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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红处方』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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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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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节(1)



14病室。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两个母亲都不在。靠门的那一位回家去拿衣服,天冷了,要加棉袄。靠窗的那一位去买水果,正在护士长那儿想挑点水灵的,不想后院起火。
  两位母亲平日就像烟雾,锁在两个儿子中间,让他们互相间看不清面目,倒也相安无事。今日云开雾散,双峰对峙,虎视眈眈。
  栗秋推着治疗车,款款走来。每有新病人入院,她都仔细地察看入院登记表,遇有格外背景的病人,就特别加以留意。没有几十万上百万身家<!--script>士争读此三部著作,后人谓之“三玄”。,玩不起白粉。虽说到了上这儿来的时候,多半都家产荡尽,但也有正烈火烹油时,就金盆洗手者。更有显宦之于,处处要表示自己的优越独特才吸了毒,他们更是根深叶茂,落魄却并不缺财。
  昔日姐妹论起将来,都说看人的时候,招子要亮,非款爷或是洋人不嫁,才不冤枉了自己的条子盘子。一个在五星级的大酒店作迎宾小姐的朋友,受到大家的普遍羡慕。
  栗秋面上应和,心里微微冷笑。心想你只知道富人像狗尿苔似的,成堆挤在酒楼的屋檐下,岂不知道世上还有一处集中有权有钱人的地方,那就是戒毒医院。
  要说最相信戒毒会有效果的,正是粟秋小姐,她读了许多的医书,通晓戒毒理论和实践,她不怕毒瘾<!--script>因而产生的心理、生理乃至社会的病症。认为现行的思维是,知道只要严格地按照疗程和方案操作,平日里严加防范,毒可以彻底戒除。就像张学良还有美国的著名影星德鲁·巴里莫尔,不是都浪子回头了吗?
  德鲁出身子电影世家,她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是著名的电影演员。美丽聪明的德鲁,7岁的时候,就在电影《外星人》里面扮演角色、无数影迷在她亲吻外星人的镜头前,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也就成为亿万人喜受的银幕宠儿。也许是桂冠来得太快,也许是母亲对她开始放任自流,她从9岁开始,就成为好莱坞最豪华的夜总会常客。小小年纪开始酗酒,12岁的时候,抽吸毒品。13岁的时候,被送去戒毒,但她很快复吸,戒毒失败。14岁时,她企图自杀,未成功。
  她又一次走进了戒毒所。这一回,她成功地戒除了毒瘾,成为一个正常人。1990年,她写了一本书,叫做《小女孩逝去的时光》,坦呈自己的经历与教训。这本书成为畅销书,使她重新受到大家的喜爱。1993年,她参加了惊险片《坏女孩》的拍摄,精湛的演技,使她成为好莱坞一流的明星。
  一个吸过毒的女人,都可以取得这样灿烂的转机,一个有背景有钱财的男人,还有什么不能东山再起的呢?
  既然现在世界上的有钱人,都被漂亮的女孩包围得水泄不通,既然算不上美丽,又心高气做,却偏偏只能上护士学校,分到医院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去处,出身小户人家的栗秋,只能因势利导,找一个落魄中的大款,找一个暂时被人唾弃的倒霉鬼。
  栗秋确信,住在这里的人,别看现在瘫软如鬼,真要戒了毒,出去就是另番光景。要么手狠心毒,要么道行深广,要么法力无边,要么树大根深,都非等闲之辈。
  小时候有一回转学,学校正好没有现成的桌椅了,好多天,她都是自己抱着四条腿的小凳子去上课。后来,一位老师看她可怜就说,你到修理工赵大爷那儿看看吧。
  小女孩半信半疑,心想那会有什么好东西呢?但老师的话你得听,她懂这个道理,放学以后,在学校后面的旮旯里,找到修理工。
  赵爷爷听她说完来意,说,小姑娘,好福气啊。我刚钉完最后一颗钉子,跟新的一样。你过来看看。粟秋看到了一套漂亮的桌椅,比同学们的桌椅都排场。她吃惊地问,这是打哪儿来的呢?赵爷爷说,这是以前高年级用的桌椅,和它一块来的,都坏了。这一套,因为坏得早,一直扔在旧木料堆里,我找出来修修油油,你看,是不是和新的一样?以前的木工手艺精致,其实它比新的还好。栗秋蹲下去,发现桌子和椅子各有一条腿,断过。换上新腿,油漆一盖,要是没人说明,谁也看不出来。栗秋把旧桌椅搬回课堂,同学们惊奇极了,以为老师特地给她买了新桌椅。栗秋也不说明,她喜欢让大家嫉妒地乱说。
  自那以后,栗秋知道了,当你没有办法得到新东西的时候,可以到修理铺看看,也许能碰到又便宜又实用的货色呢!
  你不是国色天香,你的外语水平只够认几个拉丁药名,你没有大学学历,你不风骚不放荡,你没有在外国飞黄腾达的亲戚,你没有跺一脚地动山摇的兄弟姐妹,你也没有索性为娼的勇气……你只是一个小护士,你的爹妈只是胡同里摆小摊卖冰棍的大爷大妈,你空有满腔出人头地的抱负,你不是太凄惨了吗?除了你自己,除了青春,你还有什么?!
  栗秋是奸人家的闺女,若钱来路不明的,绝对敬而远之。所以对腰缠万贯却不清白的人,冷若冰霜。钱并不是一个女人最忠实的奴仆,只有把丈夫始终控制在手里,才是贫寒女孩一生的幸福。爱情像什么?就像一种外科手术,一人是手术者,拿着锋利的小刀,一人躺在手术台上,盖者白布,任人宰割。
  对那些暂时发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痞子,粟伙也是一万个看不起。做人要有根基,上得快的东西,落得也快。栗秋是从胡同里出来的人,她太了解昨天还在公共厕所蹲坑,今天就嫌金马桶圈冰屁股的人,是些什么货色了。她喜欢古老的贵族凤范,喜欢源远流长的气派,喜欢一掷千金却绝不夸耀的慵懒气度,喜欢在万般寂静中操纵大局的能力。
  栗秋知道自己距这一切多么遥远。唯有确知,她才格外谨慎和冷静。她只有一次资本,这就是她的婚姻。而自己青春年华的日子,也不过是这么几年。真得争分夺秒啊,栗秋有时会在梦中惊醒,感到一种压榨般的紧迫。
  但她表面上,依旧是矜持而雅致的,她的业务很棒,几乎是除护士长以外最优秀的护士。只有这样,她才可能接触到最重要的病人。开阔眼界,她才能在一个更大范围内挑选丈夫候选人。未来的丈夫,眉眼年纪都看不清。只有一点确定不移,他是有身份的吸毒者。
  栗秋感谢毒品。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恶疾,正是栗秋的拳头。一个是身染沉疴的瘾君子,一个是白衣翩翩的爱心大使,还有比这样的恋情,更令人难以忘怀的吗?你在男人最凄苦无助的时候,结识了他,爱上了他,嫁给了他,还有比这样的恩情,更令人刻骨铭心的吗?纵是铁石心肠,也会感激到永远吧?丈夫有这样一个把柄握在你手里,他就注定比你矮一截,你就天造地设地俯视着他。你的所有弱点,都被摆平了。你的家境,你的学识,你的相貌上的不足。都被是一个大贤大德的优长之处,像毯子一样遮盖住了。
  栗秋这样想着,手里握着丘比特之箭,绝不肯轻易射出。箭只有一支,候选人可多得很呢!况且,看这势头,吸毒的人越来越多,档次也越来越高。做女人嘛,栗秋是传统而尊贵的,嫁人一生最好一回,可要千万慎重!
  她看了14病室的病历,仔细研究了靠窗户的那个儿子,态度之庄重,比院长会诊还要字斟句酌。经过再三权衡比较,觉得北凉可列为候眩蝴单。
  一经决定,她开始仔细观察靠窗的那个母亲。观察之后,暗笑这雍容华美的夫人,也并非自己的对手。这种女人,习惯了他人的仰视,对巴结之心,最是敏感。你若显出丝毫讨巧的模样,她就认你作小人,觉着你看上了她的家,你有野心和智慧,她绝不能容你得逞,大门就永远关闭了。一定要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一定要让她在暗处选你,你还要百般拒绝。这种人家、绝不珍惜轻易得来的东西。拒绝可以显出珍贵,特别是你露出轻视她们权威的样子,她们就会被激怒。适度地激怒一个人,会使你身价倍长。她会格外想把你收入她的麾下,以证实她显赫的地位与威仪。
  当然栗秋做这一切的时候,得淡山远水,不着丝毫痕迹。必须慢慢来。等待就是一切。来日方长。
  至于如何讨得夫人们欢心,无非是投其所好,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贤慧内敛,把谋略深深地藏起。这对栗秋来说,实是雕虫小技。在艰难中长大的孩子,只要他愿意,看人颜色行事几乎是天赋。
  粟秋走到靠窗的床前,耳语般地说,北凉,打针了。
  北凉觉得这声音很性感,就细细地看了一眼拈着针管的护士。他对女人的鉴赏力,堪称一绝。可在瞬息之间,用眼睛将女人剥个精光,将那具胴体所有的周径,说个分毫不差。这手绝活以前曾当众试过多回,哥们儿无不称奇。连那些以裸体验证结果的女郎,也说见过无数男人,没有这么精通女人的。
  本来北凉对于栗秋这种黑脸色的女孩,不屑一顾,但多日禁闭在戒毒医院,所见除了老母,就是自衣自帽静若雪霜的医生护士,对白色的逆反程度,已达爆炸当量。栗秋黑得纯净均和,令人有红木家具般的古典和黑珍珠的润滑感。
  好多天没有和女人嘻闹了,潜伏的欲望蠢蠢欲动。北凉想起一句外国谚语,男人的精液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觉得这个黑护士,煞是可爱。
  打什么针?他说,一阵烦躁涌上心头,柔情消失,脸歪了。
  精通治疗程序的粟秋知道,北凉和他的同室琪仁,都到了戒毒关键时刻。病人情绪不稳,会不断地骚扰索要药物。针一打上去,更会大汗淋漓。此刻正是攻心为上的好时机。
  自然是为你好的针。栗秋开始做输液的准备,用手在北凉布满针孔的臂上,轻轻地揉着,松缓若弹琴。,。”
  这是护士在静脉注射之前必做的一道手续,为的是让血管怒张,穿针的时候比较顺利。
  栗秋做得很坦然,光明正大。就是护士长火眼金睛地在一旁瞅着,也看不出破绽。
  只有那被揉捏的人,方能感到这肌肤相亲之间,传达了怎样一份情意。
  北凉是玩过无数女人的情种,立刻明白有戏。
  你的血管不好,进针的时候可能有些疼,请你配合。栗秋说。
  我自个儿都能给自个儿扎针,还怕这个?再说,你的手软得像丝棉,就是真疼,我也一声不吭。北凉试探。
  栗秋听出挑逗,置之不理。麻利地悬挂输液瓶,消毒,进针。
  嘭!几乎可以听到北凉伤痕累累的血管,裂了一个孔,立即有污浊的血液,返流针筒。回血翻涌,证明穿针成功。粟秋刚要打通机关,让药品快速滴入,北凉用另一只能够自由活动的手,按住栗秋。先别忙着打药,你给我用针管把血连着抽出来,再打进去。多来几回。抽得越多,打进去的劲越大,越好。北凉抚摸着栗秋的手,央告着。
  所有静脉扎毒的病人,都有一种诡异的嗜好。他们像魔鬼一样,喜欢血自血管汩汩地流出,然后再打着旋儿冲回去,感到病态的满足。这习惯源于自注毒品时,药水和鲜血混合反复冲刷血管的震颤,会带来莫名的狂喜。平日,护士对于这种非法要求,嗤之以鼻。栗秋当然按惯例说,这哪行?治疗是执行医嘱,又不是游戏。你乖乖躺着,再动,针头就滑出来了。你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说虽这样说,但手上的操作却是另一番。她抽出北凉的血液,又猛烈地回灌血管,动作准确有力,令北凉感到莫大舒适。他用力向栗秋眨眨眼睛,以示衷心的感谢,栗秋脸上毫无动静。
  这个女人是黑妖,和我以前认识的所有女人,味道不一样。北凉想。
  栗秋将输液的滴速控制好,离开北凉,开始给靠门的琪仁输液。栗秋也抚摸琪仁的手臂血管,但那是完全机械而公式化的,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平日护士都是这般办理,琪仁也习惯了。今天他目睹北凉长时间地被抚摸,心中就不平。琪仁并不是对女人有兴趣,他喜欢被抚摸,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都唤起童年的记忆。可惜这不平无法述说。栗秋马上开始治疗,给他静脉扎针,一针见血。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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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节(2)



要是栗秋连扎了好几针,还像纳鞋底似的瞎捅,琪仁就可以借机发挥说,怕我有肝炎传染给你吗?也不好好把血管看仔细,我看你摸着别人的手,揉了半天呢。是不是他的手臂上,纹了一条龙啊?我背上也有一只虎,你要不要看看?
