。现在,她被判以出卖儿童的重罪,将在监狱中度过余生。
  60%~90%的吸毒妇女月经不正常。
  吸毒妇女生出的婴儿,引起特殊的医疗问题。她们在孕期缺乏良好的环境和营养,导致了新生儿极高的死亡率。胎儿间接地服用了毒品,而成为海洛因的依赖者。阿片物质可通过血液循环,进入胎盘。如果孕妇中断吸入毒品<!--script>影响较大,波及日本等国。著作由其门人编成《王文成公全,可引起胎儿在子宫内的毒瘾戒断发作,孕妇会感觉到婴儿猛烈的子宫内动作。
  胎儿即使发育到出生,新生儿在出生后48小时以内,就会有严重的戒断症状:狂叫、暴躁易怒、失眠、发热、喷嚏、流泪、震颤、肌肉张力增高……在他们的尿中,查出海洛因的代谢产物一一吗啡……
  独角兽老太困难地刷着不锈钢的餐盆和勺子,她矮胖的身子俯向水池,头埋得很低,好像准备一头扎进去。洗涤剂把她的手烧成肿胀的胡萝卜色,指端膨隆成白色鼓槌。随着她每一下用力,白帽子里的发纂也左右摇晃,好像要散摊子。
  这些盆啊桶的可难洗了,油水太大。老太用抹布擦着菜桶提梁凹陷处的污秽说。
  看一个老人这样操劳,你却必须袖手旁观,还得问东问西,让她气喘吁吁,真是罪过。可老太正常点上下班,除了给病号布饭就是反复擦拭锅碗瓢勺,你永远找下到她轻闲的功夫。
  你也不能帮忙,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份是病人,病人是不能动这些入口的家什的。
  老太说了很多话,就像一棵老树,有许多分岔,你不知道哪一技上面有鸟窝,只有耐心地听。
  ……有人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一模一样的。瞎说。他不是白痴的爹,就是丑女孩的妈。我在一个小城市做了40年助产士,老了跟着闺女,才到了这里,闲不住,找了这活。孩子和孩子的差别,比人和屎壳郎差别还大。聪明儿和傻瓜蛋,一哭就听得出来。
  婴儿室里,孩子都躺在小小床里,光溜溜好像一只只白胖的蚕蛹。我在中间走来走去,拍拍这个的脸,摸摸那个的脚丫,对我特别喜欢的孩子,就捏他们鼻子,逗他们放声大哭。每天可劲地哭一哭,是婴儿的太极拳。
  年轻的时候,我负责接生。年纪大了,干不了。接生是费手劲的活,就像石匠,太老了不行。我留在婴儿室,专门照看刚出生的孩儿。经我手的孩子,不说上万,也有几千了。他们就像蘑菇早上生出来,到了晚上就跟着妈妈走了,消失了,再不回来。
  一个人忙不过来,给我配了一个小姑娘。她不喜欢孩子,为了谋生,只得干这个活。幸好手脚还勤快,我也不特别要求她,一个黄花姑娘,自己也没养过孩子,也就不错了。
  有一天,我的婴儿室都住满了,好像一间超级旅馆。小姑娘给孩子们洗澡,这不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但对责任心要求很严。你想啊,孩子从一模一样的小衣服里剥出来,精光蛋一个,泡在水里,什么记号也没有。要是一不留神弄混了,血脉就错了。不少官司就是这么种下的。
  我们俩分好工。她专管洗孩子那道工序,我专管解包和捆包,两不耽误。小姑娘给孩子洗着洗着,突然惊叫起来,大妈,您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这么阴险!
  我就笑她少见多怪,一个月娃子,怎么能用得上阴险这词?
  我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计收拾好,才赶过去看水盆里的孩子,那是一个男孩,瘦弱呆小,小鸡鸡比红头火柴粗不了多少,皮肤暗得傻锅巴,整个身子就像一截烧枯的树根。这倒没有什么,营养不良的孩子这些年虽说比以前少多了,零星也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我更仔细地看了一眼之后,也被钉在地上,小小的孩子乌豆般的眼仁缩到眼犄角,恶狠狠地狼羔一般瞅着你。我赶紧把奶瓶递列他嘴里。我有个绝招,看一个孩子有没有毛病,就看他吃奶的劲头怎么样。只要能吃东西。多么弱,也好养活。要是不吃,再壮的孩子也悬。这怪孩子,扑地就把奶瓶嘴吐出来了,梗着脖子再也不张嘴,好像那是毒药。我也不着急,心想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我就不信你一个小小的人儿,能抗得住饿?
