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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红处方』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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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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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节(1)



护士长来上班,伤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纹,括弧在嘴边,牵扯着表情肌,令人觉得她总在无端发笑。
  大家说,护士长,您这个酒窝是公费整容,所以上班时间,该增加使用频率。
  护士长说,想得美!你们要学会看我的表情,以后,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护士长进了13号病室,对范青稞说,叫你留尿复查,为什么不好好做?现在化验科报你的标本不合格!
  范青稞说,不会啊?我很守规矩,从没槁错。
  护士长忿忿道,这么说,反是我搞错?或是化验科搞错了?你不服,自己来看化验单!
  范青稞只得跟在护士长后面走。走啊走,护士长越过了护士站,把范青稞领到了接诊室旁的小房子。这是护士短暂休息的小天地,墙上挂着换下来的家常衣服,窗台上摆着用了一半的洗发香波和充当水杯的果酱小瓶,有一种诱人的家庭感。
  化验单如今改放这了?范青稞狐疑。
  哎哟,我说你这个范青稞同志,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不用这个办法,能不显山不显水地把你从病房里调出来吗?你不是打算长期潜伏吗?护士长振振有词。
  范青稞面对面地见到伤未痊愈的护士长,很有些羞愧。
  她原来一直认为自己相当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飞的时候,简直吓呆了。作为简方宁的朋友,一个正常人,她应该英勇地制止病房里的恶斗,可她傻傻地缩在角落里,思维停顿,好像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卡通灯。自我谴责的同时,也自我开脱。她想,这是因为看武打凶杀的影视节目太多了,以为人生不过是戏,看到出血就以为是特技表演,只要与己元关,就张大了嘴看热闹。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气,都在虚构的故事里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护士长,那天我要是会美人拳就好了,帮您一把。
  护士长说,别!那功劳就得咱俩摊了。光荣还是独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验单问题上,说谢谢护士长。您为了我,变得鬼鬼祟祟。
  护士长说,我这一辈子,总是光明正大的,烦死了。干点阴谋诡计的事,很有趣。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得谢谢你。
  范青稞说,您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护士长说,一会儿要来一个病人,简院长原是准备亲自给你讲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就把包袱甩给了我……
  范青稞没精打采地说,护士长,您要是忙,就干别的事去吧。关于戒毒病人各式各样的故事,我都听烦了。故事不外乎上当受骗堕落那几种模式,没什么新鲜的。
  护士长说,咦?不感兴趣了?我脸还囫囵的时候,看你到处竖起耳朵,像个包打听,这么快就洗手了?
  范青稞说,事物总是发展的嘛,哪能一成不变。要说我的活思想,大体经历了这么几个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们一个个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里就哆嗦。然后是好奇,我觉得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虽说都是三根筋扛着一个头,血管里流的血不一样的。睡觉的时候,我使劲地洗洗眼睛,觉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后来就开始可怜他们,不,是伤感人类的弱点,因为好奇和追求虚伪的幸福,要以生命作为代价。之后,飞快地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麻木不仁,置若罔闻,变成铁石心肠。不知还有没有悲惨的故事可以打动我,反正我是越来越冷酷了,说真的,以前几十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些日子看到的腌臜事多,听到的丑话多。不过有一点始终如一,就是满怀阶级感情地为你们作探子。
  护士长大笑起来说,你才住了几天院,就这样叫苦连天?我们呢?院长呢?你不过权当一次旅游,途中睡了几天下等旅馆,我们可是日久天长的扎根派。
  范青稞看护士长喜笑颜开,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说过笑就是怒的话。
  范青稞说,不是我瓦解革命队伍,要是能走,还是调走吧。
  护士长说,我不能走。留在这里,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他们一哭,我的心就软了。心想,一个人活着,能被别人这样感激着,期望着,也不冤了。等一会儿,那个病人就是他老爹陪着来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说,护士长,我在您这儿锻炼出来了,变成油盐不进的花岗岩,只怕什么也感受不进去。
  护士长说,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气。最怕的就是我这种人,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水深火热呢,却一天想着救别人。那人快来了,我先给你讲他的故事吧,这是院长的医嘱,我要立即执行。要是晚了,被院长发现,要扣奖金的。
  有一次,简方宁到另一所医院开学术会议。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头,挥着从医院锅炉房抓来的一把方头铁锹,在院子里殴打一个年轻人。老头实在是太老了,摇摇晃晃像是从古墓里爬出来。大铁锹哪里挥得动?被他拄在手里,成了临时拐棍。
  那个年轻人也不避让,乖乖地等着挨打。老爷子喘了半天气,终于积攒出打人的力气,举着铁锹头就要往下砸,一边说,我叫你不抽血,原来是为了这!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我也不活了!老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你都不放过我……啊……
  老人的泪把胡子沾成一缕一缕,就在铁锹就要砸下的瞬间,又扑上来一个脸白得像豆腐渣的中年女人,喊着,爹,你饶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让他也走了,咱们这个家就完了……
  旁边围观的人,一时也弄不清他们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劝,煤粉四扬,怕迷了眼睛,就不远不近地看热闹。只有简方宁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个年轻男人的底细。
  她走过去,对老人说,您老安静些。到医院来,为的看病救命。在这里出了事,对医院对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着,我管我的儿子,与别人何干?我给过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简方宁不慌不忙地说,我看你的儿子不会服你管。要不,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轰顶,说,天!你真是女神仙!我们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他一个锅里吃饭,愣没一个人看出来。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萨。你不是救他一个,是救我一家……老汉说着,就扑通一下给简方宁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白发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别人,早就慌了,但简方宁经历了数不清的下跪事件,颇有经验,她稍一迈步,走到侧面,这样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说话,又与这个空穴来风的磕头躲了干系。
  简方宁说,要我救他,必得他有决心。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没想到老人听她这样一说,立刻大声招呼,业兴、慢子,都来给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家人哩!
  年轻男人和惨白脸的女人,马上围了过来,恭恭顺顺地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扑通一声,也跪下了。简方宁虽然经常被人五体投地地感谢,但像今日这样形成包围态势的情况也不多见。她想远远跳开,又怕伤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无人下跪的那个角落,一个劲地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问题我们站起来说,这样跪下去,什么事也干不了。可老人就是固执地不肯起来。好像只要长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个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妇女,因为严重的贫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着感觉好受些,她颤颤巍巍地招呼道,你这个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还不都是为了我?你也快给我跪下啊!从旁边的人丛中,忸忸怩怩闪出个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干部,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边,觉得刚才一直没跪,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将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双膝震得水泥地面嘭嘭作响,好像碾过一辆拖拉机。他跪得很是地方,拾遗补阙,四人像围棋子一样,将简方宁团团围在中央,再也迟不出半步。简方宁虽说见多识广,也未曾遇到过这等阵势。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动了,双膝一软,但她没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不能继续站着同他们讲话,那是一种对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人空中鸟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个人头像梅花一样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关的问题。
  简方宁说,你们把病史同我说清楚,这样跪下去,除了得关节炎,没用。
  老汉率着儿子女儿女婿站起来,每人的裤子上,都沾满了圆圆的两坨土。但他们的心情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国传统上最尊贵的礼节以后,他们就把一副沉重的担子,转交给了那个接受礼节的人,心中充满期盼。
  叙述病情。主讲人应是老汉,可他一想起大半辈子的凄凉,老泪纵横,上句不接下句,病史被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补充完善下,简方宁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老汉年轻时娶了媳妇没几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双小儿女,老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幔子业兴姐弟,苦熬岁月,有人劝老汉再找个女人,说是老汉的收入虽然少,但好歹还有一个城市户口,找个乡下大姑娘不成问题。老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记得戏文中的后娘没有一个好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有人吃苦,这个苦就让我自己吃吧。老汉对媒人说。
  日子一天天过,孩子渐渐长大。幔子成了家,业兴也有了工作。老汉想,自己再苦几年,业兴娶上媳妇,黄土之下见了孩子们的娘,也有的可汇报了。没想到幔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每回问她怎么了,她都说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觉,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里就她一个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帮着抬掇,难得有喘气的时候。一大,幔子突然晕倒在大街上,被送到医院急诊室,人家说,病人都贫血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大家方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经过一系列的化验,证实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顾不得悲伤,先忙着抢救、输血、化疗……直到幔子又恢复了精神,可以扶着人,走到外面小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了。一家人当着医生的面,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医生绷着脸,也不推辞,也不客气,好像理所应当。等幔子睡着了,医生对大家说,你们那些话,说得太早了。她现在的病情只能说是“缓解”,不是治愈。缓解你们懂吗?就是病魔暂且放了你们一马,重的在后头呢。咱们就是这个条件,快趁着病人现在还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医院去,能不能做骨髓移植,方是从根本上救命。一家人看着幔子还挺好,想医生也许是吓唬人,先等等看吧。缓解期一过,第二回发病开始,要不是紧着输血,人就没命了。大家凑了钱,到大医院看病。也说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献骨髓,这人不单身体健康,血型骨髓型还都要相符。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要是不对型号,输进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样的人呢?医生说,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里寻,10万个人里也不准有一个,概率太低了。要是在亲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中寻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亲当下就伸出胳膊,说抽我的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闺女是不是相符。要是能输,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干了,我也心甘情愿!医生把他拦了回去,说您不行。老父亲说,我行。别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这个闺女跟我最亲,她的骨髓和我一定一样。医生不耐烦地说,您别添乱了。就是一样,也不能输。您多大?您女儿多大?您的骨髓已进入老年期,输到年轻人体内,没用。就像把一棵老树的枝子,嫁接到小树干上,活不了。病人还有没有年轻力壮的血亲?如果有,赶快来验,病人还有最后的希望。要是没有,你们就回去吧。保守治疗,哪里都一样,不必跑来跑去的。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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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节(2)



老父亲对业兴说,爹原来是不想动用你的,你还年轻,还没娶亲。也不知抽了骨髓,对传宗接代有没有影响。要是爹的骨髓行,说什么也不会要你抽髓。可刚才医生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们姐弟二人,再没一个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妈和我,都是独苗,你们也没有堂表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给你姐献了骨髓,以后让她一家子养着你。要是不对型号,咱也没别的盼头了。认命吧。
  没想到业兴听了他爹的话,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姐夫说业兴,你是个什么意见,好歹说出来,我们也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业兴抱着头说,我不抽血,也不抽骨髓。为什么?大伙都惊呆了。业兴平日和姐姐最好,母亲去世得早,幔子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弟弟。没想到救命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什么都不为!不抽就是不抽#烘对着大家的质问,业兴反倒凶狠起来,索性破罐破摔蛮横无埋。老父气得脱下鞋底就打他。姐夫虽说救妻心切,想这献骨髓是自觉自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也不能说是罪过,心里生他的气,还是挡着岳父的鞋底,对小舅子说,你还不快跑!业兴一动也不动,任凭他爹的鞋底啪啪打几下,流着泪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老汉打了几鞋底,毕竟连日奔波,气力不支。再说看着孩子一脸可怜相,心想一个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再把这个打坏了。一家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舔着嘴唇问,你知道错不?