  琪仁设想自己的语调一定是冷冷的,带有猫玩老鼠的戏耍,让这个不肯多摸他一会儿的黑护士,脸色变成酱紫。
  可惜啊。一针见血。让他所有的话,都封在喉咙以下,胀得胸痛。
  琪仁对自己的血,又恨又爱。血像抖动的红布,使他全身起了微微的战粟。
  你把我的血,反复抽几回,多舒服啊。琪仁哀求。
  又来了。栗秋冷淡地回答,这是治疗,不是游戏。
  她很快结束了操作,开始收拾治疗车上的杂物。
  这一番话,几乎同平日一模一样。甚至同栗秋一个月以前一年以前的程序,一模一样。但是,琪仁听出了不一样。
  你这个婊子!琪仁恶狠狠地骂。
  栗秋脸上不动声色。好像这屋里并不仅仅是她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应该领受这称呼的女人。
  你骂谁呢?北凉打抱不平。他已经把栗秋当做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女人了。按惯例,什么东西只要他看中了,就是他的。
  你听差了吧?他什么也没说。栗秋柔声道。轻轻走近靠窗的床,问,你感觉怎么样了,这药是有些反应的。
  吸毒病人暗示性极强,加之药物反应的确开始出现,北凉每一个毛孔,都向空中蒸发汗液,他呻吟起来。
  妈——我妈你个老混蛋,跑到哪里去啦——我难受啊——北凉野狼似的嚎叫起来。
  你哪里不舒服?栗秋又是耳语般地问。
  这声音有一种薄荷膏作用,使北凉额头片刻舒适,但马上又燥热起来。
  哪儿……都不舒服……北凉吟唤。
  我来给你按摩一下……栗秋说。
  按摩……好好……北凉想起灯光昏暗柔若无骨的按摩女郎,虽在药物反应中,眼神还是恍惚起来。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医学上的正规按摩。栗秋正色道。
  真好……好极了……医学的比不医学的还好……栗护士,你以后还能给我按摩吗?北凉吃语般地说。这黑护士的手指,像温柔的熨斗,把他心的纹路都烫平了。
  以后……到什么时间呢?只要你住院,只要我当班,都可以。为病人服务,是我们的职责。栗秋说着,手越发龙蛇般向敏感部游走。
  当然不光是这个……以后了。我说的是……以后的以后。北凉结巴着紧逼。
  以后,你出了院,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栗秋说着,不动声色地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把大拇指窝在掌心之中,以防指甲伤了北凉的皮肤。纤巧的小手圈成空心拳,用四指的侧背部温柔地在北凉饥渴的肌肤上滚动,好像一只玉石碾子。
  要是我又住了院,和你是不是又有了关系?北凉问。
  如果我还在,如果我值班,当然就有关系了。但我会走。栗秋淡淡地说。
  走哪儿?北凉急切追问。
  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去?别的医院……外国…栗秋更在双拳上下功夫。
  北凉受不了,眼睛冒火求道,要是我求你给我当保健护士,以后一直跟着我,你愿意吗?
  不愿意。栗秋很坚决地拒绝。
  北凉的母亲恰好走回来。
  栗秋早用后背,感到了那女人的存在。她按摩的手法更加纯正专业。淡淡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好一点了?今天我是正班,很忙。我还要给别的病人按摩。就到这里吧。
  呵……你不要走,能不能……给我擦擦背?出的汗太多了。北凉说。
  可以。这是工作,不必这么客气。栗秋依旧十分淡然地说,拧了毛巾,就给北凉抹背。
  北凉感到非常舒服,就说,你能不能给我洗洗脚?
  栗秋又用千篇一律的口气回答,这是工作,可以。
  栗秋回身去端水盆,好像突然发现了北凉的母亲,就说,既然您回来了,就麻烦您给儿子洗吧。如果亲人不在,我当护士的可以做这些。但我很忙,还有好多人需要我,我到别人那去了。
  说着,走到琪仁床前。
  别啊,粟秋护士。我还想让你给我揉揉太阳穴,只要你的手指一碰我的头,立刻就清亮了……北凉舍不得放栗秋走,没话找话。
  对不起,我不是你一个人的护士。栗秋坚决走开。
  琪仁本来很生栗秋的气,觉得这个女人趋炎附势。现在看到粟秋来照顾自己,很得意,心想自己到底还是比那个小子棒。他要加倍抖出自己的威风。
  栗护士,你也得给我按摩。
  好。栗秋来者不拒。
  你也得给我洗洗身上。
  既然你母亲不在,汗出得又这么凶,我会给你做的。栗秋应道。
  凡是粟秋给北凉做过的,琪仁都要求,栗秋都一一做了,但琪仁分明感到,那双手在敷衍了事,他全然没有北凉描述的那般舒适。
  他说不出地恼火,但无可指责。
  他开始蓄意挑衅,呲着牙说,我还有一个地方,不好受,也请护士大姐,给我洗一洗。
  栗秋沉着地说,哪个地方?
  琪仁说,拉屎的地方。
  栗秋微笑着说,那个地方,等你妈妈回来给你洗吧。
  琪仁说,我就要你给我洗。你一洗,我就舒服了。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开个价吧。
  栗秋说,我是护上,不是你雇的老妈子。
  琪仁撤野道,只让你洗后面,还没让你洗前面那玩艺,就不错。装什么正经!
  栗秋面如秋水说,你要再胡说,就请你出院。治疗就快完成了,你妈妈挺不容易的,我看你不为自己,也为她老人家想想。不要脏了我们医院的地。
  说完,轻轻巧巧地走了。这类疯话丑话,平日听得多了。今日更是要扮一个有涵养的女郎,不和街痞计较。
  北凉母亲注视着栗秋清秀的背影,赞叹道,北凉,你领过多少女孩,可见过一个这样聪明伶俐通情达理的姑娘吗?
  北凉回味无穷地说.没见过她那软中有硬的手……
  琪仁在一边听得怒火中烧,但又找不到宣泄的缺口,急得抓耳挠腮。终于,他想起一个碴口儿。
  琪仁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手摘下架子上的输液瓶,一手在床头柜上乱模。口中骂骂咧咧,老子他妈的要拉,擦屁股纸愣是找不到了。耳朵眼大的一个屋,缺德,连粪纸都偷……谁要是用了我的纸,让他屁眼长碗大的疔疮,XX
  他刚开口的时候,北凉没有理睬。以为他哪里不舒服,骂医生护士。他们这帮人,对世界上所有的事和人,都充满厌恶和仇恨。就是恩人,也不例外。也许清醒的时候,尚有少许感激之情,逢聚众议论,全是污秽咒骂。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出超凡脱俗蔑视世界仇恨一切人的气概。
  听着听着,好像不对劲。北凉何时受过这个?从床上坐起来,说,你骂谁?
  琪仁正怕人家不理不睬,那多无趣!现在有人接应,非常得意,大声说,骂偷我擦屁股纸的人!
  北凉说,这屋里就两家人,你骂谁?!
  琪仁说,那自然骂的就是你了。
  北凉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舅舅在公安局,专门收拾你这种人!
  琪仁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舅舅在公安部,像你这样的人,他还舍不得脏了自己的手,点个手下的,就把你做了。
  北凉说的是真的,琪仁说的是假的。但假的来头比真的大,北凉呼地蹦起来。输液针一头接在玻璃药瓶上,一头扎在北凉的血管里。受了牵扯,瓶子乱逛,胶管拉成直角,回血旺盛地喷涌着,几尺长的胶皮管子变成血红色,蛇一般可怕地弹动着。
  鲜艳的血液空前地激动双方。
  琪仁原本就站在地上,这时索性右手把输液瓶高擎过头,从小看电影印象深刻,姿势不由自主地摹仿举炸药包的英雄。左手上的针头,猛烈地划动着,终因抗拒不了大幅度的扭动,窜出了血管外。输液瓶高,压力大,液体流速变快,手背马上起一个大血包。药物渗漏皮下,如同揉进一摊盐酸,琪仁剧痛难忍,唆地拔掉针头。输液管原是用胶布蝶状固定在皮肤上,很结实,此刻生拉硬拽,沽活扯下一块肉。水花四处飞溅,鲜血淋漓而下,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琪仁手上的血,本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但他感到这是被对方打的,怒焰更甚。没了针头累赘,两手活动自如,比北凉自由度高,翻身以输液瓶为武器,劈头盖脑地向北凉砸去。
  北凉情急之中,托着自己输液管子飞跑,胶管也被扯断了,血水流淌一地。他急速地巡视四周,竟没有任何趁手的武器。面对挥舞输液瓶的琪仁,显然居了下风。但他有母亲作为帮手,老太太虽未直接参战,但奋不顾身地拦住琪仁,为北凉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北凉抢出病室,看到护士站摆着一台体重磅。长长的表杆,圆圆的指针盘,下面长方型的底座,天生一件重兵器。好像孙悟空在东海龙王那里寻到了定海神针金箍棒,他眼前一亮,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一把推开拦阻的护士,抱起体重磅,就朝琪仁脑袋抡去……
  琪仁灵巧地一闪,看清输液瓶绝非这庞然大物的对手,索性将瓶扔到一边,像变魔术似的,从衣服里抽出一把三棱匕首,疾如闪电地挥动……
  搀和着药物的葡萄糖水喷溅四处,空气中顿时弥漫起青玉米一般的酸甜气息。整个楼的人,嘴唇都染上霜甜味。
  体重磅撞到墙上,表盘訇然破碎,无数碎片凌空飞舞,红色指针精灵一般翻着跟头旋转,好像在给一头大象称体重,居然顽强地坚持职守,不肯脱落。秤杠呼呼生风,头重脚轻扑向地面,将水泥地面砸出白坑。
  、159
  这一切还不是最危险的,要命的是琪仁的匕首正逼近北凉,寒光闪闪。
  护士长第一个跑出来,看到局势危急,一个箭步插到琪仁和北凉中间,大声喊道,你们都给我住手!
  琪仁愣了一下,刀锋一偏,掠过护士长的脸颊,好像标图纸一般,红光一闪,护士长鲜血溅出。
  血,使打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面对实质性的结果,恶战双方都喘了一口气,感到某种程度的满意。虽然这是无辜破的血液,都觉得是对方的血,心中得意洋洋起来。
  这一停顿,琪仁的母亲赶到了。她紧紧抱住儿子的腰,哭叫道,我的祖宗!你还不够吗?非要出了人命,你才甘心吗?你从哪里搞来了刀,你还想杀人吗?你先把你妈杀了吧!我看不到你,就再不用为你流泪了!死了是福,我造了什么样的孽,上天要用你这样一个儿子惩罚我?!
  这一顿哭喊,令围观的人动容,但对琪仁没有一点作用。他咬牙切齿地对北凉说,小子,你等着,等我出去了,用手枪毙了你。
  北凉嘿嘿笑着说,就你这个大烟鬼相,还想毙了我?你的手指头,连个臭虫都捏不死。
  虽在危急中,围观的人还是发出放肆的笑声。五十步笑百步,他俩彼此彼此,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弱柳扶风的模样。
  琪仁拭着臂上的血说,算你小子说对了,我是没劲。可也不是一点劲也没有,剩下的这点手劲,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玩动一支枪的扳机,只能打出一颗子弹,就是送给你的。
  一旁围着看热闹的病人,不由得打寒战。琪仁说这话时的神气,他们知道是准备用血来兑现的。
  周五今日有事,不在。护士按响了隐密处的机关。院里的应急分队破门而入,几个穿治安制服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地将两个肇事者,拧绑起来。
  护士长被搀去包扎。
  栗秋看着应急分队把两人押了走,心想,真不巧,看这个北凉,像个种子选手,不想第一轮就被淘汰了。
  不要紧,来日方长。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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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范姐,刚才两狗打架,看了没啊?庄羽剔着牙问。
  看了个尾巴。够吓人的。范青稞心有余悸。
  嗨!这可算什么,太不过瘾。穿制服的卫兵,打哪儿窜出来的?整个老母猪追兔子,多管闲事!我一个劲地在心中祷告,使劲打,胳膊折腿断,脑瓢开花最好看。可惜都没真功夫,花拳绣腿,白费老娘精气神。庄羽懒洋洋地倚着被子垛说。
  范青稞想着出了这事,伤了护士长,简方宁不知急成什么样,居然有人幸灾乐祸,真想把眼前嗤嗤笑的红嘴<!--script>条主义、宗派主义和冒险主义的政策,阐明了无产阶级革命,扯成三瓣。但她的身份不许她义愤填膺,只有暗自生气,一言不发。
  庄羽突然站起来,提着裤子就跑。
  过了好一会儿,才蓝着一张脸回来,虚弱地说,范姐,你肚子疼吗?