  没想到他就是不吃不喝,皮肤很快就干得像旧报纸。我报告了医生,等医生陪我回来的时候,床上小毯子空了,那个小小的人居然丢了。
  我赶紧问小姑娘,那个怪孩放哪儿?她说一直在给别的婴孩换衣服,根本就没过到这边来。
  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一个月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叫她妈妈给偷着抱走了?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妈的想孩子,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到病房去了。我对医生说,到她妈妈的病房里看看有没有,别光在我这里找,婴儿室从来没有过丢孩子的事,就算有人偷,贼会挑个白白胖胖的男娃,不会要这个孩子。
  医生说,会不会是老鼠叼走了,既然你说那孩子个头最小?
  我说,老鼠能叼着孩子,从二尺高的床栏杆跳过去?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一声鬼哭狼嚎,吓得人浑身的寒毛都竖得钢针一般。猛一回头,只见那个丢了的怪孩子,正躲在我的书包后面抽烟。真的,要不是我亲眼看见,谁说我都不会相信。我一个老婆子,书包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盒便宜的烟卷。上班的时候不能吸烟,我守规矩,这烟是预备路上抽的。平时我都是把书包锁在更衣柜里,上班的地点没外人,从来没丢过东西,有时随便一扔,也没出过岔子。今天我的书包就是搁在一张小凳子上,带子还耷拉在地。
  那个赤身裸体的小怪孩,真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助产上,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他竟然从围着铁栏杆的小婴儿床上爬了出来,鬼知道是不是妖精帮了他的忙,他不单爬了出来,还扯着我的书包带子爬上了小板凳,把我的书包打开了,把烟卷从最里头掏了出来……天哪!他到底还是小,道行浅,不知道怎么把烟点着,烟卷被他的小手揉漏了,黄白色儿的烟丝撒了一身,整个人好像沾了生芝麻的天津麻花。他抽不着烟,急得毗牙咧嘴,就像狼一样嚎起来……
  我愣在那儿,半天缓不过神来。真的,我以前接生的时候,看到无脑儿、蜘蛛手,四只胳膊四只腿的孩子,我都不害怕。那没什么,不就是怪胎吗!这回可把我给吓着了。
  我看看医生,他比我镇静,皱着眉,好像在想什么。说话间,那孩子突然把烟卷丢了,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好像有一个大电门接到他身上了。眼看着大滴大滴黑黄色的水,就从孩子身上渗了出来,皮肤就出现了大理石一般的花纹,不是那种光亮亮的大理石,是坟墓里埋了好多年那种……
  我一把拽住医生,生怕他跑了。我说,大夫,这孩子不是什么妖怪托生的吧?
  医生是男的,胆大,走过去,抱起那孩子,翻着他的眼皮看了看。那小子张口就狠咬了医生一嘴,不过他到底有气无力,嘴里也没牙,只把医生的虎口嘬肿了。
  医生放下孩子,从药房拿了一片药回来,掰成碎未,从中拣了针尖大的一小块,隔着纸捻成极细的粉,对我说,把它搀到奶瓶里,喂这个孩子。
  我说,这孩子绝了食,喂什么都不吃。
  医主说,那是以前。你再试试。
  我不信。可医生的医嘱,你得执行啊。我说,好。可是你别走,就在一旁看着,我害怕这孩子。
  我把药末冲进奶瓶。说来也怪,这一次,我的奶瓶刚伸过去,离那孩了还有半尺远,那孩子就像眼镜蛇一样,把身子整个竖了起来,来抢我的奶瓶。叼上奶嘴就不撒嘴,直到喝得精光,还乱咂巴嘴。我把奶瓶抢了下来,好家伙,橡皮奶头都吸穿了。
  那孩子立刻就睡着了,安静得像醉猫。
  我看着医生,这孩子太古怪了,得赶紧让他家长知道,要不不说是他们先天的事,赖咱们给养成这样的。
  医生说,他没家长了。
  我说,那怎么会?
  医生说,他的父亲,本来就不知道是谁。他妈,是一个吸毒的女人,难产加上毒瘾发作,刚生下他,就不在人间了。
  我说,你是说……
  医生说,是。他是一个吗啡成瘾的婴儿,因为母亲吸毒,他在母体内就成了瘾君子。刚才就是他的大烟瘾犯了。我给了他极微量的吗啡,他马上就安静了。对付这么小的成瘾者,我不知道怎么办。先这样维持着吧,要不然,他立马会因犯瘾而死。
  我看着这个最小的大烟鬼。心想,可怜的孩子!老天,这是作的什么孽!
  范育稞和独角兽老太正聊得起劲,忽听走廊里一片嘈杂,病人热烈地大呼小叫:快来看啊,打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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