  业兴说,知道错。
  老汉说,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业兴仍是那句老话,不抽血,不抽骨髓。
  无论一家人怎么劝,铁匠铺卖豆腐,软硬兼施,业兴就是不松口。他也不跑,任打任骂。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里呆得无望,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刚回来,幔子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复发了。医生千方百计地把命救了回来,告诫说,今后缓解的时间越来越短,复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病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拖得久了,轻微的感染和出血,都会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为病人情况危急,不可能承受大手术,也没用了……就是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医生说完,业兴突然说,我去抽骨髓,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想通了。也许是姐姐的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腿,嚷着,舅舅舅舅,救救救救……
  因为化验要两个人都取样本,幔子刚回来,禁不得折腾。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第二回进了城。没用别人说,业兴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验单的日子,一家人早早地到了医院,好像盼着一道符。业兴第一个拿了单子,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呜呜哭起来说,我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以为没有了,可还是查出来了,我有罪啊……老汉听得莫名其妙,女婿在院子里搀着女儿,没进楼里来,儿子除了哭,什么也不说。他心急如焚,赶紧扯过化验单,让一个过路的医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说您打哪儿找了这么一个捐献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着人家的袖子问,啥是吸毒?我家就点耗子药,没别的啊?医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来,说,毒就是大烟,你问那个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白了,他疯了一般地追着跑远了的儿子。路过锅炉房煤堆的时候,顺手抄了人家的方头铁锹,满院子跑……
  这就是简方宁刚看到的一幕。
  老汉一家人紧紧地包围着简方宁,生怕她跑了。外人看来,好像是简方宁欠了他们债务。简方宁安顿他们,病人首先好好休养生息。女婿女儿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着儿子进了戒毒医院。至于业兴是如何吸上毒,不过又是一个老得没牙的故事,无非是受诱惑,然后不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检验血,是因为抽得正凶,知道过不了这一关。后来自己强忍着痛苦,把毒量减小了很多,以为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还是露了馅。说实话,后来他一想,还是查出来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输给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变成一个大烟鬼,不仍是毁了姐姐一家吗?!以姐姐的刚烈脾气,她是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可怜而耻辱地活着啊……
  业兴在医院里表现得很好,几乎是这所医院建院以来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应十分难熬的时候,别的病人大吵大闹,他一直忍着,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闲,就帮着护士干活,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给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药。这在普通医院很平常的事,在这儿就令护士长感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别人帮着干活就高兴,实在觉得遇上了知音。就像养了一群狼,有一天,一只狼突然像狗一样,舔舔你的手,就感动得了不得。贱骨头,没出息的人,有什么办法?护士长自嘲,脸上只出现叵测的笑容。
  听了护士长这一番介绍,范青稞残余的好奇心又膨胀了。不由得问,这业兴是个什么样的人?
  护士长说,他一会儿就来复查。要是这回没问题,开春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很复杂的过程,经过很多程序。先从骨髓捐献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储备起来,过两个星期,再从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后把上回储备下的本人的血,再输回去。再过两个星期,再从捐献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输回去以前积极下的400毫升血。再……
  范青稞说,哎哟,护士长,你可把我说糊涂了,满耳朵就是“再……再……”,你说得眉清目秀一点!
  护士长说,糊涂就对了。骨髓移植尖端着呢,是个人一听都明白,权威凭什么领国家级的津贴?简明扼要地说吧,就这样反复抽了输,输了抽,一直到最后一回可抽出数千毫升鲜血……
  范青稞说,业兴任重而道远。
  护士长说,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还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着?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来正经是条汉子呢。今天他一定来,你一会儿就看到他了。
  正说着,甲子立夏来喊护士长,说病房有事必得她亲自处理。
  护士长说,我虽是天下最小的一个带“长”字官,真要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本想借执行院长的这个医嘱,在你这里偷得半日轻闲,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处找我。好了,失陪了。
  护士长刚走,滕医生就过来说业兴来了。范青稞急急走过去,赶在滕医生之前进了屋。偌大的接诊室,只有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掩着棉祆,蹲在暖气边,瑟瑟抖着。范青棵走到他面前,看见一股清鼻涕毫无知觉地流到他的嘴边,还有继续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趋势。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没,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苹果绿色的脸庞,海蓝色的眼眶,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检验,范青稞耳温目染,也具备了分辨病人的能力。这当然不是业兴了。
  那么业兴在哪里?
  范青稞趴在窗户上朝下张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发之人,扶着一棵枯树,摇摇晃晃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上。滕医生走到蓝眼那人跟前,说,业兴,你留个尿吧。
  范青稞在这惊世骇俗的地方,近来已练出坚如磐石的风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途知返的业兴,还是让她震惊。
  我不尿。没尿。业兴嗓音沙哑地说。他态度蛮横,但内心很虚弱。像那种被雷电击中了树心,只剩最外环一圈树皮的老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轻轻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医生的声音永远宁静到冷漠。
  没……没有……绝没有……业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那里储藏着他的证言。
  你到我们这里来,为了复查,如果不接受检查,当然可以。你就请回吧。滕医生说。
  那……怎么行?我爹,我姐姐,还等着我……业兴站起身,拉着暖气管,生怕把他赶走。刚开始,居然迟钝得没发觉暖气管是烫的,直到烫了指甲,才嗷的一声松开。
  喏,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话,这是开好的化验单,做完毒品检验,我们再来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滕医生说。
  嗨!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马爹利什么的,这么希罕,就给你们接一盅好啦!业兴的神情变得飞快,一扫刚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脸,拿了留标本的小瓶,出了接诊室。
  滕医生待业兴出门,就给周五挂了个内线电话:有个病人到卫生间留毒检标本,你去一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过了一会儿,周五像押犯人一样,督着业兴回来。
  滕医生,他在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打算以水代尿,让我给逮住了。人给您,看怎么处理吧!周五兴冲冲地汇报。
  业兴垂头丧气,愈发猥琐。
  滕医生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地说,做一个毒检,要100块钱。你这是何苦。
  业兴捂着头,声音有一种虚妄的浮肿,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没法交待,我没脸见他们啊!我姐的病等不了,医生说最迟过不了这个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没用了。我不争气,我毁了我们全家!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想就把我这有毒的骨髓,输给我姐吧,也许她能戒了呢?她是个奸人,不像我,是个无信义无情分的坏蛋……业兴把头在墙上撞得当当响,额头上沾满白灰,显得十分滑稽。
  轻易不动感情的滕医生,也有些不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经得住几百毫升的抽血?真是不要命了!
  业兴说,我真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这屋里杀了,好吗?我实在没脸下去见我的老爹……
  滕医生气极了,说你冷静一点!这会儿你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时候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的老父亲?
  业兴说,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顾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嘴巴。脸上被抽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白。
  滕医生低下头。足足有五分钟,毫无反应。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我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至于你怎么对你父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迎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说,起来吧,脑门破了,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色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缠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头痛欲裂,真想脑袋朝下,让血快速流到苍白的大脑皮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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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节



从滕医生那儿出来,范青稞不愿意回到13号,恨不能缩成一粒灰尘,躲在墙脚喘息。病房里没有个人空间,路过水房正好没人,她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同自己家水管里一样清洁凛冽的自来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些。
  一个面色凄凉的老女人,跌撞着进来呕吐,扶着隔断门,大颗的泪水比自来水还汹涌地滴着。范青稞这些天在病房游荡,虽不敢说认识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了个脸熟。这个女人,却是从未见过的。
  水房墙壁很脏,不知多少病手摩娑过。这女人却全不忌讳,整个身体贴在上面,好像那是锅台。范青稞本想等这女人走了以后,自己依然可以独享水房的寂静清冷,没想到那女人缓缓地软软地散乱瘫下去,仿佛劣质蜡烛就要熄灭,化成丧失了形状的蜡油,跌向地面的污水。范青稞忙不迭地搀起她。你怎么了?范青稞关切地问,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家属,而非吸毒的病人。她的脸色糙白如纸,却还干净,不是吸毒者那种污浊邪恶的垩白。
  头晕恶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乱发,因为冷汗的浸染,变得滋润了一些。
  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范青稞好言好语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刚来的。大妹子,谢谢您了……女人感恩不尽。
  你们是新补进来的病人。啊,咱们都归蔡医生管。范青稞说。
  蔡医生……不认识……女人喃喃地说。
  范青稞说,你们一进病房,来问长问短的那个年青人就是蔡医生,咱们是病友。
  女人说,想起来了,挺俊的小伙。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范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女人先是软软地倚在范青稞身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好像范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着走。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然像见了鬼似的抖起来。我不进去……不去……她的颤抖渐渐猛烈,好像极端恐惧。还能到哪儿去呢?13号病室里庄羽一家正等待处置,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范青稞想起了医院的活动室。对,就上那儿去。
  正是治疗时间,活动室里空无一人。一些散乱的杂志和录像带,堆在书架上,好像荒凉的图书馆。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被窗框上钉着的铁栏杆,分割成迷惘的图案,很有韵味地铺在长椅上。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为水泥地的苍黑,使金色的阳光也混浊起来。
  女人惊魂渐渐平静,叹说,要是孟妈管就好了。
  范青稞说,这个孟妈,就是嘴甜手脚快,你们刚来,就认识了。
  女人说,怎么是刚来?我们都在她的诊所里,住了好些日子了。
  诊所?好些日子?”…范青稞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对老女人格外和气起来。
  孟妈那是个什么诊所啊?
  范青稞用水杯给老女人倒了水,她很感激地喝了。
  孟妈自己开的呀,楼里,像个住家,是她找着让我们住的,每天晚上给治病,白天就让雇的小护士看着我们。态度是没的说,可就是治了这么长时间,掌柜的不但没见好,反倒越来越重了。孟妈赶紧把我们收到医院里来。说是过了危险期,再到她的诊所去养。这个医院可不好住进来呢,送礼托门子都不成。幸亏了孟妈值班,愣把我们给收进来了。我们也不白使人,给了她这个数……老女人凑过来,说了一个手势。我是看你大妹子面善,这才把实底告诉你,可别再跟人说啊,孟妈叫千万别显出和她认识,说院长眼毒着呢,要是叫她发现了,今后就完了……
  女人拉拉杂杂地说着,范青稞听着,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我们屋住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海关上的,说是专门管清查走私毒品的。别人都说要想有毒品,多么不容易,可他大把大把自眼前过。他先是偷偷往外倒卖,只要捣腾出药丸子那么大一坨,就顶得上干一年的活。后来他想,别看书上报上写得那么邪乎,这个玩艺必是不赖,要不那么多人,肯出大价钱来买?我何不自己也试试?来个老猫看鱼,自看自盗。开了头,就了不得。别的人虽然也想吸,毕竟来得不容易,还得花大价钱买,进展就慢。他可好,要多少有多少,一开戒,就没个限制。没多长时间,就吸得只比活人多口气了。这次来戒毒,是秘密的。说是一定别露出口风去,要不给单位丢脸。
  还有一个说是什么医药公司的总经理,看着像个杀猪的,一点不斯文。他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自库里提毒品出来吸,就像自家地里长的庄稼,要多少有多少,谁管得了?
  听说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兄弟姐妹都嫌他丢人。他来往院,找不到一个愿服侍他的人。他在本单位是个头头,这么一个病,也不是说死就死的癌症,要是治好了,回去还是头头。于是他们单位的人,就争着来服侍他。看来还是当个头脑好,哪怕就是得上这样病,也有人乐意服侍。
  那个海关的人,是他舅舅陪他。一天问寒问暖的,照顾得挺周到。孟妈也看上他了,说这么会服侍病人的老头,还真难得。就问那个舅舅,愿不愿意到别的医院去服侍这样的病人?因为医院里除了得有医生护士,还得有服侍病人的人。这种人难找,一般的人,都不愿干,害怕。我一听就知道,其实就是给孟妈自己的医院找人。那个舅舅说,免了吧。你以为我愿意干?不过是看着外甥可怜,看着我的老姐姐可怜。别的人,我管得着吗?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干。
  范青稞听得心焦,看看没有更多的信息,打断她说,我送你回病房吧,陪着你老伴,好好照顾他。
  范青稞这么一说,又像是接通了电源,老女人的身体里藏着电动按摩器,均匀地发动起来,颤动幅度不断加大。
  你怎么了?范青稞骇然。
  我不回去!!怕!!!女人大哭。
  住了院,打了针,掌柜的变得膘哄哄的。“膘”是俺们家乡话,就是傻的意思。可他别的膘,男女那事上可不膘。我正给他抹身子上的汗,不想他的下边就硬起来了,拉着我,就要睡觉。我说,可不敢。这不是咱家炕头,这是医院。
  掌柜的说,医院怎的?你在家是我老婆,走遍中国也是我老婆。和你睡觉,谁还拦着我!你要是不让我睡,我就回家抽大烟去!一屋子的人都听见这话,那几个大老爷们,就等着看笑话。我好言好语劝他,忍忍吧。大白日天的。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但马上又来了一句,那你用嘴给我嘬出来。一屋子的老爷们就不怀好意地笑。我若不答应,掌柜的就大嚷大闹。我想,再怎么委屈,我也得救他一命。我含着泪说,行,掌柜的,等天黑了。等夜里,我给你嘬……没想到他发了疯,说我等不得夜里了,你这就给我嘬,给我喝!我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我说掌柜的,我是你老婆,可我也是人。当着这一屋子的人,你还把不把自己老婆当人?掌柜的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就往他的腿里塞,一边说,我把你当人,你怕丢人,我给你蒙上被子,别人就看不见了……你开始啊,使劲啊……我的头捂在被子里,还是听得到满屋子的男人,像刀子一样的笑声。大妹子,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水池里吐那些脏东西……
  范青稞恶心欲吐,她甩开抖动的女人,往卫生间跑,直到用冷水将头发淋得像落水鬼,才稍稍镇静下来。
  路过15病室,她怒气冲冲地撞开房门。
  这间屋子比较大,摆了六张床。屋子里有五个男人,都在抽烟,空中黄尘滚滚,好像刚往湿柴上泼了水,呛得进不去人。范青稞的眼睛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屋里的人也看不清她,以为是老女人又回来了,一个男人对着墙脚浪笑着,说,大哥,你娘们还没享受够,再来一个给我们看看!被称为大哥的人,显然是女人的丈夫,放肆地袒露两条毛森森的腿,炫耀地笑着,谁让她是我老婆,让她干吗就得干吗!