  不疼。范青稞答道。
  咱俩吃的是一样的药,为什么我和支远都肚子痛,跑厕所恨不能把大肠头拽出来,你怎么啥事没有?庄羽满面狐疑。
  噢哦,你说的是这个啊……范青稞这才反应过来,忙遮掩道,我吃了中药,也不好受,肚里一阵阵拧麻花似的。大约我的瘾比你俩轻,药也轻,所以好过些。
  庄羽仍不相信,但肚子又痛起来,顾不得说别的,提着裤子再跑。
  回来后,压羽气呼呼地说,不吃这药了!这哪里是药,分明是痢疾菌熬的,吃了就拉,好汉还架不住三泡稀呢,我哪儿受得了!说着,就按了床头的急救铃。
  甲子立夏像白蛾子一样,飞速飘了进来。怎么了?急切地问。
  你们这药是治病,还是要命?不吃了!庄羽大发脾气,磷峋的手指一点药瓶,床头柜上却是空空如也,刚喝完的药瓶,又不翼而飞。她气得嚷道,也不知这破药瓶,能值几个大钱?嘴巴刚离了瓶口,瓶子就飞了。要知道我们住院吃药,药钱里可是包含着瓶钱,就像买啤酒,人家是连瓶一块算的。这可好……
  甲子立夏打断庄羽的唠叨,说,你打铃把我召来,就为了药瓶钱?
  庄羽说,不是瓶,是药!这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得给我说清楚!
  甲子立夏说,你吃的中药,是蔡医生特别拿来的。药的事,只有请蔡医生回答。
  压羽说,那就烦你把蔡医生请来。
  甲子立夏说,医生也不是专为你一个人看病的。得看他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和你谈。如果是医疗秘密,他也不能告诉你。
  一番答对,软中有硬,噎得庄羽说不出话。
  蔡医生很快来了,文质彬彬,好像刚压制出的药片,坚硬白净。
  中药戒毒在动物实验中,效果很好。它的最大优点,是防止复发。庄羽,你不是戒过毒又复吸了吗?此药正对症。你丈夫和你同用,是为了你们回家后治疗方便。至于范青稞……蔡医生把脸转过来,斟酌词句。
  我没什么要求,怎么治都成。范青稞急忙答话。
  蔡医生一板一眼地说,因为她成瘾较轻,我们也采用了这个方法,比西药戒毒反应小。怎么样,是否明白了?
  支远说,前两天吃的药,好像和今天的味道不同。不会是配错了吧?病残之人,若再吃了假冒伪劣的药,雪上加霜。
  蔡医生说,今天的药是和以前配方不同,再过几天,还会变,全疗程,大概会变六七次。药里含有泻的成分,是正常反应,不必惊慌。
  庄羽长吁一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原以为药里搀了巴豆,拉个不止。不过,刚才听你一说,这药还得天长日久地吃下去,烦不烦人?到时候,白粉不吸了,整天捧个药罐子,也够讨厌的。
  蔡医生说,五个月后,即可停止服药。
  庄羽还要说什么,被支远制止住了。
  好了,谢谢蔡医生。听您这么一说,我们就放心了。病人吗,就是爱一天瞎琢磨。您别往心里去,支远说得客气。
  蔡医生说,这也是正常的。
  临出门时,蔡医生问范青稞,你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助吗?
  范青稞心想,一视同仁是最大帮助。赶快说,没有没有。
  庄羽对席子说,裤衩换下一大堆,你快去洗。吃了这种药,别的不说,太费洗衣粉。
  席子默默走出去。庄羽就凑到支远耳边轻声说,我难受得不行。
  支远说,戒当然没有吸痛快。一定要坚持住。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回要重新做人。
  庄羽说,那是你。我陷得太深。我这么问你吧,一个死庄羽,一个吸毒庄羽,你要哪个?
  支远变了声道,你别逼我。当初我知道你吸毒,不是还义无反顾地跟你走到一起了吗?为了救你,我不是也跳到火坑里来了吗?如果要你死,我第一次就可见死不救。
  庄羽说,别扯那些烂账,我忍不了呢!
  支远一惊,想怎样?
  庄羽狠狠地说,想吸粉。
  支远说,万万使不得。前功尽弃。
  庄羽说,这个鬼中药,泻得人浑身瘫软,减肥行,戒毒根本没用。我特想吸粉,觉得马上就要犯瘾……她把头倚在支远身上。
  支远说,我怎么没事?你算算,自打吃了这药,已经多少天没吸粉了,这就是效果。再忍忍,就过去了。
  庄羽冷冷地说,毒不一样深浅,你能跟我比?你要是眼睁睁地愿意看着我死,就别给我找粉。你对医院一往情深,可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告发你私带BB机,暗通信息。立马会把你赶了走。那时候,咱们双双把家还,我就吸个够,命是自己的,我不愿戒了,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你还不成全我?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要不要我现在就打铃告你啊?
  支远咬牙道,真是个歹毒的女人。
  庄羽说,谢谢夸奖。我一直以为你同我好,就是看上了我的歹毒呢。原来不是啊?
  支远说,庄羽,我真是爱你。只要你愿意,我把心掏出来给你,只求你再不要吸!
  庄羽冷笑道,我要你的心于什么?凉拌?爆炒?我还嫌腥呢!你连心都乐意给我吃,还在乎为我搞粉吗?告诉你,支远,你有短在我手里攥着呢,我就爱大义灭亲!别人不信,你还不信吗?!
  支远傻了,拼命抽烟。庄羽把手指按在呼叫铃上,最后通牒说,没那么复杂吧?我快忍不住了。最后一分钟……
  支远猛地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扔掉,说,好吧。庄羽,既然你自觉自愿,你爹妈都拿你没办法,我帮着害你一次吧。记住,将来成了鬼,不要怨我。只是医院看守检查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粉弄进来?
  庄羽说,这个就不干我的事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既是我爷们,就该搞得到。抓紧时间啊,我快打熬不住了。
  支远咬着牙关说,好。我给你去槁。只是,我最后再求你一次,给你搞来了粉,你就心安了。假如你能忍,可千万顶住,别吸了!熬到这个分上,不容易,为什么要亲手毁了前面的心血!
  庄羽厉声道,你还罗嗦什么?要不我现在一头撞在墙上,死给你看好了!
  看她那横眉立目痛不欲生的样子,真不是假话。支远百般无奈地出去了。
  范青稞矛盾了一小会儿。是不是马上报告护士,或者直接找简方宁?但庄羽的话,绊住了她的脚。
  命是自己的。
  是啊。命,是自己的。假如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劝有何用?你劝得了一时,劝得了一生一世吗?
  过了一会儿,支远回来了。
  庄羽问,办了?
  支远答,办了。
  到底是谁啊?跟地下交通站似的。庄羽一听海洛因有了着落,心情好些。
  支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范青稞,庄羽说,放心吧。自己人。
  支远说,三大伯。
  庄羽说,你让他通了消息?
  支远说,是。让朋友送来。
  庄羽说,进得来吗?搜得那么严?你还得有第二套方案,前仆后继,万无一失。
  正说着,支远肚子上的铁蛤蟆,又蹦了起来。支远赶紧撩开衣襟,看了一眼,说,这么快。
  庄羽说,什么?
  支远说,你要的东西。
  庄羽不耐烦,我问的是,BB机上写的什么?
  支远说,一句很美妙的话,送你一束钻石玫瑰。
  庄羽说,还是不会办事,我不喜欢玫瑰,喜欢非洲火鹤和泰国兰。
  支远也不答话。三个人就静静地躺着,等待就要发生的事。过了一会儿,席子洗衣服回来,就四个人静静地躺着,好像停尸。
  资料
  在德国汉堡市区某公园旁边,正好处在一所学校和一所公墓中间,出现了一问搭的小板房。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药物咨询发放点。
  这就是汉堡市官方设置的“药品”供应点之一。自1994年5月以来,瘾君子可以从这里得到国家免费供应的新注射器,还有消毒用的酒精棉花球。
  据说此举既可以打击走私毒品的犯罪活动,又可以帮助吸毒者戒毒。
  1992年,瑞士政府为了管制毒品交易和吸毒者滥用针头,尝试给吸毒和贩毒者提供场所,设置了苏黎世毒品市场。
  毒品市场原来是一个废弃的机车场,肮脏龌龊。那里满地都是废针头,飞舞着沾满血迹的布和一团团包装毒品的纸。每天,一些身无分文的瘾君子,到这里来,靠拣别人海洛因瓶子里的残渣过痛。5000多名吸毒和贩毒者,把这里当做天堂,与毒品有关的谋杀案,不断发生。这里被称为恐怖的“红灯区”。
  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几百名学者、教育工作者和社会工作者,联合上书,要求彻底为吸毒者正名,并由国家专卖毒品。他们的主要论据是,历史已经证明,用警察镇压的方法,无法取得反毒品斗争的胜利。再这样继续下去,只能使国际贩毒集团更加富有。
  国际刑警组织秘书长雷.肯德尔,公开建议,对一切毒品解禁。他的爆炸性建议,使全世界为之震惊。
  荷兰1976年通过的一项法律规定,容许消费和出售软毒品(主要是印度大麻),零售毒品不超过30克的毒品贩子,可以不受处罚。
  该法律还允许开设吸毒场所,条件是不得做广告,不得向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出售毒品。
  软毒品在西班牙也被官方容许其存在,这样,西班牙的一些地区,就成了拉叮豪洲毒品运往欧洲的转运站。
  1994年1月,意大利国会通过法律,规定拥有旨在个人消费的毒品,不是犯罪。只接受吊销驾车、持枪执照的处罚。1994年,德国宪法法院裁定,拥有少量毒品是合法的。
  欧洲禁毒,已无良策可施。权威人士认为:肯定会出现这样的常烘——一边是瘾君子们,在注射点慢慢地在给自己从容注射毒品,一边是手里拿着登记表的社会教育家,坐在一旁苦口婆心地求他们戒掉毒品。
  瘾君子在微笑。
  楼道里传来对话声。
  呵,谁的红玫瑰,这么漂亮!简方宁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送给庄羽支远的。我说要检查,他说是花店的人,受顾客的委托送花。只要收件人在单子上签个字,他就可以交差了。我还从来没碰见这样送东西的,他又急得要命,说车里还有一堆花要送,晚了就蔫了。放下花就走了。您看怎么办?周五的声音。
  简方宁把花束拿在手里,纯正高贵的钻石玫瑰,花瓣像紫红色的天鹅绒,愤怒地开放着。细弱的花茎好像承受不了露水的重量,微微弹动着,把溶解了香气的水珠,轻轻抖落。
  好了,周五。你忙去吧,这花由我处理。
  简方宁抱着玻璃纸包扎的红玫瑰,走进13号病室。
  院长好。几个人同时坐起,恭敬地打招呼。
  今天是情人节吗?日子也忙糊涂了。院长说。
  庄羽看着红玫瑰,有些紧张。倒是支远比较镇定,说,庄羽朋友多,听说她住院了,送花慰问。说是送给我们俩的,其实是给她一个人的。
  范青稞心想,支远把自己择得干净。
  简方宁轻轻俯下头,嗅着花,说,很香。
  庄羽直盯盯地瞅着花,牙把嘴唇咬得出血,简直想一把抢过来。
  简方宁觉得她神色奇怪,说,庄羽,你非常喜欢红玫瑰吗?
  是啊……那当然……不过……庄羽颠三倒四。
  简方宁抱着红玫瑰,若有所思,小心地躲开茎上的紫红色尖刺,用手指抚弄着不多的几片绿叶。
  支远见事不好,院长再这样研究下去,只怕钻石玫瑰的秘密就掩藏不住了。庄羽急于吸毒,已乱了方寸,他得火力支援。干脆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院长也是很喜欢红玫瑰啦?这束花,大约需要几百块钱,一般工薪阶层恐怕买不起。不过院长是高级知识分子,当然不在此例。院长要是喜欢,就送给院长了。搁在院长的办公室里,谁见谁爱,比在我们这儿堂皇多了。庄羽,你说是不是呵?
  庄羽不知支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他多谋略,估计不会错,忙接上茬说,是啊,玫瑰花虽贵,只要院长喜欢,我就送给您了!
  听他们这样一应一和,那丛美丽的花,好像在怀中燃烧起来。简方宁马上把花推给庄羽说,给你。一会儿找护士要个大瓶,把它好好养着,能开一个星期呢!