  另外几个男人已经看清了范青稞,但发泄使他们狂热地邪恶起来,大吼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齐齐用猥亵的目光看着范青稞。
  范青稞勃然大怒,一连串从没说过的脏话堵在喉头,喷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头填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柜那张凶狠丑陋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光膀子!
  范青稞旋风一般跑回活动室,老女人还在那里抚着胸口喘息。范青稞扯住她的脖领子,厉声喝问,你男人是张大光膀子?
  是啊。老女人不知刚才的恩人怎么变得凶神恶煞,老老实实回答。范青稞从老女人惊慌的样子里,发觉自己失态,缓了一口气说,我见过张大光膀子的媳妇,可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老女人抽噎着说,那个挨千刀的女人!他们是一伙强盗,那女的也是个头领,他们在外头一块抢,回来一块睡。公安局到处在逮他们,那伙人看他成了这个样子,先想送他进戒毒医院躲躲,谁想这里不收。幸好碰上孟妈,拐了一个弯,总算进来了。他们又去抢了,要不是掌柜的知道一笔金子藏在哪儿,他们早就不管他了。现在这样好,张大光膀子又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夺不走了。我心甘情愿地服侍他……
  张大光膀子的伤,是喝了你的火碱吗?范青稞的疑惑越来越多。
  啥?!我的火碱?一定是那个小妖婆编的谎,那是他们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喝的酒瓶子里了……
  范青稞用最后的力气,撕了块报纸,夹着张大光膀子老婆喝过的水杯,丢到垃圾堆里。她的意志崩塌了。
  在病房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亲眼见到人类的弱点与迷误,沈若鱼心灵苍老若千年老史。神经像劣质粉丝在灵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胀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肿胀着,焦灼着,冒着青烟。
  周围是人,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这没错。你不能否认他们是你同类,鼻子眼睛手足皮肤……维妙维肖,你不由得从他们要联想到自己。你和他们隔着比衣服要柔软但比钢铁要坚硬的外壳。你听得懂他们所有的话,但那些话连接到一起,就成了一种奇特的语言,永远搞不懂了。也许人类其实只需分成两种人,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啊,沈若鱼猛烈地敲击着自己的脑壳。这些日子自家脑沟回里面的F肽一定减少到了负数。毒品,这个人类的克星,千万不要碰上它。人的意志是纸糊的风筝,只要系上了毒品的黑丝线,必将迷失在风暴里。
  耳朵里充满了污言秽语,你不由得燃起咒骂的欲望。刚开始是想骂那些骂人的人,但很快就变成纯粹的为骂而骂。这种粗俗的尖锐的凌辱文明的语句,有一种邪恶的生猛,它粗野放肆富有一种魔力,让人回到无拘无束的兽性。大量关乎生殖和性的丑话,使人有茅塞顿开之感。沈若鱼极力抗拒着,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溜的鱼,渐渐酥软成糊。
  眼里看到的都是残缺的人。谎言飞舞,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你不由自主地把说谎当成家常便饭,说真话成了不好意思的幼稚行为。周围都是病态的人,理智孤立无援。罪恶占多数的地方,依偎它的就是黑白颠倒。
  沈若鱼肺叶淤积病室肮脏的空气,耳壳中储满了戒毒病人粗暴的咆哮,眼里充斥着灰暗的色调,嘴巴没有办法自由地倾吐心声。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是简方宁,但也不能老去找她。一个普通病人哪能随随便便乱闯院长室!
  特别是迄今为止,她没有看到一个戒毒有效的病人。沙上建塔,水底捞月。失望像灰布缠住了沈若鱼的心,她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没有请她来,也没有人能让她继续待下去了。
  走!
  立刻就走!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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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节(1)



很有韵律的敲门声。
  请进。简方宁说。
  庄羽应声推开门,却倚在门口,并不进去,整体打量了一下说,想不到院长的办公室这样简朴。
  简方宁说,我是专给富人看病的穷人。富裕未必就是好事,穷未必就是坏事。请坐吧。她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我不喜欢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有一种审讯的味道。侧着坐,是否可以?庄羽傲慢地说。
  可以。不在于我们是怎样坐着,而在于我们是怎样活着。是吧?简方宁微微一笑。
  庄羽就毫不客气地把原本是面对面的椅子,摆成了90度角,好像她和院长促膝谈心的样子。
  能进院长室同您谈话,在这所医院里,是病人的殊荣。想不到我在临出院的时候,能有这份待遇,很感谢。庄羽说。自从通知院长要找她谈话,她就非常紧张。紧张的结果就是格外色厉内在,话锋甚是桀骛不驯。她把自己认为最坏的结局抢先说出来,表示一种来去自由蛮不在乎的豪迈气概。
  谁通知你要出院的?我这个院长怎么不知道?简方宁安详地问,一句话就把庄羽按到了她应该呆的位置。
  是……是……庄羽接不上茬,这才感到病人和医生斗嘴,永远占不了上风,因为你是在客场迎战,未曾交手,就得甘拜下风。但她毕竟聪慧过人,很快就反应过来说,这还用谁告诉我吗?你们的住院规则说得很清楚,私自吸毒者,按自动出院论。
  简方宁说,谢谢你把我们的规则记得这样清楚,看来是明知故犯了?但规则上说的是“自动出院”,你并没有走啊。我也没有通知你出院,你现在还坐在这儿,是我的病人。
  庄羽说,人都说院长厉害,果然是。我没有自动出院,院长你如何看这件事?
  面对着庄羽反戈一击,简方宁平静地说,我觉得你还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内心还想戒毒。你只不过是熬不过一时的痛苦反应,所以才吸了毒。我们的病房管理也有漏洞,如果你无法得到毒品,就是想吸,也是无米之炊。你既已知道我们的规矩,事发之后并没有溜走,说明你还想继续治疗。
  庄羽的心事一下被说穿,又是感动,又是无地自容,气焰不再嚣张,忍不住说,大姐,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简方宁正色道,我不是什么大姐。我是院长。
  庄羽刚热了一下的心,又冷下来。说,是是。我哪配有您这样的大姐。
  简方宁说,不是配不配的意思。我跟你谈的是工作。
  庄羽沮丧地说,那您就开谈吧,我好好听着呢。
  简方宁说,你和你丈夫,严重地违反了医院的规定,要受到处理。但考虑到你们进行的是中药戒毒的实验治疗,为了验证结果,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留治,在写出书面检查和接受罚款后,可以继续留院。你们的意见如何?
  庄羽说,院长,您真的想听我的意见?
  简方宁说,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庄羽说,复吸把瘾勾上来了,立马要犯。要是您不想看到我跟死狗似的躺在这儿,人事不知,先给我搞点粉吸。别的呆会儿再说。
  简方宁抄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对着护士吩咐。片刻之后,栗秋送来一杯蓝色糖浆。
  你喝下去吧。简方宁温和地说。
  这是什么?庄羽不摸头脑。
  假如你留下来继续治疗,我就给你服这种药品。一种新的戒毒药物,药效强大,1毫克可以对抗两倍海洛因。简方宁解释。
  天下有这么好的药?那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吃?庄羽说着,饥不择食地把药液吞进口里,连杯口的蓝色水珠,也舔得一滴不剩。
  如果你们夫妻……简方宁刚想说下去,庄羽向她很权威地摆摆手,好像她是这间房子的主人,然后微眯着眼,表示没有兴趣谈话。
  简方宁明白吸毒病人反复无常,也就不再说什么。庄羽正在和体内的感觉争斗。过了好一会儿,她对简方宁说,你这个药不赖,可以对付得了海洛因。
  简方宁说,别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药物不是万能的,到了后期,要把药戒掉,会有一种煎熬感。
  庄羽说,不就是拿我们两口子做实验品吗?他中药,我西药。一对苦命夫妻。院长,我很佩服你的为人,你的医术。还有,你的风度……
  简方宁说,扯什么题外话!风度……这与我们何干?
  庄羽说,关系大了。病人在医院里,见不到别人,只有医生护士围着转,就是一天到晚地研究你们。如果病人不敬佩他的医生,会相信他开的药?医生的一切,都对病人举足轻重。看你院长当得这么辛苦,给你一句忠告,你的手下,小人多多,你可要当心。
  这番话要是放在平时,庄羽不会说。此刻服了药,精神处于很欣快的状态,想好好表现一番,就畅快地涌出来。
  简方宁淡然笑笑,谢谢你的忠告。我相信,每个人都有缺点。但你知道吗,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事业,就是由无数有缺点的人做成的。主要的问题已谈完,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以前没发现你这样细致。
  庄羽说,你没发现的还多着呢,你会逐步认识到,我是一个本质上并不坏的吸毒者。或者说,一个吸毒者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一定丧失了智慧和道德感。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形容自己,一口一个“吸毒者”。那天我在文献上看到一个名词,称这种状况为“药物滥用者”,觉得很好。
  庄羽无所谓地撇撇嘴,说,自以为清高的人,觉得自尊心多么宝贵,以为改变一个名称就会有效力。其实,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人真正知道我们的心。包括像你这样治疗我们的医生。
  简方宁说,我真心希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能够一天天好起来。
  庄羽说,别倚老卖老,别用女孩这个充满奶味的字眼恶心我。我最少和十个男人上过床,是你这样妇女闻风丧胆的事。
  简方宁冷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一个最年轻的医生也比一个最老的病人懂得更多。我给艾滋病人做过检查,送过终。这所医院里有很多性病的病人。我只是不忍看着如花似玉的生命,被毒品吞噬。
  庄羽说,别跟我提毒品的事,好像你因此就高我一头。
  简方宁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你很不愿意让人提起毒品?
  庄羽说,你以这点基本觉悟都不具备?
  简方宁诚挚地说,那就好。只要憎恶毒品、世界就有希望。
  庄羽说,自以为高尚的人最易犯的错误,就是藐视他人。
  简方宁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彻底脱离毒瘾的苦海?
  庄羽说,你问得很对。我有的时候并不想戒毒,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像我的手足一样。我要把它彻底戒掉,就像王佐断臂似的,非得为了一个值得的目标。把它赶走,我会想念它。说真的,在我以前接触的那个圈子里,我看不出继续活下去有什么意思?醉生梦死,尔虞我诈,活60岁的人,不过比活30岁的人,储存多一倍的罪恶。
  简方宁说,庄羽,你应该知道,天下还有无数不吸毒的人、奸人在那里生活着。你到阴暗的地方,当然只能看见苔藓。你到了阳光下,就见到鲜花了。
  庄羽敏感地说,你是自比香花,把我当做毒草了?
  简方宁说,我不喜欢你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往自己身上联系的习惯,有点像文化大革命中的无限上纲。我发现在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一代人当中,文革遗风甚至比亲身经历者还烈。
  庄羽松快地微笑了,你说得对。经历了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反倒嫉恶如仇,永不再犯。没经过的人,以为与己无干,倒是轻车熟路。
  简方宁笑道,你说得对。不过,我从来没有同我的病人,这样深入地谈论过戒毒以外的其它问题。
  庄羽很在意地说,那我是一个例外了?
  简方宁说,是的。想救你。
  庄羽说,怎么又来了,救世主的口吻。
  简方宁困惑地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其它的关系?
  庄羽挑战地盯着简方宁一字一顿地说,朋——友。
  简方宁愣怔着,好像碰到疑难病例。要是在普通医院,医生当然是很乐意同病人作朋友的。在这所特殊的医院里,还真没有哪个吸毒病人斗胆提出和戒毒医生作朋友。
  庄羽不待她思考出比较周到的答案,乜斜着眼说,怎么样?吓回去了吧?我们还不如一条动物实验的狗吗?
  庄羽觉出自己的眼珠比平日要滑,她很生自己的气,自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和哭泣这种软弱的感觉,彻底告别了。当然她有时也流泪,那都是因为烟瘾犯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反应,和情感无关。她拼命斜着眼,靠眼球的转动,把多余出来的水份晾干,这一着很见效,细心的简方宁沉浸在自己的难题里,没有注意到病人的微细变化。
  我愿意和你作朋友。简方宁很坚定地说。
  你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庄羽气恼刚才自己的婆婆妈妈,气恼简方宁回答问题时的延宕,格外凶恶地反问。
  只是回答你的问题。简方宁心平气和。
  她想起景天星教授给她的资料里提到,在所有的TC和NA里,工作人员、辅导员,都是由原来的药物依赖者担当,由他们现身说法。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试一试呢?这个工作现在就应该做起来。庄羽也许可以算一个合适的入选。因为她是那样典型地不服管教和治疗,那样地聪慧和敏感。若能改恶从善,对其他的病人将是强大的推进。当然,一厢情愿没有用。对方必须有强烈的戒毒要求。内因是一切矛盾转变中最重要的条件。简方宁一下子不想很快结束谈话了。她循循诱导说,庄羽,你出院以后,打算怎样开始新的生活?
  对话,是一种黑暗中的游戏,她们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每个人的世界对于对方都是陌生的,每个人都想了解对方,又处在不断的误解当中。她们不停地解释,说明,捍卫着自己,又企图更多理解对方。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不对。话不投机的时候,促使人谈得更多,因为希望投机起来,说服对方的愿望,变成强大的述说行动。
  我没有什么新生活。我只能回到我的老生活当中去。就像一条鱼,它暂时蹦到水面上,你以为它今后就会摇身变成青蛙?你们太天真了,当它一旦回到水里,它还是鱼。而且比以前还珍爱水,因为它已经知道只有水,是它的家园。庄羽振振有词。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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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节(2)



简方宁语重心长地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和你的生活不同的生活,你要最终走出魔鬼的宫殿,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庄羽突然大喊起来,说我不用你像个圣母似的训我,我对自己的事,比你要清醒得多!我回去就是堕落,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永远地住在你的医院里!
  简方宁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可以永远地住在医院里。
  庄羽先是吃了一惊,马上就看穿世事地笑了,说你这个院长倒是不傻啊,我明明已经脱了瘾,你还把我留在医院。我什么药也不用吃,住在这里给你创收啊?不过算下来我也不吃亏,住院费虽说不便宜,终是比每天买粉的钱要少。经济上还划算。可是我不会干,这里多么乏味,一天就是护士门帘一样丧气的脸,再就是想讨小费的医生……
  简方宁警觉地问,谁想讨小费?
  庄羽说,我这个人什么毛病都有,就是不出卖人。自己查去吧,反正我说的是真话。
  简方宁心中记下这事,说,好,你接着说。
  庄羽说,说完了。我不愿当你们的摇钱树。
  简方宁说,假如不是你给我交钱,而是我给你发钱呢?
  庄羽说,有这等好事?我不信。而且我这个人,偏偏又是最不在乎钱的。
  简方宁说,我们不绕圈子了,简短些说。假如在你出院之后,我聘请你作我们医院的工作人员,就是周五那样的身份。我们恰好缺一位女性,进行入院检查和有关的工作。你以为如何?
  庄羽脸上充满迷恫和惊奇,说,你就不怕我利用工作之便,给病人传递毒品?那可是太容易了!
  简方宁说,我当然怕。但我想,你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就吃了这种私人毒品的大亏,难道还去害人?
  庄羽说,院长,我最初是怕你,然后是恨你。现在我开始崇敬你了。在你这里住院,我看见你是怎样工作的,真是感动。我非常愿意同你作朋友,虽然您答应了,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起码现在不可能。因为朋友必须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我们不是一样的人。院长,正因为我喜欢您,所以我劝您一句话,你熟知吸毒者身体变化,可你不知道我们的心。
  简方宁不知庄羽何以把话题扯得这么远,急欲拉回来,就说,谢谢你。但我只想知道你对我的建议的回答。
  庄羽说,到我出院的时候,我会答复你。
  简方宁说,当然要和你老公商量一下。
  庄羽说,他做不了我的主。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正说着,门被撞开。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闯进来,说,方宁,我可受够了。我看了你引以为自豪的那个业兴,告诉你最新的动态吧,他的骨髓里浸满罂粟。还有张大光膀子…
  简方宁说,范青稞,慢慢说。
  庄羽是机警之人,一看这情形,赶紧退出了。
  清冷宁静的院长室,似乎有一种安抚神经的效力,范青稞渐渐平静下来,但她仍旧捂着头,好像那里受了根深重的震荡。
  方宁,我要出院。我再也受不了,你这里是地狱,到处是人间的丑恶与凄凉,你和你的同事全力以赴做的工作,不过是杯水车薪,我没有看到过一个治好的病人,我精神高度紧张,好像充得太满的氢气球,又放在火上烤,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我宁可没有你这个朋友,永远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人间这个肮脏和无奈的角落。那样,我的心比现在要干净平稳得多,我会对人充满了希望。在你这里,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医学的欺骗和无能。看到了正义并不一定能战胜邪恶,看到了人类也许被自己的无穷的欲望扼杀……
  沈若鱼一口气说下去,将自己住院以来积攒的忧郁和恐惧,倾泻而出。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简方宁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背对着她。
  沈若鱼走到简方宁的面前。她看到两行透明的水,在简方宁憔悴的脸庞上婉蜒。
  方宁,你哭了?为什么?因为我的话吗?我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真的是承受不了这里的煎熬。请你原谅。沈若鱼抱歉地说,用一块洁净的纱布,轻轻拭着简方宁的眼睛。
  不,若鱼。你没有错。你说的都是实话,它们正是我心中想过无数次的,如果有一线可能,我也要逃离这里,但这是我的岗位,我必须在这里坚持下去。我这就给你开出院证,你马上走吧,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再呆下去,它会让一个正常人精神崩溃的。简方宁的泪水很快干燥了,又恢复了冷静。
  方宁,对不起,我也许在这里更长久地陪着你。虽说帮不上多少忙,总多一个说话的伴啊。沈若鱼生出歉疚。
  别这么婆婆妈妈。我已经惯了,心情磨出了茧子,一般的事伤害不了我。心理学讲,软弱会孵出三只鸟——沮丧、绝望和忧愁。我的心就是鸟窝,我不断地和它们做斗争,有时我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简方宁把自己的手放在沈若鱼的手里,想传达给朋友信心和力量。
  但是沈若鱼只感到她的手指很凉。
  沈若鱼渐渐地平静下来,把这些天得到的所有情况,也不管有用没用,事无巨细地向简方宁报告,以此略微减轻自己脱逃的内疚。
  方宁,别理庄羽这个女人!她有一股邪恶的魅力,别想拯救她,她是毒蛇。你就是把自己撕碎了炼成金丹,也救不了她。吸毒的人神经和我们不一样,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会像蜘蛛丝缠住你,临死也会拉个垫背的。海洛因已经把他们变成魔鬼,看起来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其实是另一种动物了。他们只有死,才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若鱼,你说的我都懂。这里不是医院,是一座祭坛。也许我们的生命都奉献了,天上也不会降下甘霖。但科学就是这样,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献身,我小的时候,读过精卫填海,我想那是一只多么傻的鸟啊。世界上真有这么蠢的动物吗?现在我就成了这种鸟,可我必须填下去,这就是我的轨道。
  两个好朋友静静地对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若鱼说,方宁,我这个戒毒医院住得冤枉。天天说白粉,却从来没见过。
  没见过好。是你的福分。见过它的人,不是瘾君子,就是大毒枭,再不就是戒毒医生。这三种人,都是倒霉魔。简方宁这样说着,眼睛下意识地扫了保险柜。
  沈若鱼马上捕捉到奥秘,怎么,还像宝贝似的锁得挺严实?
  那当然。要是被病人偷了去,就是犯罪啊。
  你连并肩战斗过多年的老战友也信不过?
  简方宁说,你就那么好奇?
  沈若鱼道,是啊。你刚才不是说了,除了那三种人,别人无缘一见。我是第四种人。
  简方宁说,一见之下,必定失望。纯正的海洛因和碱面没有什么区别。她说着,蹲下身,在按钮上左旋右旋,鼓捣了一阵,沉重的墨绿色铁门跳开了。
  沈若鱼叹道,森严壁垒啊。
  简方宁说,这是什么地方?不得不防。说着,拎出几个灰头上脸的小纸包,好像街上卖油炸烤鸡时奉送的调料袋。
  大名鼎鼎的海洛因就藏在如此破烂的纸里?沈若鱼惊诧不已。
  你以为毒品有非常豪华的包装?善良幼稚的人们啊。简方宁打开了一个报纸卷起的小包,一些污黄的粉未懒散地呈现出来,很无辜地看着她俩。
  沈若鱼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好像它是一种小而凶狠的动物。白面白面,顾名思义,不应该是白的吗?怎么是黄的?
  简方宁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一点,用鼻子闻了闻说,这货成色不好,搀了甘草合剂片。
  沈若鱼道,就是说,这药不但能解毒瘾,还兼治气管炎?
  简方宁说,黑道上的人搀假,这种黄粉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呢。说着,她走到水龙头跟前,把手指上沾染的海洛因冲得干干净净。
  沈若鱼说,你还不快把这些可怕的玩艺都送到下水道里?留着干什么?想用它种出罂粟花来?
  简方宁说,我要是都扔了,像你这样要一睹毒品真颜的人,看什么?你怎么自己刚饱了眼福,就不管别人?