  简方宁出去了。范青稞真希望简方宁能回头看她一眼,一定使个眼色,叫她重新检查这束妖冶的花。可惜啊,简方宁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羽立刻说,席子,你给我看着点门。若是护士来了,你就拦着她,说你头痛,支她给你去拿药。
  席子堵到门口。
  庄羽三把两把撕开精致的包装纸,裸出花朵。她狂躁地把每一朵钻石玫瑰都掰开,扔在地上,在花瓣和茎叶里寻找。
  他妈的,藏哪儿了?比密电码还难找!支远,你没看错吧?她气急败坏地嚷道。
  那行字还存在BB机里,不信你可以看。支远说着,要掀裤腰。
  嗨!找到了!藏得真够严实的了。那小子还挺内行,不凑近,根本看不见。庄羽说着,从花茎里拖出极小的一个塑料纸包。
  飘落的玫瑰花瓣,带着无声的水珠,铺在地上,好像一片洗过的红毯。
  庄羽拿起塑料包,颠颠地跑向厕所,那是病人作案最方便的地方。若是病人之间相互发现了,也无人报告。
  范青稞把散落的花瓣扫在一处,红丝绒受了践踏,被庄羽手指撕扯过的地方,留下清晰的红指纹,渐渐地沁出茸茸的红水,好像谋杀案唯一的线索,她想,这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钻石玫瑰了。
  支远看着她,说,大姐,我看你和我们不大一样。
  范青稞口里说,哪里不一样呢?心里想,这个男的比女的更难对付。
  支远说,你不够坏。
  范青稞说,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变坏。
  支远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怪我没有拦住庄羽,还帮助她吸毒。对吧。
  范青稞说,你猜得不对。我想的是,把剩下的玫瑰花。赶快找个瓶子装进去。花也是有眼睛的,它们看到许多同伴被撕成碎片,不知道还肯不肯继续开了?
  支远说,想不到大姐这么多愁善感。
  正说着,庄羽回来了。范青稞失声问,这么快?
  庄羽她笑道,又不是生孩子,你以为要多长时间?
  她的精神果然抖擞起来,非常想同别人说点什么。就问,大姐,你去过院长的房间,里面是不是很豪华?哪天我真的送她一束红玫瑰,比今天的还好。
  范青稞说,不。四面墙上都是光光的,也没有花瓶。
  庄羽说,那我就买一个贵重的花瓶送她,毕竟今天的海洛因是从她手里接过来的。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讥讽。从一个戒毒医院院长手里拿到的毒品,味道格外好呢!不管怎么说,我得谢她,你说对不对?
  范青稞心里直替简方宁流泪。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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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7: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节(1)



范青稞走到1号病室。
  这是一间小病房,只摆两张床,那个病人去做血光量子治疗,只剩三大伯一人在床上躺着,见有人来,坐起,打招呼道,稀客。
  范青稞笑笑说,您这里,来的都是客。
  三大伯说,也不尽然。医生护士就是公干。
  范青稞说,我私人的事,求您。
  三大伯说,谁让你来的?
  范青稞说,名气那么大,还用别人告诉?您是秘密交通线。
  三大伯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封锁越严,来求我的人就越多。我所以长住不走,就是这里挣钱比外面容易。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天三顿饭有人送,晚上踢了踹了被子,还有软软的护士小手,给你盖上。一辈子没享过这样的福啊!
  范青稞说,管得这么紧,往外的电话怎么出去?
  三大伯说,问那么详细干什么?想把我告了?
  范青稞说,我告了您,我有什么好处?医院也不会免收我一分钱,我还得罪了您。这里的人,谁知谁手上染了血?我不敢。
  三大伯嘿嘿笑起来说,你看我很霸道,害怕了,是不是?那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这地方人,吃硬不吃软。我看你是个妇道,所以对你说实话。我其实是极胆小的一个人。
  范青稞比听到他是恶魔还惊愕,说,真的?
  三大伯悦,人骗人,都是为了好处。我说这个骗你,有什么好处?
  范青稞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按照原来想好的计划说,我要给家打个电话。
  三大伯说,你说吧。
  范青稞问,对着哪儿说?电话呢?
  三大伯说,电话还能摆在明面上?那可真是一天也别打算在这混了。医生护士的眼珠,都是属金鱼的,白天黑夜睁着。再说,每个人都来打,声一大,立马就会让人听见,这买卖还如何做?规矩是,你把号码和要说的话,告诉我。我一定给你传到。准确快速,质量三包。
  范青稞说,收费呢?进来时,一分现钞也没带,连买水果,都是护士先记在账上,出院时统一算。
  三大伯说,我和护士长用一个章程,算总账。她是出院时算,我是出了院以后,有人会到你家去收钱。
  要是我不给了呢?范青稞问。
  问得好。不过,我还真没碰到一个这样的人。你知道,这里的人,什么毛病都有,可是不赖账。
  我留的地址是假的呢?你上门收账,不就扑了空?范青稞觉着这真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穷追不舍。
  这事也没碰上过。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是不是?我也早有两手准备。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脑子能顶电子计算机。你让我打电话,必是有重要的事,对方那人必是你至爱亲朋。所有的电话号码,我都过目不忘。但只要你一交了钱,我立马就忘了,这是上天给我的家什,让我靠这门路吃饭。
  范青稞把先生的号码报了,说,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我一切都好,请他放心。
  三大伯嘬着牙花于,说,就这?
  范青稞说,是啊。
  不是暗号隐语什么的,他很关切地问。
  不是。就是平安信。范青稞说的是实话。
  不是骗我?三大伯仍是不信。
  范青稞说,我骗您,有什么用处?您刚才不是说了,得有用才骗人。
  三大伯说,我刚才说的是平常人,但一吸了毒,就难说了。骗人就成了习惯,有用没用都骗人,,他们都不要说真话了。
  范青棵说,您一口一个他们,好像您不吸毒似的。不吸毒,到这里干什么?这儿也不是旅游胜地。最好看的风景,就是铁门铁栅栏。
  三大伯说,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这病人里,唯一不吸毒的人。
  范青稞又是狠狠一惊,差点说,您太骄傲了,我也是一个不吸毒的人。
  那您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再说检查那么严,你怎么能混下来呢?范育稞被三大伯吸引住了。
  装吸毒,简直就是天下最简单的事。你只要弄点粉,往鼻孔一晃,所有的化验就成了阳性,我就喜欢科学发达,化验越灵敏越好骗。谁也想不到有人干这个名堂,有伟人说过,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内部,起码也是外部最靠里的地方。三大伯斜靠在他的被子垛上,炫耀地说。
  范青裸竭力使自己镇定。她想,简方宁应该哭着感激她,发现了一颗定时炸弹。
  你这样每次吸一点,时间长了,不是也要上瘾?范青稞索性问个水落石出。
  我警惕性可高了。连着试上几回,有了要上脑的意思,马上洗手不干。我凭头脑清醒挣钱,哪能干糊涂事?三大伯语气坚定,充满自信。
  无论范青稞多么为朋友叹息,这会儿,她对三大伯很敬佩。
  那您把电话打了吧,地址我也留给您。放心好了,我不赖账。范青稞看耽搁的时间不短了,想赶快去见简方宁。
  大妹子,你对我说的是实话,我也给你一句实话。就是你这个电话,甭打啦。
  范青稞本来已经走到门前了,这一下子,又折回来了。
  为什么?
  没必要。你住在医院里,还能有什么不好的?家里人自然放心。三大伯很不屑地说。
  我又不是不给您钱,我叫您怎么说,您就怎么说好了。范青稞不悦。
  三大伯并不恼,说,你知道我这个电话,用一回,收多少钱。
  范青稞说,您莫非认为我交不起一个电话费?
  三大伯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些话,不值我的电话和我担的这份风险。
  范青稞说,您的电话,用一次多少钱?
  三大伯说,本埠一块绿树皮,外埠一块灰树皮。
  范青稞说,树皮是什么?
  三大伯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真是个良家妇女。绿树皮就是50元的票子,灰树皮就是100元的。
  范青稞眼珠几乎掉出来,说,这么贵!
  三大伯说,你以为是街头的公用电话?知道我要把一个电话打出去,需要鬼鬼祟祟下多少功夫?有时候蹲厕所里,有时候捂被窝里,有时候在澡堂里……口齿要清楚,记性要好,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个不留神,叫护士看到了,勒令我出院不说,大哥大一没收,就是重大损失,钢丝上的买卖,我是舍命陪君子,为人民服务。收费公平合理,从没人提意见,你是头一个!
  范青稞赶紧陪笑脸,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这个口信,确实不值一块树皮,不知别人都是什么要事?
  三大伯说,人家嘛,都是自己带个汉显BB机,目标小,外头的消息能传进来,一般的就不理它了,重要的就到我这儿联系。多半都是股票买卖和生意上的事,最要紧的就是……他做了一个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眼神,不再说下一去。
  范青稞却不解,追问,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三大伯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里的人,有连这个还不懂的吗?
  范青稞恍然大悟道,喔,是要粉。
  三大伯说,是喽,戒毒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打熬不住,就让家里来人送粉。话都得从我这儿递出去。
  范青稞说,明白了。你这是毒品转运中心。
  三大伯很谦虚地说,过奖了,不敢当。我做得还很不够,待加强改进的地方还很多。比如,我打算进一步扩展业务,既然很多人打电话都是为了要粉。我何不把这个市场占领下来?让家里人千方百计送来,又慢风险又大。要是我把货色备好,随时保证供应,你看多么好!当然,我是无利不起早,外面的毒品卖600块钱1克,我怎么也得卖到1000块钱1克。你说我这个价钱,是不是很公道?这是老虎须上做生意啊!
  范青稞用手托着腮帮子,好像突然牙痛的模样。只有这样,她才能借着手拿的力气,按住脸上的肌肉跳动,让它们别显出太吃惊的表情。
  是啊,太不容易……了……她支支吾吾地说。
  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呢?范青稞一不作,二不休,把情报坐实。
  这可是慌不得的事情,我正在研究法律呢。三大伯诚恳地说着,递过几本书。
  范青稞看了看书皮,翻着白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每本都是最严正最权威机构发布的法律法规,被三大伯掀得卷了边析了皮,攻读得非常彻底。
  这里有明确规定,倒卖毒品是要敲砂罐的。范青稞拍拍书,恰到好处地使用了一句镇慑人心的话。砂罐就是脑袋。
  你那是一知半解。皮毛。真正要干这一行,第一紧要的事是把法律研究透,不然你就不配。三大伯脸上现出阴沉的思索。你知道吗,贩毒在世界各国,都要处以重刑。三大伯一副诲人不倦的和蔼嘴脸。比如新加坡政府1975年规定,凡是走私15克以上海洛因、30克以上吗啡和非法加工生产毒品的,都要执行死刑。听说你要是出国到新加坡,飞机还没落地,空中小姐就一遍又一遍地用各种语言,宣布这条法律,听得人好像能看到机场上竖着绞刑架……美国规定,交易1公斤以上海洛因或5公斤以上可卡因的,为重犯,判处20年以上的徒刑,造成死伤时,判处无期徒刑,处以800万美元以下罚金。知道吗。这可是重刑,在美国,就是杀人罪,平均坐8年牢也放了。
  再来看我们的。1990年12月规定,走私、运输、制造、贩卖海洛因50克以上,鸦片1000克以上者,判处15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没收财产。贩卖海洛因10克以上,不满50克的,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贩卖海洛因不满10克的。处7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有处罚金……三大伯倒背如流。
  嗨,我这么辛辛苦苦地给你讲法律,你怎么不好好听?三大伯对范青稞不满。
  没有啊,我好好听着呢。范青稞辩解。实际上,她真的有些走神,只想跌跌撞撞飞奔去见简方宁。
  我说你没好好听,你说你好好听了。那么好,我问你,中国的法律和美国的有什么不同?三大伯痛心疾首地提问。
  幸好范青稞有点印象,思忖说,我们处治贩毒的法律,比美国更严。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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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2)



三大伯点点头,脸上略显嘉许之意。
  你听出什么漏洞没有?三大伯诡秘地说。
  什么漏洞?范青稞陡然清醒。
  法律的漏洞。三大伯冷森森地笑了。
  哪国的?范青稞惊讶莫名。
  当然是中国的。三大伯得意非凡。
  没……有……范青稞张口结舌。
  我告诉你。你听好了,刚才我说的那些条款里,贩卖海洛因10克,是个界限。过了这个坎儿,就得到大狱里蹲7年,在这个坎儿里头,只说了个7年以内,再没下文了。也就是说,卖1克海洛因,还摊不上1年牢狱之灾,要是只卖半克呢?就没有什么罪可治,顶多教育教育就放回家了。所以,我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法律,觉得大有空子可钻。我每回身上只带一星半点的海洛因,在医院里卖给那些最需要的人,走少而精的道路。优质优价,四两拨千斤,钱不少挣,也没大风险。了不起了,到局子里拘一阵,也就放了。就算吃点苦,亏了我一个,富了全家人。也值得,你说是不是?