  沈若鱼说,是我自私,检讨。
  简方宁说,也不全是为了展览当样品。这些毒品都是从病人手里缴获的,你别看脏得大便纸似的,每一包少说也能卖一千块钱。
  沈若鱼说,乖乖,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比黄金还值钱。
  简方宁道,这就是我保存它们的真实原因。吗啡类的止痛效果真是非常好,医院里有些晚期癌症病人,掏不起昂贵的医药费,我就偷着送给他们。不过,这个尺寸只有我才掌握,就是说,只有短期内必死的病人,我才敢送。这叫做化废为宝。
  沈若鱼道,若是我,宁肯痛死,也不吃这种从吸毒者那里缴获的战利品。
  简方宁说,别嘴硬。是你没到那个时候。
  沈若鱼说,那我就安乐死。
  两人本想从最初的悲伤跳出来,没想到转了一个圈,回到了更暗淡的题目,都觉得不吉利,又不知如何扭转话头,好一阵沉闷着。
  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简方宁说,你走吧,永远别再来。
  沈若鱼说,原谅我。
  简方宁说,该请求原谅的是我。让你目睹了这么多人间苦难。人多眼杂,办出院手续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她吃力地转过身,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
  沈若鱼找到血液治疗室,和护士长告别。护士长正在仪器群中忙碌地操作,吸毒病人的血被抽吸出来,接受光量子的照射,整个房间笼罩在紫色的血光之中。
  按常规是不该打扰护士长的,但沈若鱼就要走了,不能不辞而别。
  护士长,对不起。我要走了……范青稞喏喏,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怕死鬼的感觉。
  干吗跟畏罪潜逃似的?出院是好事。护士长朗声说。
  想到你们在这里受苦,心里不好受。范青稞说的是心里活。
  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受苦。轮到我们头上了,没办法。护士长也有些黯然。不说这些了,以后多和我们院长聊聊,你们是好朋友,看得出。我们虽然也想帮她,但毕竟是上下级关系,有的话,她是永远不会和我们说的。你们原装的友谊,和我们这种组装的不一样。好了,再见吧。对了,医生护士和病人告别的时候,是不兴说再见的。祝你好运,范青稞!护士长很有力度地扬着她胖胖的手臂,好像警察在指挥车辆。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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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节(1)



范青稞走到街上,不,现在是沈若鱼了。
  城市满含汽油味的空气,使她心旷神怡。不多的几件随身物品,按说不重,但住院这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室外活动,她感到体力的衰减。的士自她身边驶过,本该招手停车的。但她坚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动的幸福。宝蓝色的玻璃幕大厦,像竖起的湖泊,没有一丝涟潴。目所能及的地方,无数起重机的胳膊,尖锐地割裂着瓦灰色的天空。一只被城市冬天的烟尘熏成黑色的麻雀,惊慌地停留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陈旧的墨水。红绿灯呆板地眨着眼睛,疲倦极了。,树枝坚决地把干枯的枝桠伸进污蒙蒙的空气,无声抖动着。只有大路两旁的冬青树,维持着鸡蛋一般圆润的边缘,抗拒着寒冷的凋残。这一切并不动人的景色,深深地感动着沈若鱼。她对自己说,你想知道天堂在哪里吗?就在人间。她无缘无故地向每一个过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尽了树叶的杨树和树干上眼睛状的瘢痕微笑。人们肯定会奇怪,觉得这个半老的女人神经兮兮。就是这种感觉也很好,它使你觉得大家之间的友善与关切。很香的烤白薯气味传来。世上有两种食品,闻着比吃着好,那就是糖炒粟子和烤白薯。浓缩的淀粉被文火熏着,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气,把流动的风染作淡黄。沈若鱼买了一个烤白薯,它很烫,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她的两只手间,跳来跳去。她舍不得吃它,用手心感受着它的热度渐渐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医院被甩在身后很远了。沈若鱼回过头去观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陈旧的楼房,谁也不知道里面潜伏着许多故事。她要把这些故事永远地埋葬,因为它们太不真实了。包括自己的这种乔装住院,都有一种无事生非的愚蠢。沈若鱼揉揉自己发红的鼻子,这种冷飓飓的感觉是多么珍贵。戒毒医院里,充满汗气的燥热,令你有猛然间暴跳如雷的愿望。沈若鱼舔舔嘴唇,那里遗留着刷不净的中药味道,据说它益气养颜,沈若鱼还是感到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自己迅速老迈,像个老媪,她的心猛地收紧。她是胜利大逃亡了,可简方宁呢,永远战斗在封闭的堡垒里。她不知道的时候,无能为力。她知道了内情,就更无能为力。人都有为了自己所喜爱的事物而殉情的特点。她坚信、简方宁骨子里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生活,在这种尖端枯寂的探索中,感到极大的满足。
  寒冷渐渐地渗透到最贴身的衬衣,要不是怕自己冻出肺炎,沈若鱼真要继续享受寒冷。唯有这份痛彻肌肤的寒凉,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个寒毛孔<!--script>片。,都意识到脱离了戒毒医院的环境。她恋恋不舍地扬手打的,同时深吸气。这是她有生以来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气,虽然里面都是汽车尾气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鱼开始做饭,操劳令她欣慰快活。到了先生下班的时候,已操办出一桌丰盛菜肴。
  先生进得门来,露出失望的表情说,啊,是你出院了。我远远地看到家中灯光,还以为是画中人。不想是个旧相识。
  沈若鱼懒懒地说,爱吃就吃,不爱吃就算。
  先生说,怎么样?收获大吗?
  沈若鱼嚷,先吃饭,别说那些混蛋的事。倒胃。
  先生说,你瘦了。莫逆女知己让你受虐待了?
  沈若鱼说,她是不错。别的乌龟王八蛋们,令人晦气。能不瘦吗?那是什么地方?屎壳郎带墨镜,又臭又黑的去处。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啦!
  先生大笑,说我已经发现了你到戒毒医院最大的收获。真是不虚此行啊!
  沈若鱼不知指的何事,吵着让他说清楚。先生说,你回来拢共说了没几句话,粗鄙异常。比去戒毒医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鱼说,这只是外伤。还有内伤,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看得透的。
  先生说,看你这样子,一定有很多奇遇。讲给我听听,也算我搞好后勤加秘书的报答。
  沈若鱼说,呸!你想听谁愿给你说?今天最重要的,是让我睡一夜走廊里没灯光的觉,明天好去看我妈。
  先生说,听我的,明天别去。看你妈缓几天再说。
  沈若鱼在自己家里,总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质问,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先生说,等你恢复了正常再去。知道吗,这趟院住的,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沈若鱼大声嚷,哪里变了?说清楚!
  先生说,要么贼眉鼠眼偷着看人,好像受气包。要么突如其来地发脾气,撒野骂人。时不时地还会讨好地傻笑,听人讲话时恍恍惚惚……留神吓着老太太。
  晚上简方宁打电话来。沈若鱼说,方宁,你好吗?很想你。好像我们分手了一千年。
  简方宁说,我都好。问候你。过得怎么样?
  沈若鱼道,我刚到家,你就乘胜追击。你现在最大的关怀,就是让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觉。噩梦醒来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梦醒来,还是噩梦。
  简方宁说,看你又能这样恶狠狠地发脾气,我就放心了。分手时你万念俱灰的样子,让我心痛。说到底,你还有个醒来的时候,我呐?天天是噩梦。
  沈若鱼说,你也可以生产自救。
  简方宁说,不说这个永远没有结局的问题。我们再联系,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热之中。
  沈若鱼本想把戒毒医院扔到爪哇国去,起码得到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时再梳理印象。意志裸露着,肿胀着,好像经了霜打的大葱,一动就要流出粘稠的浆液。但是,树欲静,风不止。第二天就有电话联系。
  您是范青稞女士吗?
  一个湿柔的女人声音,沈若鱼一激灵,虽然告别这个“范青稞”才一天,好像已是公元前的事情。经过电流的变声,口气虽熟络,但具体的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范青稞是在戒毒医院的专有名词,什么人找她?简方宁吗?显然不是。
  庄羽吗?出院时,庄羽很想要她的电话号码,范青稞一副逃难模样,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冷淡,庄羽何等聪明,就不再追问,只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床头牌后面,递给范青稞说,假如你还想听我的故事,就打这个电话。电视剧演完还远着呢!
  电话的那一端,究竟是谁呢?实在想不出来。沈若鱼支吾着说,你好。我是范青稞。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孟妈。
  范青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哟!是不是病房丢了什么东西,找她核对或是调查?热心的老太太打上门来了。
  找你不容易。病历上留下来的号码,滕医生写了又涂了,好不容易才看清。电话里的孟妈好像比平日简练。
  不……没关系……只是,您找我什么事?沈若鱼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有避而不答。
  是这样,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他很想同您谈一谈。不知您是否赏光?孟妈显然有备而来。
  沈若鱼在近期内,再也不想听“戒毒”两个字。但简方宁部下暗渡陈仓,她不能袖手旁观。
  好吧。她说。
  那么好。明天上午您是否有时间?孟妈似乎很着急。
  沈若鱼想说自己天天有时间,但她意识到这样有失自己的身价,故意沉吟了半晌说,本来我和朋友有个事,现在我把它推了,见你们。
  九点咱们茶园见。不见不散。说完这句话,孟妈好像是怕沈若鱼改变主意,很快补了一句“拜拜”,就把电话放下了。
  沈若鱼冲着电话摇头,电话里的孟妈好像变了一个人。看来她同戒毒医院,结下不解之缘,甩也甩不开。
  晚上,沈若鱼把电话事对先生说了,本想把这个来历可疑的电话,报告简方宁。一想到她日理万机的忙碌,心想还是搞得更确实一些,再向她汇报。
  沈若鱼早上为穿什么衣服,费了一番脑筋。她基本上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倒不是自以为潇洒,是自觉太普通。假若穿得耀眼,别人就会对你估计高,以为你有抱负或野心。沈若鱼同这两项都搭不上,愿作芸芸众生。所以在服装上,也取沧海一粟的风格。
  但今天沈若鱼特地穿鲜亮的衣服,一件红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一套赭石色套装,脚下登一双小牛皮的短靴,令人有重整河山之感。先生大惑不解地说。虽经多年考验,我对你的革命情操有所了解,但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出行,实在少见。你没有在戒毒医院那样的地方,寻一个第三者吧?
  沈若鱼说,新桃换旧符,,去去晦气
  先生顾虑重重地说,那个医生不会认不出你来吧?
  沈若鱼立时变脸道,你这个提醒太及时了。
  她脱下时装,换上和西北妇女范青稞相宜的俭朴服装。
  沈若鱼准时到了茶园,倒是差点没认出孟妈。对方穿一身像丝绒般细腻的皮衣皮裤,一看就很高档。经过特殊处理过的皮子,已经感觉不到血腥狩猎遗下的原始气,只有简洁明快的现代风度。同病房里遇里邋遢的样子判若两人。打了招呼后两人相视一笑,孟妈因了自己的装束给了人一个冷不防,反倒不议论一句服装上的事。
  范青稞女士,您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毕瑞德。
  从一旁杀出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向范青稞微笑。
  范青稞惊得咬着嘴唇,怕自己嚷出来,破坏了茶园静谧到沉闷的气氛。对方的长相吓了她,倒还在意志控制范围内,但这个自称姓毕的家伙,国语说得太地道了。要不是他的嘴唇开合同他的话严密得无懈可击,范青稞简直怀疑有一个买办,躲在背后为这个真洋鬼子配口形。
  您是……范青稞迟疑着。
  喔,忘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毕瑞德先生,是M国一位对戒毒有兴趣的学者,他很想同您谈一谈。孟妈解释着。又侧过身,轻声对毕瑞德说,瑞德先生,您也太沉不住气了。我马上就要介绍到您了。
  毕瑞德回答说,我是毛遂自荐。
  范青稞三人围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落座。服务生过来问各位都要什么茶,范青稞说,庐山云雾茶。孟妈说,要立顿红茶。毕瑞德说,茉莉花茶。
  茶送上来了。范青稞面前碧绿,盂妈面前血红,毕瑞德面前橘黄。煞是好看。
  范女士的名字很令人遐想,你们这个古老的民族以食为天,毕瑞德吹着茶叶中浮动的茉莉花瓣说。
  毕瑞德先生的名字很中国化。范青稞想不出有什么好谈的,索性也从姓名入手。
  不想毕瑞德笑逐颜开,说其实我的名字很普通,就是那部叫做《随风飘逝》、而被中文翻译为《飘》的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他可以翻译为“白瑞德”,你们以前的版本就是这样写的。但在新的版本里,被译为“瑞德”,不知什么缘故?毕瑞德碧蓝的眼珠现出真正的迷惑。好像谁向里面刚注入了纯蓝墨水。
  范青稞的身份,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孟妈更是一头雾水,大家就咕咚咚喝茶。
  我不喜欢“白”这个姓,它太软弱了。要是一个女人,我会要这个姓氏,纯洁,清白。但是对一个男人,它像棉花或是云彩,让人提不起精神。因为是音译,我还可以选择的近似的姓是“毕”。我喜欢“毕”这个姓,它给人一种完成感、结束感。特别是一个中国人告诉我,这是一个很罕见的姓,全中国这个姓氏的人,不会超过十个,我就坚定地为自己选定了它。毕瑞德很得意地说。
  范青稞再想不卑不亢,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说,瑞德先生,你叫人骗了。这姓虽说不多,但绝没少到朱寰和扬子鳄那种程度。
  瑞德也笑了,说,看到您的精神松弛下来,我很高兴。您好像对我充满了戒备之心。
  范青稞说,主要是你的中国话说得太好了,叫人心里生疑。中国有句俗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洋鬼子说中国话。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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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节(2)



瑞德说,你说的这个意见很好。我原以为说得越好,越好。没想到,适当的不好,会更好。
  范青稞说,这就对了。结结巴巴,更容易让人信任。
  瑞德说,我和孟女士是朋友,很好的那种。她说戒毒医院在用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我很感兴趣。她说,您是第一个服完了全部疗程的病人,我可以知道一下你的感受吗?