  面对运筹帏幄的三大伯,范青稞义愤填膺又不知如何发泄。
  您老这么做,总有一天要被发现。范青稞一语双关。既是提醒,也是热望。
  久幸夜路必撞鬼。不论多么小心,被人发现是难免的,医生护士虽不是专业的公安,也有经验。我这个人,想得开,逮着了,认打认罚,但我绝不洗手不干。全国有那么多的戒毒医院,我一所一所地住下去,天无绝人之路,我这是新兴职业,一本万利的事情。高风险,高收益。三大伯很豁达地说。
  范青稞自打住进戒毒医院,整天生活在一惊一炸的非常境况中,大脑已经习惯而且疲惫了。今天感到了最大的骇然。
  三大伯拉家常一般的话语中,有一种魔鬼般的镇定。
  您是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赚钱?范青稞稳了稳神,索性不走了,问到底。
  人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法子赚钱……
  三大伯谆谆告诫。
  ……能利己又利人的,为上策。一般人都做不到。因为赚的钱太少,能利己而不损人的,为中策,一般人都用这个办法,但正因为走这路的人太多,所赚就不多。不利己又损人赚钱的、实为下策。卖毒品。就是下策赚钱。但这个下策,赚钱最多。我是老三届的。我让大伙管我叫三大伯,并不是行三,只因是老三届的人。三大伯很自豪地说。
  范青稞大吃一惊,失声说,您可不像是老三届的。
  三大伯咄咄逼人问,哪里不像?是饱经风霜不像?还是圆熟老到不像?是年纪不像,还是相貌不像?
  这些……都像……范青稞结巴。
  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么多的实话,你跟我说的实话可不多。我虽不敢说自己是火眼金睛,这点还是看得出来。三大伯说。
  好,我告诉你。老三届是一群受尽了苦的人,他们在社会底层上完了他们的大学,曾经有最崇高最美好的信仰,也受了最惨重最深刻的愚弄。所以他们非常珍惜人世间的真情,轻易不会上当受骗,也不会去害别人,这样的一代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范青稞还想说什么,但她看到三大伯嘴角苍凉的笑容,猛地打住自己的话。
  三大伯说,你说得不错,在戒毒医院里,除了医生护士,没人用这种语调说话,说这话的人,是不该吸毒的。不是医院搞错了,就是你也像我一样,是混进来的。
  你脸别变色,我不会追究你是谁,虽然我知道你会追究我是谁。在这一点上,我可能像你想象中的老三届,与人为善。比如我就不应该和你讲这么多的知心话,这是很危险的。但人有的时候很怪,他是为自己说话。他不可能老不说真话,那他就憋死了。为自己,有时候,他必须得向什么人说点什么。就像人在江湖上,会对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秘密说出来。你好运气,今天我特别想说话。
  我下过乡,而且是表现最好的知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被最早地抽调到当地工厂,成了吃商品粮的人。因为有城里来的背景,我娶了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一连生了三个孩子。我至今认为这是我的福气,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除非他是在美国,否则绝没有三个孩子。我在小地方过着很自在的日子,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对我不是没刺激,可我要回生我养我的城市,就必须和老婆离婚,把三个孩子分得七零八落。我是一个很爱家的男人,我想,委屈了我一个,就可以换得全家人的团圆和睦,滚它的蛋吧,城市!我打定主意做一个当地人。我甚至不回城里探亲,干脆断绝和城里的一切关系,当然也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再没有一个亲人。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的孩子们长成大人。被我毫不犹豫拒绝的城市,却对孩子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不满足当一个小地方的人,要到大城市去。
  我的漂亮老婆,早用孩子代替了我的位置,她原来害怕城市,怕城市看不起她。现在,为了孩子,她土豹一样勇敢起来,天天在我的耳边只说一个字,回!我说过,我是一个非常恋家的男人。当初,我坚决地不回城市,是因为家。今天我坚决地回了城市,也是为了家。
  回到城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比当年到乡下去的错处还大。那时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是一家人,我一个人能忍,但我的妻儿过苦日子,我不能忍。我原来在乡下苦心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土崩瓦解。好像一棵被凌空拽起来的土豆秧子,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大大小小的土豆,都留在塞北的小镇子里了。
  按照政策,我只要找到接受单位,全家就可以回城。没有人要一个快50岁的老工人,尽管他的钳工手艺不错。我看了无数的冷脸,最后我说,哪怕让我扫大街呢,只要能回来!我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人家立刻说,环卫系统正缺人,如果您真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脏,我们负责说服他们收下你。我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临走的时候,把家具都卖了。不会有地方搁它们,城市没一寸屋檐,肯让我们避雨。那种过时的乡下木匠的手艺,在城里肯定是遭人笑话。我们一点不觉得是在和命运开玩笑,只在小地方注意,怕惹城里人笑话。城里没人笑我们,我们太高估自己了。城里人只对那些引起他们嫉妒的人和事,不怀好意地笑。对我们这样的可怜虫,不屑一顾。他们见得多了,视而不见,才是城里人的风度。
  城里的犄角旮旯,有一种像炮楼的建筑,上等人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那就是垃圾站。每天他们消费的垃圾,被送到这里,再从这里拉到远郊。我们一家就住在垃圾站上头,那儿有一间小房。垃圾车都是夜间活动,这小房原是留给夜班工人喘气歇脚的,现在成了我们的新家。在孩子们眼中,城里那么美好,虽然是住在垃圾站。他们站在别人的楼前,想,我们的爸爸很快也会给我们挣到这样的房子。他们一点都不灰心。
  要说一点钱都没攒下,那是假的。但孩子转回城里上学,几乎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我不后悔,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回城,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创下一个锦绣前程。小镇子里的孩子,上大学的比例是多少?几十分之一。大城市的孩子呢?二分之一。这是谁都会算的账。几个孩子差不多大,脚前脚后的都要上高中大学读书。不能让他们成了高玉宝。
  我媳妇回来就没了工作,或者说是有了新的工作。这就是每天在垃圾楼上,支一口大锅,煮破烂。
  垃圾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城里的垃圾。里面什么都有,既有大便纸、用过的避孕套、带血的绷带和死耗子,也有进口的玩具、漂亮的假古董、不时髦的衣服和鞋,根本没坏的罐头和补药……研究家说,从垃圾里,可以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情况,真是千真万确。不管整个国家是不是小康,我那个垃圾站附近,已经初级阶段了,是没问题的。孩子们穿的衣服,都是从垃圾里拣来的。我也没到了连给孩子买件衣服都舍不得的地步,但他们宁可穿高贵的旧衣服.不愿穿便宜的新衣服。他们虚荣,想当上等人。孩子她妈虽是个乡下人,对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件事,一百个不能忍。可她拧不过孩子,只得在家里煮这些拣来的东西。
  煮衣服,煮帽子,煮胶鞋,煮围巾,煮锅碗瓢勺,煮花瓶和塑料花……煮我们拣来的一切东西。每种东西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加上原有主人的味道,还有楼底下垃圾的气味,我们家成天笼罩在古里古怪的有毒空气里,让人想把脾胃都吐出来。
  旧衣服有一种海边咸鱼的味道。帽子的味道近似走了油的猪皮。皮鞋像是用大火烧着了轮胎,纯毛围巾的味道比较不错,像一群山羊慢慢迎着落日走来……最好闻的要数煮塑料花,像小时候用两块有机玻璃对着摩擦,有一种香蕉的味道飘出来……常有人写小说,说是某人给领导送的礼物,比如点心匣子什么的,被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箱,里面藏着金项链或是成千上万钞票,让某个拣垃圾的发了大财。我看,这些写小说的,都是些穷人,而且从来没人给他送过像样的礼物,他才躺在那里,想入非非。自己发不了财,就编一个根本没影的美梦,送给一个拣破烂的老头。
  依我的经验,垃圾最大的用处,除了养活我们以外,是让我们知道了别人怎么活法。你平常不能趴人家窗户,看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但你看了人家扔出来的东西,你就知道人和人的差距有多大!
  垃圾是世界上最不会撒谎的东西。它虽然臭气熏天,却是老老实实的。
  垃圾每天都是新的,川流不息地从我们眼前经过,教导着我们,嘲笑着我们。没有人愿意永远过我们现在这种日子。孩子马上就要上大学了,需要学费。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一个远离垃圾站的家。
  我的媳妇唯一没煮就保留下来的东西,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瓶。它几乎就是一块整个的玻璃,打磨得非常精致,好像钻石雕的。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空腔,盛过名贵香水。当然我媳妇拣到它的时候,已经空了。可它仍然散发着非常强烈诱人的香味,好像那个瓶子本身是香料制成的。儿子翻着字典,读了那上面的英文标签,说里面装的是给贵夫人用的高级化妆品,以幼嫩的玫瑰香为基础,混合了含羞草、紫罗兰、郁金香……构成延续不断的魅力。采天地精华,抹在脸上永葆青春美丽……
  还不是屁话,外国女人老了,比中国女人难看多了,像妖婆。我媳妇舍不得煮,说一煮那瓶就不香了。我看她一天摩挲,劝她说,这种外国东西,说不定有艾滋病在上头、丢了吧。她说,人家那么贵重的命,都敢用,咱这贱命还怕?我看着媳妇以前美丽非凡现在像败草一样的脸吼道,我们不是贱命!
  过去说知识就是力量,我看现在知识就是权势,就是钱财,就是美人家产……我这一辈子是完了,但我的后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为有钱有势的人。
  垃圾可以养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让我一家发达,我需要钱,我又是最没钱的人。终于有一天,人家跟我说,你知道怎么弄钱最快吗?
  我说,不知道。卖原子弹吧?
  那人说,也差不多。卖白粉。
  卖粉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不是他们认为可靠的人,绝不发展。觉得被人信任挺荣幸,可我胆小,风险太大不能干。经过长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现在这种活法。
  我的家境已经大为改观,有了自己的房子,带拐弯楼梯那种。其实我们都不喜欢那种楼梯,太占地方,一点不实用。可我媳妇坚持要买这种样式,说是只有每无慢慢地从上面走下来,扶着栏杆往下看,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电影堆的阔人一样。
  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人家都说他们是大款的后代,说是这种人的孩子,一般都不学无术,你们是一个例外。
  我一年几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医院里。
  一是为了挣钱。虽然我给他们挣的钱,已经足够他们花的了,但穷惯了的人,就像干惯了活的老农一样,挣钱的手停不下来。
  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习惯我不在家的日子。因为总有一天,我会住到铁房子里去。平常锻炼出来了,到时候,不会太难过。
  未雨绸缪。这一点,是不是像老三届?
  老三届这一帮人里面,将来能出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企业家,大经理……也能出大匪大患,大阴谋家,大野心家,枭雄。
  不信,你等着看。你能说谁像还是不像?
  范青稞听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长,简方宁已经下班,情报是汇报不上去了。
  范青稞临走的时候,对三大伯说,谢谢您。电话我虽没打,您这一席话,却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大开眼界。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东西收拾好。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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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节(1)



简方宁经过长长的病房走廊,仿佛一辆孤独的跑车,跨越过海隧道。医院的封闭性,使她处在一种格外高寒的地位。医疗、人事、基本建设、科研诸事,都需她最后定夺。
  外界的人,对这里充满恐惧的想象,有一次,院内的电线坏了,请人来修。先是久久不到,后来一下子来了好多人,足够修复一所炸毁了的电站。修理工听说是来戒毒医院干活,谁都害怕,最后决定抓阄,几乎所有的纸团都写上“有”,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医院,潘岗颇为不满,说,你若是这样老不回家,有一天我变了心,你可不要后悔。简方宁说,咱们老夫老妻的了,霜重叶更浓。我还不知道你?你办事,我放心。
  潘岗急了,说,我不是开玩笑。
  简方宁说,我也不是开玩笑。你对我这样好,我真是不知怎样谢谢你。
  潘岗说,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对老婆格外好。简方宁说,这么说,你对我已有多年外心?如果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我不反对。
  保姆范青稞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简方宁在家里经常想到医院,在医院里,又经常有自家厨房的感觉。古典的女人只有在厨房里,感觉最自信。锅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将军,盐是谋士,辣椒是先锋,五味调和面是长短武器,朴素的米面就是小卒子了,没有它们绝对不行,光是它们就更不行了……厨房是女人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女人在那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简方宁很爱做饭,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米面和菜叶,变成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乐可以和救活一个病人相比。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艺的时间太少。
  早晨,医生护士开班前会。夜班值班人员,报告了昨晚病人的种种变化。以便各位主管医生掌握自己病人情况。大家静静听着,紧张地记忆着与己有关的讯息,为即将开始的一天,做好准备。
  13病室的几位病人情况比较反常。医生汇报说。
  详细讲。简方宁对13病室格外关注。
  几位病人服同一中药,临床表现相差很大。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进入完全恢复期。病人支远有轻度的腹泻和烦躁,符合中药戒毒的规律。但是病人庄羽的情况很费解,亢奋多语激动不安,一般的镇静剂无法使之入睡。因为不知道中药的具体成份,难以判定是药物反应还是其它问题……夜班医生简明扼要地报告着。
  蔡医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头发说,支远和范青稞是正常反应。庄羽反常,中药里没有导致这些表现的成份。
  夜班医生眼圈青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只负责报告,不负责解答。剩下的事情,是赶快扒了工作服,挤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回家睡个好觉。当然路上要顺便买点便宜菜,这样下午起床,才能给全家人做出物美价廉的饭。
  众人散去,医生先从病历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脉搏体温,急急浏览刚报回来的化验单,然后各自去查房,回来后开出一系列长期短期的医嘱,以便护士及早开始新的治疗。这有点像排队抢购紧俏物资,去的早占便宜。若是医嘱开得晚,护士就先为别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也许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完成上午的治疗呢!护士还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这个医生太肉,手脚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疗程,13病室的中药戒毒,今天要更换新的方剂。蔡冠雄对简方宁说。
  药送来了吗?简方宁问。
  秦炳送药很及时,都在冰箱里保存着。临床试用同动物实验的结果也很吻合,只是庄羽的反常难以解释。蔡冠雄抱着厚厚的病历夹说。
  简方宁道,要查清楚,关系重大。是庄羽的个体反应?还是药物本身的副作用?马虎不得。
  是。蔡医生答。
  这次变化了的方剂,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绝了毒品,方可使用。如果体内有新吸入的毒品,会引起生命危险。简方宁再三叮嘱。
  这一点,倒不必过虑。蔡医生很有把握地回答,入院检查这样严格,像三八线,毒品进不来。再说我前天才给庄羽做完尿毒检,化验报告刚送回来,阴性。有这样权威的鉴定,还怕什么呢?