  原来是这样!
  简方宁啊简方宁,你真是在风口浪尖上行船,连国际友人都惦记上你了。你的医生里通外国,你还蒙在鼓里。沈若鱼这样想着,嘴里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人家给什么药,我喝什么药。里面有什么成分,我也不知道。能给你们帮什么忙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孟妈一眼,就像看一个汉奸,特别强调了“你们”。
  孟妈悠然地喝着红茶,丝毫没有被指桑骂槐的尴尬。
  你只要谈谈你服药后的感受就行了。我以为你不应该有什么顾虑,因为毒品是人类共同面对的敌人。人类在许多问题上,因为地域、种族、意识形态等等,而有巨大的分歧,比如核武器、裁军、对资源的分配和使用……只有一件事,万众一心的,这就是戒毒。这不是什么秘密,在进行不断的探讨中,西方的目光也对准东方。我不是做微观研究的,并不太在意某一种药服下去,药效是不是最好。我是做宏观研究的,关注人类最终怎样战胜毒品。每个有良知的地球人,都应该做出自己的贡献。
  这一番话,当然无懈可击。但范青稞无法回答,不仅是因为这牵涉到简方宁的医学秘密,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服用戒毒中药。出了医院,她不想再随时随地骗人了。她只好把庄羽和支远服药后的感觉,大致说了一下。想必有关的情况,孟妈也早就说过。毕竟是第一手资料,瑞德听得很专注。
  你是说,即使在服用中药的过程中,还是有病人偷吸毒品?瑞德格外验证。
  是的。范青稞说。这实在不是秘密。
  好了,谢谢你范青稞女士。今天你谈到的这些,愈发坚定了我的看法。因为沉思,瑞德的蓝眼珠几乎变成幽深的黑色。
  您是一个什么看法,范青稞问。
  毕瑞德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正像中国古代对鸦片有“弛禁”和“严禁”两派,我是一个国际性的弛禁派。
  范青稞说,那您应该到戒毒医院去蹲蹲点,体验一下那里的生活,见见他们的家人,您就永远不会说这种话了。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说的蹲点的意思就是……
  毕瑞德说,呶,不必注解,我知道焦裕禄和四清。我去过很多国家的戒毒医院,还有强制性戒毒所,比如泰国的药物成瘾治疗中心,我追踪过1000名吸毒者,大约有31%的人,最后不吸毒了…
  范青稞说,这是一个相当好听的数字啊。那你还有什么理由悲观?
  毕瑞德说,在我的国家,毒品已经同电话和汽车一般普及。如果天下有一样东西,你禁得越久,它泛滥得越广,你是不是要检讨自己禁得有没有道理?抑制毒品最好的法子,是轻视它,把它看成一个公共健康问题,而不是一个犯罪问题。政府自毒品贩子手里接管毒品市场,像烟草一样实行专卖制度。毒品一旦公开上市,青年人就减少了好奇心,不必再钻墙打洞地寻找毒品,把它渲染成一种历险。否则今天你抓一个,明天就变成两个,你动员大批警力,查获了一公斤,他像孙悟空一样,一下子就变出了两公斤。累死的是警察,暴富的是毒袅。
  瑞德突然说,毒枭这个语汇,我是查了字典的。枭是什么意思?我倒要考考你们。
  范青稞望望孟妈,孟妈低着头,用精致的小铜壶,向自己本来就很满的杯里续水,全无回答的意思。范青稞虽然对这个外国人的卖弄忿忿不已,看来还是要自己挺身来堵枪眼。
  “枭”大概是一种吃肉的鸟,类似魔和秃鹫吧?范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让瑞德小看,字斟句酌。心想这个洋鬼子不好对付。
  中国人破谜,谜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题者便有些羞答答。瑞德不同,非常高兴,好像“枭”这个字是他创造的,现在找到了知音,快乐把脸都烧红了,说,“枭”是木头上站着一只鸟,那只鸟就是猫头鹰。毒枭就是有毒的猫头鹰,它们专在夜间活动。我真敬佩中国文字的精细和形象,还有中国人的耐心。就是对自己所憎恨的事物,为它们命名的时候,也一丝不苟。
  范青稞真是哭笑不得。瑞德继续说下去:
  1914年美国即有了哈里森麻醉品公约。可是怎么样?它颁布了80多年,毒品像地球上的二氧化碳一样,越来越多。白色瘟疫弥漫我们的星球,把人类逼上了生与死、灵与肉的断头台。一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自由市场的经济学权威说,毒品对社会所造成的损害,很多是把毒品视为非法所造成的。我认为吸毒不是一种罪恶,而是一种性格,一种人格。
  性格,character,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原意是“绘图”、“痕迹”,以后逐渐转变为“特征”、“标记”。吸毒的人对个体的幸福和快乐非常敏感,为了追求愉悦,他们在所不惜。他们没有能力用创造和劳动赢得对人最为宝贵的尊严感,企图用一种外在的摹仿快乐的物质,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很可惜,我们这颗星球上,就出产这种物质。
  如果不从根本上纠正这种性格,毒品就将同人类的历史并存。装入针管的这种廉价仿制的幸福,使人类在一种虚幻中,毫无知觉地走向毁灭。人格不健全,遭受社会生活无法承受的压力,希望以某种外在的药物,消除自己的心里痛苦……邪恶地追求神秘,这是吸毒者的初衷。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陷进泥潭,用不着沾沾自喜悲天悯人。下一个就轮到你。就拿中国来说,据我所知,比如昆明一个城市,现在吸毒的人数就比1988年时增加了40倍。
  吗啡是个好东西。一盎司吗啡可以医治2000个伤口的疼痛。吗啡没有罪过。每个人都有权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损害和杀死自己。所以不让一个对自己完全有控制力的成年人拥有毒品,实在很荒谬而且不现实。一发子弹可以打死一个人,但是一包毒品,只要对方拒绝接受,就杀不死人。所以毒品比枪,脾气要温柔和气得多。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终生服用胰岛素一样,有些人,需要终生使用毒品。我对这一点,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纠正他们,首先应纠正人格。不知你们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长相没有?
  毕瑞德讲话时,有浮想联翩的特点,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范青稞和孟妈面面相觑。范青稞发现孟妈在审视自己的脸。真是晦气。可是有什么办法?既然你住了一回这种医院,你就得一直维持这种特定身份。
  范青稞索性把脸端端正正地对准二人,一会儿偏向这一边,一会儿偏向那一边,像那种会自动摇头的电风扇,让他们看个够。
  瑞德说,范女士一进来,我就目测过了。不标准。这让我很失望,几乎怀疑你是一个冒牌货,范青稞赶紧转移话题,谈谈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说,那都是从白种人取得的资料,井底之蛙。
  范青稞有点高兴,她终于发现了毕瑞德中文中的破绽,比如这个“井底之蛙”,就用得不是地方。他应该说“一孔之见”。
  老外毕竟是老外。
  瑞德说,他们的头发一般比较稀少,脑袋小,或者是看起来颅骨的体积虽然不小,但是骨质比较厚,里面能够容纳的空间还是不大,就像……
  瑞德四下里睃寻,看到了茶具,就说,对了,像皮很厚的瓷壶,装不了多少水……他的上颌和颧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进化旅途上,只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眶比较大,耳朵也比较大,牙齿的间隙也宽,这都是动物的特征,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眼珠倾斜,永远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一有风吹草动,行动敏捷。他对痛苦不敏感,触觉迟钝,你抚摸他,他会充满仇视。但是视觉很好。皮肤比较黑,前额塌陷,情感麻木,伤口愈合得很好,绝不是疤痕体质。但浑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状或网状的伤痕……
  瑞德边思索着边说,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立着一个吸毒者,他用语言在做素描。
  不。黄种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和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孟妈不喜听这种复印机似的形容,打断了瑞德的话。
  以范青稞在医院的亲眼所见,好像这种长相的人不多。
  很遗憾。如果我能到你们的医院里,去实地考察一下就好了。瑞德不经意地说,孟妈把中药的残余汁液,给我带了一些。但是中药是成分复杂的混合物,分析的结果不满意。
  范青稞脸上抽动了一下。
  科学是全人类的。比如为了征服艾滋病,中国就不断地把各种中药汤,送到联合国卫生组织化验和临床验证。我们很愿意得到第一手的资料。瑞德说。
  范青稞对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外国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药以后,有了远期的反应或疗效,能够通知我一下,我将不胜感激。分手的时候,毕瑞德说。
  好的。范青稞回答。
  谢谢您的合作。孟妈留在后面说。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范青稞觉得有一片透明的丝网罩向戒毒医院,心中忐忑。晚上沈若鱼把对话过程,连标点符号,都传达给了简方宁。知道了。简方宁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
  多重要的情报!我是义务的,你还爱答不理的样子!沈若鱼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国内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着中药,可我实际支配的力量又是那样微薄。别人总以为院长就该有办法。我赤手空拳,事业处在一个非常艰难的地步,没有人理解。真的……我疲倦极了……简方宁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拿着话筒睡着了。
  电话确实没有挂,但电话又确实没有声音。沈若鱼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担心。
  先生说,给你。
  沈若鱼放下电话,说,什么?
  给你找的资料啊。
  沈若鱼说,我不看。从此我和有关毒品的资料绝缘。
  先生说,真是不识奸人心。就说是三令五申禁止什么事,也有个余音袅袅下不为例。你别烦,这是最后一份了。
  资料
  严复是中国近代杰出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早年学习海军,留学英伦,学贯中西。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他翻译出版了《天演论》《原富》等一系列著作,将西方的进化论和进步的社会科学学说,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毛泽东同志曾称赞他是“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是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大思想家、大翻译家,在青年时代就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终身难以戒除。
  严复从19世纪80年代,就已染上鸦片。1879年,他从英国留学回来后,被北洋大臣李鸿章调到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任总教刁,会长,总办。在他的卧榻后面有地铺,他常常躺在上面吸食鸦片,以榻帐为烟雾。
  严复1916年1月9日的日记里用英文记载着:“Twopipcrsintheafternoon。”意为:“午后,吸烟两筒。”
  严复的鸦片烟瘾很深,酿成重病。1920年,因吸食鸦片引起的哮喘病与肺心病,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严复不得不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并遵医嘱,停食鸦片。他在1月4日写给熊纯如的信里说:“但以年老之人,鸦片不复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间非服睡药尚不能睡。嗟夫,可谓苦也。恨早不知此物为害真相,致有此患。吾早知之,虽日仙丹,吾不近也。寄语一切世间男女少壮人,鸦片切不可近。世间如有魔鬼,则此物是耳。吾若言之,可作一本书也。”
  严复带着无穷的痛苦和深深的悔恨,于1921年10月27日病故。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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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羽回到病房,支远说,医院炒了我们鱿鱼?
  庄羽回答,惩前毖后,只要交了检查,就可留院观察。
  支远说,这样最好。治病也像野兽喝水,走得顺路了,一般不愿另起锅灶。我用中药,感觉不错,或许真能根除了。只是两人的事,为什么只找你一个人谈?好像我无足轻重?
  庄羽说,这也值得吃醋?你许不是看上了女院长,想找一个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
  支远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觉得这种受训的常烘,由我顶着,心里安定些。身先士卒的意思。
  庄羽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的案情比你重。你不过是私藏BB机,我是偷吸毒品。
  支远说,只是这检讨书,多年没操作过,难。
  庄羽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叫孟妈来。
  支远说,孟妈是什么人?到底也是个医生,又不是你的保姆私人校贺,焉能随叫随到?