  简方宁说,今天报回来的化验单,只反映前天以前的情况。要是病人昨天用了毒,你如何知道?
  蔡医生鼓着嘴,不说话。院长的话,虽然逻辑上无可辩驳,但也太吹毛求疵了。哪里就那么巧?病人拿自己的生命闹着玩?。
  简方宁知道蔡医生不服,刚毕业的博士,多有做视天下群雄的气概,他们认为世间所有知识的精华,都印在书上或输入电脑。但生活总是比铅字和程序更新得更快。她不忙着说服他,淡淡地说,咱们一块到13病室去一趟吧。
  两人相伴而行。
  范青稞不知到哪里去了,席子又去洗衣物。屋内只剩庄羽支远。简方宁一眼看到,床头柜上插在瓶里的红色玫瑰花少了许多,远较送来时单薄。花瓣也是一副遭受荼毒的模样,失去了生机与鲜艳,瘟鸡似的耷拉着脑袋。花茎若不是被人用绳紧紧地捆成一把,团结就是力量,早就弓进水里了。
  她很想问问钻石玫瑰的事,但她克制住自己。严肃的院长查房,绝不能从这么温馨的话开头。
  怎么样?
  没有任何开场白和问候,也没有通常的称呼和微笑。简方宁院长双肘抱肩,身材笔直,头略后仰,突兀开了口。俯视众生的漠然和深潜在下面的关怀蕴涵其中。
  庄羽恨死这种口吻。普天下的医生,都爱以悲天悯人的口吻,开始他们同病人的谈话,表明居高临下的优越。庄羽是一个骄傲美丽的女子,虽然因为吸毒,美丽大打了折扣,但骄傲有增无减。她喜欢与众不同,吸毒就是一种深刻的与众不同。
  无力反抗。她是院长,你是病人,就规定了永远的不平等。要是有一天,把院长也变成病人就好了。这样一想,庄羽心平气和了些。她说,挺好的。
  支远也回答,不错。中药很平稳。除了有点拉肚子,没大的不舒服。
  简方宁点点头,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种样子也令庄羽气郁难平。无论你说什么,病情是好还是坏,瞬息万变还是一成不变,院长总是优雅地点点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你痛苦的身体力行,只不过是在验算她已知的答案。
  今天我们要开始改用新方剂,效果更好。但有一点,必须在完全排除毒品以后,才可使用。否则,危及生命。开始治疗以前,我想再确认一下,你们是否已彻底停用毒品?简方宁字字千钧。
  那……支远脸色刷白,说……当然是没有……可是……舌头像打了个解不开的水手结。
  可是什么呀,在戒毒医院里,到哪儿去找毒品?进来的时候,让你们像澡堂一样扒了个光,就是孙悟空,也别想带个猴毛儿进来。这么问,是不相信我们啊,还是不相信你们自己?庄羽见支远要露馅,赶紧滴水不漏地接过来。
  简方宁微微一笑,说,不是信不信,是对生命负责。出了问题,我们是用墨水写检讨,病人是用鲜血写死亡报告书,好吧,既然肯定没用,就开始下一步治疗。
  整个过程蔡医生一言不发,直到跟随院长走出病房。
  我的天,庄羽,你这不是自搓麻绳自上吊吗?药如水火,最是无情。吸了粉的人,不可用药。你不说实话,到时候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就跟她说去,要罚要撵,随他们去,不敢和阎王对着干。支远用手指肚,刮着流到耳朵眼的冷汗说。
  还老爷们呢,禁不住吓唬!她的话,就是真的了?敲山震虎,我懂!招了吸粉,就罚款,他们创收的手段,拿了钱分奖金。一脚把咱踢出门,后面怎治也不管了,便宜了他们!庄羽自以为洞察秋毫,说得活龙活现。
  支远焦虑地说,他们怎么想的,咱就甭管了。我怕的是万一呢?要是真像她说的那样,你的校狐不就完了?
  庄羽轻松一笑地说,我完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好停尸再娶啊,你不白拣了一洋捞儿?支远猛地甩开她,咬牙切齿地说,少来这疯疯癫癫的一套!你要不说,我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命,你要真死了,我落个知情不报,一辈子怕撞上你这个冤死鬼!说着,就要往外走。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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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节(2)



庄羽这才收敛一些,说你急什么?瞧那院长,一进门就盯着玫瑰花死看。定是觉出了破绽。她用话敲打,意思明摆着。我们不说,谁也没法。粉我吸完了,纸顺下水道跑了,她没证据,什么也定不了,用药吓唬人,以为一扣上科学的帽子,别人就得趴下,太小看人了,就算新中药真和海洛因相克,我不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把中药连瓶扔了,死无对证!
  庄羽得意洋洋。
  支远想想也有道理,稍定下心,说,我妻言之有理,临危不乱,是我急昏了头。
  庄羽说,我是老客了,自然比你经验丰富。
  支远说,是我沉不住气,惭愧惭愧,还望娘子原谅。
  两人正说笑着,甲子立夏端着治疗盘进来,说,请回到自己的床上,要做治疗了。
  庄羽说,给谁做?
  甲子立夏说,都有。
  支远坐在庄羽床上,说,打针?
  甲子立夏开始取药,说,是。
  支远说,先给我打,再给她打。
  甲子立夏说,可以,但请你回到自己床上去。
  支远说,我的床就在旁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完了针,我就过去。
  甲子立夏一丝不苟地说,医院的规矩,无论何种操作,都要求在病员自己的床上,以防发生错误。请你协助。
  庄羽小声嘀咕,脑袋瓜真轴。
  甲子立夏很利索地给支远肌肉注射完毕。支远一边放下袖子,一边问,这针是干什么的?怎么平常没在这种时候,打过这种针?
  庄羽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相信医生护士?打听得这般详细干什么?你没看小姐多忙?不烦你才怪!
  她也极想知道这药针的功效,又怕护士不肯答,故先用话激人。
  甲子立夏果然好声好气解释,说是院长刚下的临时医嘱,即刻执行。好像是配合中药戒毒的一部分。
  支远立刻满头冒汗,说,不是说一直用中药吗,怎么换了水针?
  甲子立夏说,既然有人跟你说了,你问他就是。做护士的,只管执行医嘱。护士是跑腿的,腿能说出什么话来?
  说着,就要给庄羽打针。
  庄羽,这针你千万打不得。这不是中药,进了你的身体,抠也抠不出来。你打了针,就会有生命危险!支远敏感地大叫,恨不得用手打落护士手中的针头。
  甲子立夏气得跺脚,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干扰他人治疗啊?
  庄羽神色不乱地说,支远,你是不是打了针,有什么不良的反应?
  支远说,我挺好的。可现在情况和你刚才想的不一样,不是中药瓶子,你不能不喝,也不能扔了。你别打这针,真出了什么事,后悔就晚啦!
  庄羽气恼地说,别一惊一炸,不会出什么事,我比你有经验。听我的,没错!说完,坦然地把宽大的病号服袖子撸上去,露出胳膊。
  恰在这时,简方宁同蔡冠雄走了进来。
  刚下的医嘱,执行完了?简方宁问。
  甲子立夏回答,支远的已执行,庄羽的,马上做。
  简方宁对庄羽道,这针是整个中药治疗的一部分。关于重要性危险性,我刚才说过了。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偷偷吸食了毒品,一定交待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支远几乎要喊起来,但庄羽狠狠的眼光像封条,粘得他的嘴唇作不得声。
  没吸就是没吸!凭什么三番两次逼问,想屈打成招啊?庄羽傲慢地说着,缓缓地绷紧臂上的三角肌,动作颇有剑豪运动员亮相时的风采,看来以往训练有素。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因为无论怎样使劲,上臂都无法隆起任何一块肌肉,晃动着的只是松散筋皮。
  护士,你打针啊。我没偷吸,我什么都不怕。庄羽睨视着众人说。
  甲子立夏把针头楔入,推药。
  蔡医生呆着无趣,说,院长,我还有几个病程要记录,是不是……
  简方宁很果断地一挥手说,不能走,留下观察,你既然对药物疗效发生怀疑,又进行了对症处理,就要一追到底。你走了,就失去了临床医生最可贵的第一手经验。
  蔡医生脸现羞涩呆在一旁。屋内一时静寂无声。
  支远努力捕捉身体深处任何微小的感受,借以推测庄羽的反应。还好,他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感觉还要好些。庄羽安然微笑着。她想,好你个面善心不善的女院长,在我面前玩小花招,给我随便打个什么针,不是太空水就念矿泉水,想把我的真话套出来,你太看轻老娘了。瞎了你的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是没有丝毫反常。
  范青稞从外面急慌慌地撞进来,说道,简方……院长,我有急事……今天一早,一直在你办公室那儿等,不想你却在我病房……
  简方宁用手轻轻向下一按,好像面前是一片起伏的柔软草坪,宁静地说,范青稞,等一会儿,我找你,好吗?
  一句话让范青稞恢复了既定的角色意识。她看着屋内肃穆的气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钳闭了嘴巴。
  突然,庄羽感到一股毫无先兆的冰冷,从骨髓扩散,像西伯利亚的寒流,自天而降。米粒大的冷疹,从背后向前胸、两臂、腹部、双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肤都紧张地收缩起来,每根寒毛凌空挓起,仿佛蒙了一层黑毡,整个人都变灰了。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庄羽有些慌,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传递四肢百骸。难道真是这药和白粉相克,今天要置我庄羽于死地吗?她求救地去看支远,不想支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很惬意的样子。
  简方宁锐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异象,平静地对蔡冠雄说,你注意到了没有,病人的皮肤有什么变化?
  皮肤?无所事事的蔡冠雄这才开始低头观察检查,片刻后说,病人皮肤上布满了密集的粟粒疹,压之不退,色泽无变化,说明是汗毛孔四周的竖毛肌受到了强烈激惹。
  简方宁点点头。到底是博士,一点就透,观察得很仔细。
  蔡冠雄迟疑地问,是什么激发了这种异常反应?
  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是毒品。这种反应名叫“吗啡鸡皮”,是使用过吗啡类毒品的确凿依据。
  庄羽仍在顽抗,说,你说我用了,我没用就是没……话还没说完,她的瞳孔开始散大,涕泪横流,热天的狗一般剧烈地喘息,神智渐渐昏迷……
  支远大惊,死死扣住简方宁腕子说,你们给她打的什么针,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快救救她,你们为什么还站着不动?
  简方宁轻轻地把支远的手拨开,说,我给她打的和你是一样的针。你有什么反应吗?
  支远说,你胡说!我什么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蔡冠雄冷峻地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你没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吸了毒,所以才有这样猛烈的反应。刚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们询问过了毒品的事情吗,你们欺骗医生,一口咬定绝未复吸,现在出了这种情况,应该受谴责受制裁的,不正是你们自己吗!
  支远连连抽着自己的嘴巴说,我们不对!我们混蛋!我们该死!我急糊涂了,说了假话,院长大人你可千万别见怪,怎么罚,都行!只求快点救她!