  汪羽说,我叫你去,你就去。她一准就到。看你这磨磨蹭蹭的样,席子,你去。
  果然,不一会儿,孟妈就随着席子过来了。
  好闺女,你怎么啦?孟妈这两天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你还好吧?没人欺负你吧?孟妈一张脸若九月金菊。
  孟妈,别蜜里调油了。今天我有一事求您。庄羽开门见山。
  何事啊?孟妈可是个大忙人。孟妈开始端架子。
  请您代写一份检讨,越快越沉痛越好。庄羽吩咐道。
  孟妈说,闺女,孟妈我乐意帮你。可写这玩艺,我也没谱。
  庄羽拍拍孟妈的肩膀说,拿糖是不是?我也不是白使唤人,给润笔费。
  孟妈眼睛一亮,随即暗下来,说,仨瓜俩枣的,恐怕不够润笔,只够润喉。孟妈不希罕。
  庄羽说,孟妈你别小看人。我就花大价钱买个痛哭流涕的检查,只怕你的手艺潮!
  孟妈激将道,庄小姐你不要小看人,你孟妈当年也是造反派,什么没见过?咱们一言为定。
  庄羽从卫生纸上撕下巴掌大一条,向支远要了笔,写下一个数字,然后说,这就是庄氏银行的银票。等我们出了院,你就凭这个向我领钱。
  孟妈将卫生纸片段,细心对折,再对折,直到纸片成了一块平整方正的纸块,放在白大衣最上面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走了。
  支远说,你还真行。
  庄羽说,是她真不行。
  以后庄羽和支远的治疗很成功。两人用的方法虽不同,效果都不错。当然庄羽不止一次旧病复发,狂吵着复吸。病房已根绝对外孔道,嚷嚷得再厉害也白搭。简方宁给她用了强力的镇静剂,一天天一关关也就熬过来了。
  毒品一戒除,脸上的颜色顷刻就不一样。特别是庄羽,年轻,再加上以前当运动员的底子,素质好,竟像杀灭了蚜虫的小白菜,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渐渐显出当年风姿绰约的模样。
  简方宁对她格外关注。好像是一个老艺人,费了心血雕出一个将来也许成为精品的毛坯,虽然大匠不以璞示人,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院长,您对我有再造之恩。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庄羽说。
  永不吸毒,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简方宁说。
  呵,我说院长,您别老吸毒吸毒的,拿人一把。庄羽像个爱撒娇的孩子。
  我想不到除了这种医患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简方宁真的困惑。在医学以内的范畴里,她可以叱咤风云,但在这一行以外的领域,脑子就迟钝了。
  我想建立一种新关系。庄羽一语双关。
  简方宁惊喜地说,你同意留在医院工作了?
  庄羽说,我仔细想了许久,我不能留在医院里。这是一句十足的谎话,她从来就没打算留下过,但她不想伤害简方宁。
  为什么?简方宁觉得不可思议。在她看来,一个病人能有“这样的机遇,应该是难得的信任。
  庄羽说,简院长,说句心里话,我看不起你们这行。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在这里呆着,没办法的事。我随时都可以出去。可是你们呢?无期徒刑。干这行,比看管犯人都不如。
  犯人有罪就没理。病人,有病就有理。我给过你们罪受,我也骂过你们。如果我当了工作人员,位置就变了,成了挨打受气的痰盂。我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在外面挣钱,一年挣一百万。在一般人,那是多大一堆票子,根本就想象不出来。但所有挣到一百万的人,都不会以这个数为满足。那才是我的正事。简院长,等我以后当了千万富翁以后,我回来看你。给你捐一座金碧辉煌的医院。也许我以后做了女部长、女首相什么的,您的功劳就更大了。
  简方宁很失望,但无法勉强。吸毒者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夸夸其谈,自我为中心。她想起医界一句名言,知道患病的是什么人,比知道某人患什么病,更为重要。
  不管怎样,在送支远庄羽夫妇出院的时候,她还是再三叮嘱:给你们的药,一定要坚持吃。道理已经讲过多遍,就不再重复了。别以为一切都正常了,就大意,白色魔鬼在不远处,惦记着你们。对我的最好报答,就是让我永远别见着你们。
  庄羽说,别啊。简院长,结识了您,是咱们的缘分。我还得创造机会再相见。
  简方宁说,多保重吧。
  她不想同病人过多联系。一名老农,把庄稼收割以后,他就不再关心那些麦穗,是烤成面包还是杂成面条。那不是他的事,是厨子的事。新的未知病人,永远吸引着医生,诱惑着医生。医生都是喜新厌旧的人。
  支远立即飞回南方打理生意,庄羽留下休养。她对自己回到当地还能否坚持操守,很不自信,打算看一段再说。她不断给简方宁家里打电话。
  简方宁很奇怪。她的工作人员都不知她家的电话号码,有事只是用BB机联系。简方宁特意保密电话机的号码,为的是给家人留下一个相对安宁的晚上。戒毒医院的夜生活险象环生。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的?简方宁问。
  只要我想知道,就会知道。我知道有关你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庄羽电话里说。
  简方宁说,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是不是治疗上有了什么反复?
  庄羽挑战地说,如果不是治疗上的问题,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简方宁迟疑说,那当然……也可以……但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更多的话题。
  庄羽说,您不是还想为我规划以后生活的道路吗?
  简方宁说,我是那样想过。但你的话使我明白,我们绝不是一样的人。我没有权利要求所有的人,接受我所热爱的生活方式。大家都是咎由自取。
  庄羽说,简院长,你这是挖苦我。
  简方宁说,生活就是这样。不存在谁挖苦谁的问题。道不同,不相与谋。
  庄羽说,可我认识了您,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女人非常艰苦非常自豪非常荣耀地活着。我想做您永远的朋友。
  简方宁说,做我的朋友不是容易的事情,起码需要时间证明友谊。而且,你绝不能再吸毒。一个连我的工作都不尊重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朋友?
  汪羽说,时间吗,我有的是。从此后我每天给你打电话,无论在天涯海角,我都向你诉说想念。
  简方宁说,我指的时间,不是这种甜得发腻的交往。友谊是一种长得很慢的植物,像盆景一样,需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悉心照料……庄羽,你还年轻。你可以不到我的医院里来工作,但应有一个新的开始,同过去的生活决裂……
  简方宁放下听筒的时候,手心都是汗水。
  潘岗说,孩子还等着你给听写作业呢!
  简方宁忙着叫,含星含星……
  潘岗说,喊什么喊?你不觉得时间晚了点吗?孩子早睡了。
  简方宁耐着性子说,你看我这么忙,还开什么玩笑?你照管了孩子,我感谢你,心里有数。
  潘岗沉着脸说,谁给你来的电话?
  简方宁答,一个病人。
  潘岗问,病人怎么知道咱们家的电话?
  简方宁说,我也纳闷。问她,也不说。
  潘岗说,装什么奸人?分明是你告诉他的。
  简方宁说,你怎么瞎赖人?
  潘岗继续挑衅,说,那个大烟鬼是男的还是女的?
  简方宁皱了一下眉,她想对潘岗说,人家已经戒了毒,就不要大烟鬼长,大烟鬼短的。一看潘岗蓄意制造事端,就简短地回答,女的。
  潘岗说,我不信。我看你说得那个热闹劲,还替人家规划以后的生活道路,分明情意绵绵。你那个医院里,住的尽是大款小款,你给他们治病,他们就谢你。有一个半个地瞧上你,也说不定。你说是女的,我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拨给她。如果她说刚才是她打的电话,咱们就拉倒。如果不是,你小心……
  简方宁反而笑起来,说潘岗,别瞎猜了。这是一个女病人,名叫庄羽。可我没法告诉你她的电话号码,她只是无数病人中的一个,我没记住她的号码。沈若鱼化名范青稞,就和庄羽住在一个病房。她那里可能有庄羽的电话,你要是有兴趣的活,就同沈若鱼联系……
  潘岗原来也不过无事生非,现在借机下台说,好啦,这么复杂,我相信你说的就是。但是女的我也不放心。你跟病人说的话,比跟我和孩子说的多得多,口气亲切无比。你打算做大烟鬼的教母吗?把你的爱,给我和孩子剩一点!
  潘岗突然动情地抱住简方宁说,真的,方宁!我求你!不然,有一天,我们都要后悔的!
  简方宁完全意识不到警报的含义,胡噜着潘岗的头发说,既然你这么不愿意病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以后我一定注意就是。
  潘岗浑身哆嗦了一下,心里叹道,方宁啊,你实在是太单纯了。可惜我没法指教你,一个男人要是对他的女人特别好或是特别坏,都是危险的信号。
  第二天晚上,庄羽的电话又像候鸟,翩然而至。
  简院长,您好。我整整一个白天,都在等着晚上。等着和您说说我的心里话。庄羽热切地说。
  你有什么事吗?简方宁的口气,很是公事公办,。
  庄羽一往情深,居然没听出简方宁的淡漠,热烈地说,简院长,你使我觉得生活有了不同的意义,我……
  简方宁打断了她的话说,如果你的治疗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咨询的问题,我很忙,对不起、就谈到这里吧。
  庄羽对着忙音鸣叫的电话听筒,咬得银牙迸裂。
  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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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节(2)



一个晚上,她不断听到有人在半空中,嘲弄地对她反复说着这句话,怒火便愈烧愈烈。到了快天明的时候,她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一些,极为难得地原谅了一回别人。简院长真的是很忙,她也许正在进行一桩很重要的科学研究,不喜欢别人的打搅。好吧,我庄羽通情达理。她这样想着,对简方宁不再义愤填膺,对自己充满了哀怨的敬佩和怜爱。。
  又到了晚上,本该是给简方宁打电话的时间。但庄羽坚强地隐忍着,她想,简方宁一定也在焦虑地等待着她的信息。在经历了昨天的冷淡以后,她要显得更加矜持和高傲。如果简方宁今人打来电话她一定也要说,我忙着呢,然后抢先把听筒放下,把无尽的惆怅的忙音,留给尊贵的女院长在深夜细细品尝
  庄羽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想象之中,眼珠溜圆地盯着电话。
  电话像百年僵尸,无声无息。庄羽不停地查看它是不是坏了,或者是压簧没摆平。待一切无误后,才放下心来。但马上又想,刚才的检查只说明过去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只有再次检查,方能有最新的结论。电话被她不停地折腾着,她又想,简方宁打来的信号,会不会被占线声音所拒绝?
  就在这无穷的自我折磨中,电话铃像施了魔法,猛然响起来。
  我是庄羽啊……庄羽简直是扑过去的。
  我是支远啊……你还好吗?是不是在发烧?我听你的声音不正常,直喘粗气。支远在遥远的地方问候她。
  有什么好的,有什么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不死就算是好。庄羽没好气地说。
  支远不知她何故发这样大脾气,但对她的喜怒无常见怪不怪。就说,我很好啊。中药的效果还是不错。
  庄羽说,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支远说,你很难受,是吗?要不我马上飞回去,看你?
  庄羽说,不要!你飞回来管什么事?你也不是院长!你还有什么事没有?我不想说话了。
  支远还想说什么,但又实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正沉吟着,庄羽毫不迟疑地收了线。
  整个夜晚,庄羽在焦躁和期望中等待着,甚至短暂地出现幻听。她以为这是一往情深,其实是戒毒过程中的反应。简方宁给她开的药,摆在茶几上,服下后,症状就会有所缓解。但是,庄羽拒不服药,她想用自己的意志克服毒瘾的稽延症状,给简方宁一个惊喜。一直煎熬到子夜时分,庄羽实在等不了了。她必须要听到简方宁的声音,她要证明自己在简方宁心中的地位,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电话铃响了。庄羽的手指轻微哆嗦,她不知道今天将是怎样的结局。
  待铃声响到第五声的时候,一个浑厚朦胧的男声接听,问:找谁?
  庄羽设想了千种可能,但是没有想到若不是简方宁听电话,她将怎样说。她也没有想过现在己是深夜,是否打扰了他人安眠。她甚至没想到,简方宁也有家人需照料。庄羽习惯了以自己为轴心转动,对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我找……简院长。她反应还算快。
  一听院长这个称呼,潘岗就没好气。他看了看夜光表的指针,已是凌晨。简方宁因吃了安眠药入睡,一时没醒来。面对满脸倦容的妻子,大动侧隐之心,对医院充满厌恶。但又怕院里真有急事,耽误了,也吃罪不起。
  在头脑里迅速进行了衡量,他压低声音问,你是哪一位?有什么事?