  蔡冠雄说,你安静点吧。医学不是儿戏,来不得半点虚假和欺骗。院长这正是在救你们。正是她有经验,在正式使用那种烈性中药之前,先用其它药物测试了你们体内是否有残存的吗啡,多加一道保险。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验单,早上了中药,现在就会危及生命。
  支远也听不甚明白,只是大概知道情况很糟,但好像还不是最糟。忙说,求你们,好事做到底,快点让她醒来啊!简方宁说,庄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坏了院规,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事情。现在用药试了出来,人受一点罪、但生命没有危险,几个小时以后,就会恢复正常。你放心好了。只是按照规定,她必须立即出院。
  支远还想说什么,看到庄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团的样子,只得以后再说。
  简方宁对蔡冠雄说,蔡医生,记住,永远不要被病人的一面之辞所蒙蔽。
  蔡医生说,院长,我记住了。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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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方宁好不容易译完了这段拗口的话。
  景教授说,最后一句话,还是译成“身体力行”比较好。
  简方宁答,是。
  不管怎么说,你的进步还是相当大的。我很欣慰。景教授说。
  景教授很少夸奖人,一旦夸奖了,反倒比批评人,还令人不知所措。
  景教授不理会简方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按照自己的思绪说下去:
  NA是匿名戒毒会的缩写,是当今西方国家最具影响力的药物滥用者的自助组织。最初是在1953年自发创建的。但后来,随着吸毒人群的不断扩大,有识之士的不断觉醒,这个组织就越来越发展壮大了。到了1983年,全世界就有了2500个NA在活动。到了1993年底,全世界已经有了54个国家设有NA组织22000多个……
  景教授谈得很投入,简方宁却没有相对应的热情。她打断景教授的话说,恕我不够礼貌。我不知道这种组织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处?
  景教授把几本刊物递给她,说,这是他们内部发行的文献,很难得,你可一看。你不单是一个临床医生,而且是一个研究者。用一句你们爱说的话,就是不单要胸怀祖国,而且要放眼世界。世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怎么办?
  简方宁看了那些印刷精良的出版物一眼,发现它们的名字很有特色:
  匿名戒毒会宝典
  匿名戒毒会康复之路
  信中的朋友
  简方宁把它们很妥帖地收拾起来。心想,教授今天是决定把自家书橱里的资料,都移交给助手了。
  你知道TC吗?景教授继续考问。
  是therapeuticconmmunity,就是“治疗集休”的缩写。简方宁答道。
  我在国外,参观了一家TC,它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阳光村”.大概象征着村民们都自黑暗中返回光明之意。
  那是一个半封闭的村落,专门收留已经脱瘾的前吸毒者们。如果他们立刻返回社会,原有的生活气氛立刻重新包围他们。他们既然在那种环境中,有了第一次沉沦,就难免不发生第二次第三次的堕落。而且他们沉溺于吸毒,已经忘记怎样做一个正常人。阳光村就是一个良好的过渡,让吸毒者恢复良知,丢掉撒谎、懒惰、毫无廉耻之心、无责任感、无道德感等种种恶习,培养起新的美德……
  这是很艰巨的创造性工作……景教授沉吟着说。
  有些像我们改造战犯。简方宁表示心领神会。
  不……不完全一样。景教授接着说,所有进村的人,必须要有强烈的改过自新的要求。如果没有这个要求,就不必进来。进来了,也是没有好结果的。
  每一个村民,都要提出书面申请,然后经过面试。那种面试是很严酷的,主持者对申请者,展开强烈的攻势。气氛虽比不上我们文革时的批斗,也有某些类似之处。
  主持者事先要做大量的调查,把申请者的种种劣迹,掌握得一清二楚。
  面试开始之前,有一个步骤很有意思。就是把申请者请到一间至大而空无一物的屋子里,让他在那里等候面试。这段时间,不是一般等候的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而是一个小时或是更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来同申请者说话,一个人在这种空旷陌生的环境里,很容易滋生出焦虑、紧张、孤独的情绪。到了他快被寂寞压倒的时候,面试开始了。
  主持者在面试者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把调查来的他的劣迹,像标枪似的,一柄柄稳、准、狠地掷出,每一枪都切中要害。通过种种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面前的申请者,是一个满口谎言、诡计多端、居心险恶、无可救药的坏人。要想改变这种形象,必须痛改前非,与过去的“旧我”一刀两断,加入到集体中来。通过大家的力量,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蓝图,做一个“新我”。
  申请者的假面被彻底地摧毁了。他们微薄的自尊被践踏成碎片,垃圾一样丢在地上。他们的谎言变成肮脏的水泡,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面目可憎,千夫所指。
  他们被事实打倒了,有的泪流满面,有的瘫若稀泥。
  当他们走出面试室的时候,都有一种奇异的轻松,好像把一种沉重的负担卸在身后了。
  申请者称这一关为“断脐”,表示一种脱胎换骨的决裂。
  新入材的人,要过上几个月与先前的社会关系统统切断的日子。这种类似“禁闭”的隔离,据说非常有好处。它使新村民有一个洗心革面的时间,从容地检讨自己的过去。
  村民生活在集体之中。口号主要有“共享”——就是在集体面前公开暴露自己以往的罪恶,请大家批判。
  经常开小组会,每次活动针对一个对象,由大家进行揭发检举批判,批评时一针见血,不得讲情面,说得越尖锐越好。但是允许被攻击的目标,进行反驳。现场的空气紧张,有时一触即发。但争辩的结果,往往是被攻击的目标垮下来,认识到自己的肮脏。
  口号之二是“分享”。一般由8~14人组成一个感情分享小组,由辅导员领着,到广袤的大自然中去,登山野炊露营。这种活动需时较长,一般要单独行动数天。在纯自然的风光里,人也容易变得天真淳朴。辅导员引导大家畅谈自己以往经历,但这一回是只许谈论美好的情感和快乐的回忆,比如母爱和初恋,不能涉及丑恶。借以挖掘内心中善良的一面,对世界恢复信任和责任。每当一个人沉浸于幸福往事的时候,大家都与他分享,让快乐的情绪互相传染。村民们很喜欢分享活动,它使大家的心灵贴得紧密了,对前途有了希望。
  口号之三是“等级”。
  阳光村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微型社会。
  创建阳光村的村长认为,许多滥用药物者,虽然他们的生理上达到了成人的水准,但他们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幼稚而不成熟的心,神智只是出于儿童期。所以他们在面对困境的时候,举止失当,老思退避到某种物质的保护之下。他们的思维模式和社会通行准则不相容,他们无法良好地适应社会,只求自我满足,丝毫不顾及他人。关键是迷失了自己的“等级”。
  等级是社会一切规则的出发点和最后归宿。
  阳光村里有一条漫长的等级台阶。刚入村的人,只能自最低一级爬起。每一级持续的长短,和向上一级攀升的速度,都是你自身的行为决定。
  如果你遵守规章制度,就可以快速得到升迁,享受多的自由和物质奖励,受到表扬,获取尊重。如果违反规定,就受到惩罚,接受批判,要写下书面检查,并公开检讨……
  大约经过18个月严格的等级制度训练,村民们逐渐锻炼出了走向社会的能力。他们像长大的儿童一样,建立起了对社会的责任心。
  等级制使大家明白了:
  1你在社会中的地位,是由你自己的表现决定的。
  2你在社会中,必须服从规则,服从权威。
  3你要有耐心和控制力。要达到目标,必须经历过程,过程会需要你的努力和汗水,不要急于求成。
  4、责任感与自尊感是兄弟。没有责任感的人,必然没有尊严。
  5认识自己的短处。它是一定存在的。
  6你首先服从命令,你才能指导别人。不服从就意味着孤立无援。
  7假面具只能欺骗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8保持你的健康,因为它不仅属于你。
  9学会诚恳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思,它将给你带来无穷的益处。
  10你可以返回社会了。
  从阳光村回到正常社会的人,会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又去吸毒?阳光村用了一个新的概念,叫做“操守”。就是说,如果村民能够坚持正常人的生活,不再堕入深渊,就称他保持了“操守”。
  简方宁屏气凝神听了半天,说道,费了这么多功夫,应该有效啊。
  景教授说,阳光村通过随访,证实总操守率为25%。其违法犯罪率,也都有所降低。
  简方宁拍拍额头说,这也很不错了。终有四分之一的人,回归正常。
  景教授说,我说完了。
  简方宁说,谢谢您。让我大开眼界,好像自己也出了一趟国。
  景教授说,别急。就快轮到你们这茬人了,在这之前,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资料袋,装得再厚实一些。到了国际性的讲坛上,你不但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还必须要有铁的论据。
  简方宁很郑重地回答,我记住了。
  我看你不妨考虑一下中国的TC和NA。当然以我们现在的国情,谈论它们还为时过早。但科学就是赶早的事业。如果你晚了,你就不再是科学家,而只是一个蹩脚的匠人。
  景天星斩钉截铁地结束了她的话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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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节(1)



范青稞与端着治疗盘的甲子立夏狭路相逢,赶紧贴着走廊边给她让路。两车相会,病人让护士,天经地义的事。甲子立夏点头致谢,微笑说,还得麻烦你,帮我把这间病房的门开一下。范青稞自然是乖乖照办。甲子立夏一进门,立即收敛起笑容,嚷开了,跟你们说多少回了,白天门都得敞着,我端这么一大堆东西,哪能腾出手来?走廊里没抓没挠的,总不能把针管让我叼在嘴里,再来开门吧?
  一个正用竹针织毛活的女人慌忙站起来说,小姐,是我不好。我看柏子睡着了,怕他着凉,就关上……
  温嫣,就你事多。你也不看看暖气烧得有多热,快能孵出小鸡来了,你还怕他冷!甲子立夏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练地给别的病人操作。
  小姐,我们柏子已经用了好多药了,怎么不见起色啊?温嫣小心地看着甲子立夏的脸色,悄声问。
  问孟医生。你们是她的。甲子立夏说完,又到别的病房忙去。叫温嫣的女人,怔怔地看着窗外,好一阵无声无息,漆黑的眼珠里映出窗棂上的层层铁条和漫大的飞雪。许久,她猛地埋下头,两手穿梭般地织起毛线,好像那无穷的思绪,织成图案,就有了某种希望。毛线是正红色的,把她苍白的脸颊也映得有了生气。
  织什么呀,范青稞搭话。女人手里的毛活是一个狭长的圆筒,说它是袖太肥,是裤腿又太瘦,琢磨不透。
  女人这才发现范青稞,说,大姐,这是毛袜子。
  范青稞说,红色的袜子,好看吗?像圣诞老爷爷穿的。
  女人默不作声地打开盛换洗衣服的床头柜,范青稞捂住了嘴,里面充满毛绒绒鲜红颜色的毛袜子,好像蜷着一窝艳丽无比的红狐。
  你……给哪儿来料加工?范青稞问。
  不是来料,自己的料。加工,就算是吧……女人仍是十指不闲地操作,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工头,在严厉监督她的工程进度。
  是啊?范青稞问。她在病房听故事的心气,已经没有刚来时高了。那会儿,不论是惟,只要愿意讲,她都半张着嘴,吃惊地听着。现在她的耳膜已经麻痹,谁要是自告奋勇地痛说苦难家史,她就退避三舍。但是碰上这种吞吞吐吐的家属,残存的好奇心又燃起一点明火。
  毛袜子是织给佛的。温嫣的眼珠又在凝视窗外的飞雪了。
  大姐,你不知道,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只要柏子能戒了大烟,我要在莲花座前献上一百双红袜子,每一针都是我亲手所织……回到从前,那时候多好啊……温嫣把半成品的毛袜子捧在眼前,泪水滴下,那蛇毛线的颜色就渐渐变得深起来,好像密集的雪花降落在上面。
  为什么一定是袜子?一定是红色?范青稞问。
  因为……柏子……就是我男人,他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就是一双红袜子
  温嫣泪眼凄迷地看着昏睡中的柏子,别的病人因为用了药,也睡得天昏地暗。一时间听得见雪花扑打在温热的玻璃窗上訇然融化的声响…
  我男人以前可能干了,在窖上烧砖,是一把好手。那时候,我们刚好上不多久。爹妈不让我嫁他,说是凭了我的脸模子,嫁个城里人或是军官,都有指望。可我就是瞧上了他,家里逼我在他和父母中间选一个,正这时,一场大祸,窖塌了。他砸了手,刨出来一看,十指断了八根,两只手都成了血葫芦。去医院的拖拉机上,我捧着他胳膊哭,他说,你给我看看,还剩哪个指头是好的?我告诉他,只有右手大拇指二拇指还在动弹。他仰天哈哈大笑说,有这俩好的,足够了!
  我害怕说,柏子,你是不是急火攻心,迷糊了?你甭害怕,有我温嫣一口饭,就有你吃的。我去挣给你花,要是我在家,我就给你喂饭。要是我不在家,你只靠这两个手指,也能把饽饽塞进嘴里。饿不死你。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看你说的,我没疯!我这会儿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只要这两个手指头是好的。就够数钱的了。我捧着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落泪。柏子突然说,你把手伸进我的胸口,使劲摸。
  我哆嗦着说,摸到了。
  柏子说,摸到啥?
  我说,摸到你的心,比平常还有劲。
  柏子说,谁让你摸心,我让你摸我的兜。
  我从他贴身的衣兜里,摸出双白尼龙丝袜子,已经叫血染红了,只有袜腰贴商标的地方,还多少透几根白丝。
  柏子说,原本要双手送你的,现在只能双指送你了。可惜脏了……
  我说,柏子,这是天下最好的袜子。
  我不顾家里的反对,和他结了婚,这样才能更好地照料他。柏子只剩了两个手指头,没法烧窑了,就改行挖药材。沙荒地上长着一种壮阳的药,以前也没听说怎样灵,这两年邪乎地红起来,价钱一个劲地往上蹿。那药长得很奇怪,有的是地底下一大嘟噜,地面上只有一根小茎,有的是地面上花红柳绿的,可挖了半天,下面只结了一个蛋蛋。外地来了好多人,可他们白费力气,挖着的很少。柏子有心,一听说谁挖出了药材,就跑去给人帮忙,一个子也不要。就这样,他练成了一双神眼,借了钱作本,雇了几个工人。他也不带家伙,揣着袖子在沙荒地上溜达,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小工说,给我挖。
  小工啥也不问就下镐,一挖就刨出成堆的药材。大伙都说神了,有人说,这小子是不是他爹当年吃这药材,才养下的。所以离地三尺,他也能闻出这药的气味。不管怎么说,小工挣小头,柏子挣大头,我们家有了一点钱。柏子说,我得到外面看看世界去。柏子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对我说,那些卖药的老客心真黑。把咱们的药倒出去,价钱就上了几番。药厂把咱们的药磨碎兑上水,装进小瓶里,配上个空心小管,一盒能卖几十块钱。
  我说,你说这有啥用啊,柏子,咱也不能自家开一座厂子。
  柏子说,你以为我不想开厂子?只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我能让那些收药的老客,扒不成我们的皮。自己倒药,运到外面去卖。
  柏子说到做到,风尘仆仆地收药,卖药。应酬也多起来。抽烟他以前就凶,加上喝酒,后来又学会打麻将。我总劝他,柏子,见好就收,别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柏子老说我妇人见识,说不会这一套,哪里挣得了大钱?
  可他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少。我问他是不是在外和别的女人相好,他说什么毛病他都能得上,但这不会,因为他记得我的大恩大德。我说,那钱呢?不是我温嫣贪图钱,以后还得养孩子,总得攒下钱。问得急了,他终于对我说,我染上大烟了。
  我摇晃着他说,柏子,我知道你这是逗我呢。我胆小,你别吓我。
  他说,不是吓你,是真的。
  他把实情告诉我。他在外头,刚开始自己揣摩,买卖作得还行。可柏子是个好强的人,他想作大事。他知道光凭自个儿悟不成,又拿出以前学挖药材的劲儿,偷着学开了本事。他投到最有名的一家老板手下,要求服侍老板。老板说,你五爪不全,我用起你来,心里不舒服。柏子说,那我就晚上陪着您,您喝酒打牌,我可一夜不睡。躲在阴影里,谁也看不见我。你用我,我随时到。还不要工钱,管口饭就行。大老板说,你的要求又不高,在哪儿都能找到饭吃,为什么非得给我干呢?柏子说,我一个废人,白天怕人耻笑。
  老板就收下了他,要他晚上烧水,服侍大家玩牌。大家就称他“二指禅”。他用两个手指头,把大伙服侍得舒舒服服。他酒量好,老板喝不了的酒,他一仰脖就代干下去。要旱白天有应酬,他也不得睡,人倦得不行。可他很高兴,跟在老板身边,知道的秘密就海了去,特别是老板喝醉以后,更是吐出不少真言。正当柏子学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天,白天晚上都有客人,柏子半夜时打起了瞌睡,老板连喊了好几声“二指禅”,柏子才醒了。老板说,看你还是个年轻人,倒抵不过我这个半老头子。我们喉咙都着火了,你这沏水的总不来!柏子使劲打自己的脑袋,说再也不敢误老板喝水。可他的眼皮不争气,一会儿就找到一块儿了。
  看你这样子,真丧气。喏,给你一支烟,抽了就不困了。老板扔给他烟。柏子还想客气,说我有烟。老板说,你的那个不行,抽我的。老板有个脾气,他不给你的,你要了,他就大发雷霆。他要给你的,你不要,他也对你恨之入骨。反正你不能忤了他的意,柏子就只好接了。那烟真的很管事,当夜,柏子再没发困。
  第二天白天忙,晚上又是牌局。老板又给了柏子一支烟。柏子吸了,一夜到天明,两眼瞪得和老猫一样,没一点瞌睡。就这样,柏子白天干活,晚上服侍老板,一连半十月,跟成仙似的,不困也不乏。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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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节(2)



后来有一天晚上,老板到外面去了,家里就没什么事。柏子想,这下可好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没想到,脑袋沾了枕头,说什么也睡不着。到了老板给他吸那支烟的钟点,全身更像着了火,恨不能钻进水缸冰个透。他爬起来,赶紧抽烟,一支又一支,眨眼一盒烟就抽空了,可浑身的难受劲,一点也没过去。柏子是个明白人,他悟出来了:老板的烟和他的烟,不一样。他一定得找着老板,抽上那种烟,要不然,今天晚上就得憋死。他疯了一样地去找老板。他就是给老板下跪,也得把这支烟磕出来。老板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遍寻不到。柏子把自己的胸口都抓破了,昏昏沉沉中,他还没全糊涂。他想,老板身上有这种烟,他屋子里一定还有这种烟,到他屋里去找。
  柏子后来说,人到了那种时候,就是皇帝老子拦在面前也没有用,也得硬撞过去,爱杀爱剐是以后的事,当时就得找到那支烟。他砸了老板的窗户,蹦了进去。他一点也不背着人,因为顾不了那么多。别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知道他是老板的心腹,还以为是老板让他这么做的,没人敢拦。
  柏子打窗户进了屋,就开始昏天黑地地一通乱翻。他终于在老板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了那种特殊的烟,赶快哆嗦着手指划了火柴,一口气就抽了半支。他马上就好了,用他自己的后说,好像是老天把附在他身上的魔鬼,一股烟地收了去,别提多舒服了。他本该马上走的,可他一点都不害怕,就坐在老板的皮转椅上,来回打圈,得意极了,好像自个儿变成了老板。
  老板进来了。柏子大大咧咧地对老板说,嗯,我把你的烟抽了……不赖……老板二话没说,过来就抽了柏子一个大嘴巴,说你竟敢翻我的兜?!
  柏子清醒了一点,说我除了烟,什么也没动。老板说,这么讲,你还打算动我别的东西?你别以为你在我的身边卧底,我不知道。我不过是逗你玩,看你一个四肢不囫囵的人,不忍心揭了你的底。现在你还想和我作对吗?我送你一件随身携带的宝贝,就是这口烟瘾,以后无论天南地北,它都会一步不离地跟着你,比狗,比女人,都忠实得多!不信,你等着看!滚吧,二指禅!
  柏子真被害惨了,没有一天离得了那毒烟。他。刚开始还想在城里戒了再回来,瞒过我,假装自己是个奸人。但他吸完了烟的时候,就想下回一定不吸了。几个钟头一过,想的就是到哪儿去搞下回吸的毒烟了。那瘾真的像魔鬼一样跟着他。他花光了所有挣下的钱,就开始偷。柏子是个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他故意把残手吊在胸前,一般的人就不防他,有人还给他点钱什么的。柏子说他不偷穷人,专偷富人,两个手指头比人家十个手指头还灵.练出了一手绝活。日子长了,身子骨越发不行了,他带着偷来的钱和一口毒瘾,回家来。
  我对他说,柏子,你别抽了。让我们好好过日子。我想有个孩子。
  柏子说,孩子有什么用?毒烟让我舒服,孩子行吗?
  我说,柏子,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走了。
  柏子啥都不怕,就怕听这话。他说,不吸了。再不吸了。我信了他。可吸毒人的话,你是万万信不得的。他们不会说真话了。打他们吸上毒的那一天,他们就必得骗人。家里的钱,又被柏子糟蹋得几乎没有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偷了。背着他,我留了最后一点钱,是留给孩子的。
  我一直劝柏子戒毒,他就是不听。他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性。除了有时候想起来跟我睡觉,再跟我没话。我说,那咱们就离婚吧,柏子恶狠狠地说,离了婚,我逛窑子还得花钱,哪如这样省下钱来,还能多吸一口烟!你要是愣要走,我用两根手指头,照样掐死你!他的话虽然说得很凶,但我看他的眼神全是可怜的哀求。他根本就掐不死我,别说是用两个手指,就是十个指头都在,也不行了。他已经抽得像皮影戏里的影子,一层空壳了。
  我知道,我一走,他就得死。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正是这个时候,我怀孕了。真是想不到的事,以前我们都好好的时候,想要个孩子,就是没有。现在这样家破人亡的边缘,这个孩子竟投生来了。
  我趁柏子抽完毒烟精神好的时候,对他说,我有了。
  他倒依然明白,不紧不慢他说,喔,有了。是谁的啊?
  我一下子一只眼睛冒火,一只眼睛流泪,说柏子,你好没有良心!这是你的孩子!你的!
  柏子说,我还能有孩子?
  我说,柏子,千真万确的。这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信不过我?
  柏子一下醒过来,说,我信不过我自己,信不过天下所有的人,可是我信得过你!
  我说,柏子,你戒了烟吧。你还行,我们再来过好日子。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大胖小子的。
  柏子说,你赶紧把他生下来。
  我说,柏子,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敢要这个孩子吗?若也是生下来一个小烟鬼,不是给这个世界造孽!这个孩子是不能要了,我到医院去做了他。只要你今后好好做人,我们还愁没有好孩子吗!
  柏子哭起来,苦命的孩子!
  我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还没到这个世界上,就知道爱惜他的爹妈,用自己的命,给爹妈带了个后。要是你打今后戒了毒烟,做一个奸人,我再也不用着这么大的急了。这个孩子,不就是我们最心疼最有用的孩子吗?我给这孩子立一块小石碑,就说他舍了自己的命,救了他的爹娘。
  我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柏子也动了真心,他说,温嫣,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孩子。我今后要重新做人了。
  我到医院去做了手术,赶紧就领着他来戒毒医院。我把养孩子的钱,带来了,给他用。这是最后的钱了,要是这回还戒不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反正我是再也忍受不了。
  我的身子很弱,可我不敢再耽搁。吸毒的人,没有一点长性,他们说什么话,都是假的。别看当时痛哭流涕的,全是骗人,我用一个孩子的命,换来这么一个许诺,我不能让孩子白死了。我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救救柏子,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我要给菩萨供上一百双红袜子……
  我们住的时间不短了,袜子我也织了几十双了,可为什么老没效果呢?我这次铁了心,要在医院长住下去,好得利利索索的再出院。豁出去钱,谁撵也不走!
  这时柏子伸了一个懒腰,喃喃地说,我要撒尿,神情像一个耍赖的孩子。
  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拿尿壶去。温嫣忙不迭地收了竹针,颠颠地往厕所跑。范青稞再呆下去,就不便了,也起身离开。
  一会儿,又在水房遇到温嫣,大家好像是熟人了。
  大姐,我看您这脸色挺好,自己肯定是不吸的,您也是陪家里人来的?男人吗?温嫣关切地问。
  不,不是。范青稞回答。
  那就是您儿子吸粉了,看不出您这样年轻,就有了那么大的孩子。温嫣习惯低着头说话,让你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口气很诚恳,绝无讥讽之意。
  也不是。范青稞虽觉好笑,知道温嫣是好意,也就认真地回答…
  那……温嫣想不出答案。
  我原来多少用点大烟,为了治病,现在戒得差不多了。范青稞回答。
  唷,能戒得这么好?大姐,求您了,有空再到我们那儿坐坐,让柏子看看你,他总是说没有一个人能戒得了。见了您,也许就有了指望。因为希冀,温嫣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范青稞哭笑不得,说,人和人不一样,还得具体对待。但这儿是最好的戒毒医院,我敢打保票。
  温嫣说,我来的时间是不短了,可谁也不认识。这出出进进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人?我有时碰上过,见她们都很年轻,长得也不丑,就是见人带答不理的,也就不敢跟她们说话。
  范青稞说,她们多是大款的傍家,吸毒的人,多半都有几个钱,没钱的人,耍不起这玩艺。有钱的男人跟前,常常围着女人。男人进来戒毒,需要有人照顾。有的女人走了,再也不回来。有的女人就跟到医院来了,端屎端尿,侍候得很周到。
  温嫣说,大姐,不管怎么说,这些女人也还有点良心。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分上,还有女人愿意服侍他,也是缘分了。我那死男人怎碰不上这样的女人?只要有一个肯陪他,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磕头谢她。那样我就可以不到医院来了,真丢死人了。
  范青稞说,你也别这么想。既来之,则安之。治好了病,你们就可以一道回家了。
  温嫣说,等他治好了病,我就离开他。我现在所以不走,是知道只要我一走,这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人疼他。他是必死无疑了。说着,眼泪籁籁而下。
  范青稞原来是一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产生共鸣的人,经过这一阶段的锻炼,也练得心硬如铁。劝慰说,他吸毒的时候你都没有甩了他,好了以后,更要好好过日子才对啊。
  温嫣说,大姐,您真的这样想?
  范青稞说,真的。人都是希望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要不,人活着干什么?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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