  看来院长的丈夫像个训练有素的校贺。庄羽想着,情绪平定了一些,说我叫庄羽。想和院长聊聊天。
  潘岗一听庄羽这个名字,冤有头债有主,火儿腾腾直冒。说,庄羽你听着。你吸大烟原本就是犯法的事,简方宁给你治,那是她的工作,迫不得已的事。她怎么会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你放明白点!半夜里往民宅打骚扰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你马上撂下机子,我就饶过你这一次。要是胆敢再打来,我就到公安局告你……他气喘咻咻地扔下电话,积存许久的恶气,才舒展一点。
  庄羽一辈子没受过人这样的抢白。摔下电话,她疯狂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她没想到院长在背后把她说得如此不堪,以至她的家人,都这样仇视自己。简院长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她在茶余饭后,对着那些不吸毒就以为自己多么高尚的人,把吸毒的人,贬得一钱不值,成了开心的笑料。
  是的,天下人与人的分野原来就是这样简单————
  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简方宁你有什么了不起?
  庄羽将会证明,她和你是一样的人!
  庄羽撕开了一块“白箭”口香糖,找出藏匿已久的白粉。
  在袅袅的烟雾里,庄羽感到腾云驾雾的满足。她一点都不为自己又一次的戒毒失败惋惜,只是为了伤害了简方宁而极端快意。你说过,你的工作就是戒毒。我让你又少了一个成功的病例。哈!当然,在最深的意识底层,她也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借口,是自己重蹈覆辙的序幕。
  第二天,庄羽下午才起床。回想起昨天,不,是今晨的所做所为,她有些后悔。她真的要简方宁再救她一次,毕竟她已经戒了这么长时间,戒毒太不容易。
  她的电话打得很早,希望不会影响了院长家人的休息。没想到,电话铃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接。再打,还是荒漠般的寂静。
  是不是她家的电话坏了?庄羽一不做,二不休,向电话局维修部门交涉,让检查简方宁家的电话是不是出了故障。对不起,小姐,电话线路完全正常。电话局答复。
  那我的电话为什么打不进去?为什么?你们说!汪羽恼怒地喊叫。
  那是因为对方关机,信号发送不进去。电话局解释。
  想避开我,把电话锁了。可是我要让你知道,庄羽要做你永远的朋友!庄羽恶艰狠地说。那个夜晚,庄羽彻夜未眠,怒火像荒草一般蔓延,报复疯狂地滋生。
  一段日子后,庄羽独自来看简方宁。怀里抱着一束双手围不拢的红玫瑰,芬芳的气息简直像到了五月的玫瑰谷。
  我的天!寒冬腊月的,真是希罕物!是送给孟妈的吧?孟妈鼻子凑过去,像狼狗侦查一样嗅着。
  孟妈,咱们俩的账可是一清二楚的。你不要趁火打动。庄羽把玫瑰花猛地往回一抽,紫刺儿差点把孟妈的鼻梁划破。
  简院长,您好。我就要回南方去了,临走前,特地来看看您和医院的医生护士。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庄羽衣着朴素,藏蓝色牛仔夹克配同色灯芯绒长裤,扣边的童花头,脸上略施脂粉,清纯可人。
  对于所有回访的病人,简方宁只要不是特别忙,都很热情地同他们谈一会儿。这是一种可贵的交流和医学积累。
  你怎么样?简方宁关切地问。
  一看到简方宁因为操劳而憔悴但依然清秀端庄的面庞,庄羽如见亲人。她真的非常喜爱面前这个女人,因为喜爱,就要把她据为己有。她的心分裂了一下,马上暗骂自己婆婆妈妈,心慈手软。笑吟吟地说,还好吧。
  简方宁审视的目光像B超一样,从庄羽全身扫过。疑惑地说,我看你的神色不太好,不会……
  庄羽很肯定地说,院长,不会的。我如果复吸了毒品,就没有胆量来看您和蔡医生,还有护士长。我不是自找没趣吗?我前些日子一直感冒,所以面色不好看。待我下次来,一定红光满面,叫你们认不出我。
  蔡医生说,要不要我给你开个化验单,查一下?
  庄羽说,谢谢您的关心。但我今天真的不是以病人的身份来医院,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我和支远对你们的感激之情。这一大抱玫瑰花,是专送给院长的。
  简方宁说,哎呀,我可消受不起。
  庄羽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是不拿病人一针一钱,但这花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只是表示我的悔过之心。我原来在玫瑰花里,夹带过毒品,骗过了院长的眼睛。给医院带来了混乱,也给自己造成痛苦。院长若是不收这花,是不是还在怀疑我?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花瓣一朵朵撕下,以示我道歉的心意。
  庄羽说着,竟真的不再做声,用细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把沾满水珠的血色花瓣,一片片揪下,丢在地上。她做得很轻柔,好像在拔一只红色鹏鸟的羽毛。
  眼看落英缤纷,窗外又是寒凤凛冽。就是让庄羽把花带回去,也已被蹂躏得花容失色。
  大家满面惋惜,简方宁朗声道,好了,我作主了,这花就留下来,摆在我们医生办公室,让大家都闻闻花香。
  人们都很高兴。
  庄羽又对跟在身后的司机说,你把那幅画,从车里拿上来。
  司机就乖乖下去了。
  孟妈说,你在这里没有多少日子,就又买了车,又雇了司机,气派好大。
  汪羽不屑地说,我没那么排场,这里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这人是出租司机。
  孟妈说,那人家肯让你像使唤小工一样地吆来喝去?
  庄羽说,给钱呗。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这您不是最明白的吗?
  正说着,司机将一大幅油画抱了上来。大家凑过来一看,都被画面恢宏的气势所震撼。
  黝暗厚重的油彩,占据了画布上绝大的位置,冰川层叠,仿佛破裂的绸缎拥挤在一处,呼之欲出。在波峰浪谷之间,隐隐现出一块赭色礁石,上面有一柱灯塔,向无边的黑夜,倾泻着温暖的橙红色光芒。一只单桅小船,颠簸得如同弹丸,依了灯塔的指引,奋力在挣扎……整个画面很少有真正的白色,到处是幽蓝、深灰、褐色,甚至是黑色,但你知道它们是大块的白色冰原……
  画面一种不屈和象征的寓意,喷薄欲出。大伙不懂油画,但被气势所悟。齐声赞道,不错不错…
  只有简方宁不买账,说看这船的样式,该是很古老的,似乎是若干个世纪以前的产品。但灯塔里射出的光芒,却分明是电光源。细节上不够真实。
  滕医生说,也许是现代仿造古代的船。如今世界,什么事没有呢?
  大家都说有理。
  庄羽懒洋洋地说,我也不懂,只是向一个画家说了,我要订购一幅气势不俗的画,以表达我对医院的感激之情。不要小家子气的。他们就送了这幅来,说名字叫“白色和谐”。
  大家大哗,说这跟“白色”和“和谐”有什么关系呢?想不通想不通。
  庄羽说我也想不通。可人家说,莫奈有一幅名画,叫做“绿色和谐”,画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绿色。说这画就是按照我的意思特意构思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在表达的是心意,只要你们收下了我的这份心意,管它是什么色和不和谐呢,和咱没关系。我都知足。
  简方宁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庄羽冷笑一声说,让我带回去,是不是?您没看这上头,我特意让画家用红油彩写了——献给戒毒医院的所有医生和护士……您打算让我挂在自家的客厅里,是吗?那还不如我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把它烧了。你们就权当是我送给医院的一块匾,古往今来,就有这个规矩。只不过我不愿搞得那么俗就是。
  大家就忙说,算了。
  简方宁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挂在医生办公室吧。
  庄羽说,这么大,挂得下吗?
  大家一看,真是不相宜。庄羽说,我倒有个意见,不过怕被人说成是腐蚀革命领导,不敢说。
  大家就笑,说是当着这么多人,你就腐蚀吧。只要不是当时就烧个洞的硫酸,我们大家用清水一泼,也就消了毒了。
  庄羽说,我看简院长的屋子里,四白落地,挂上正合适。
  大家就到院长室一看,这画简直就像是量着尺寸定做的,挂在墙上,顿时满室生辉。
  大家就说,先让白色在这儿和谐吧。
  看出简方宁有反对之意,大家马上补充说,过些日子再到我们那边去和谐一阵子。
  简方宁不好拂了大家的意,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告别的时候,庄羽说,简院长,你会永远记得我的。
  简方宁说,我当然会记得你。
  她没有注意到庄羽嘴角凝着含意莫测的微笑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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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节(1)



沈若鱼回家看妈妈。老娘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长时间,人不见,电话也没一个。我还以为是拐了我的钱,上外国了。
  沈若鱼说,妈呀,您那点钱还够到外国去啊?走不到香港就成丐帮。放心吧,还您的时候,我会按照同期银行利率,再多给您一个百分点。
  老娘说,你以为我是想钱?我是想你。
  沈若鱼说,您真是应该想想我。这一段过的日子,比当年在西藏都苦。
  老娘说,讲讲。我就是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沈若鱼说,我的故事老人不宜。您还是免听吧,省得做噩梦。您有什么好吃的,快端出来,犒劳前方归来的将士。
  吃饭的时候,母亲不断地咳嗽哮喘,沈若鱼说,怎么我这些日子不在,您就变得风箱一样。
  母亲说,我这是冷空气过敏,一到冬天就受罪。医生说,要到暖和的地方避一避。要不,越发作越严重,肺成了一个大泡,就难治了。
  沈若鱼说,就是说您得像大雁一样,飞到南方去过冬?
  母亲说,医生是那个意思。我说,要是老头子还在,就能陪我去了。可我现在一个孤老婆子,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
  沈若鱼说,妈,您这不是影射吗?
  母亲说,我是实事求是,人家医生怎么说的我怎么传达。
  沈若鱼说,您这么一说,我真是不好意思了,这样吧,父亲在南方不是有几个老他友,总约您去看看?这次,我们就一起到他们那儿走走,一来访旧,二来避寒,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再飞回来。
  母亲说,倒是好。只是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工作?
  沈苦鱼说,我有什么工作?和您一样,离休了。
  母亲说,别搞错了,你是退休。
  沈若鱼说,反正都是休了,您怎么一点幽默都不懂。
  母亲说,这可是侍遇,哪能随便就幽?
  沈若鱼说,我这就和他们联系。那些老爷子都是离休的人了,不比在位的时候,说话算话雷厉风行。要给人家多打点提前量。
  母亲说,好。当年小的时候,是我带着你们出门。现在反过来了,是你带着我出门。
  沈若鱼说,您赶紧把丝绸阿婆服找出来吧。昨天看天气预报,那边零上20多度,伟大祖国幅员广大海阔天空。
  沈若鱼回了家,对先生说,我打算到南方走一走。
  先生说,公款旅游?
  沈若鱼说,想得美。陪我妈躲避北方的风沙。
  先生说,我看你心中装着全世界,惟独没有我一人。
  沈若鱼说,要不,你也跟着一块去?到我爹的那些故旧家里,听他们痛说革命家史和各式各样的牢骚?你既然主动请战,我退居二线,怎么样,把挨门挨户叫叔叔叫阿姨的光荣,留给你?
  先生说,饶了我吧。此次南巡,何日北上?
  沈若鱼说,怎么也得等我妈深恶痛绝的冷空气,返回西伯利亚以后吧。
  先生说,问君归期未有期。
  沈若鱼说,想不到我这么重要,你还挺伤感啊。
  先生说,这是装的,其实心中窃喜。你不在,我岂不是更加自由?
  沈若鱼说,我是无为而治,你就好自为之吧。
  两人正说笑着,电话响了。
  我是沈若鱼啊。
  我是简方宁。
  两人开始煮电话粥。
  我要陪我妈到南方走一圈,正想告诉你。沈若鱼说。
  你一走,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简方宁说。
  院长大人,何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其实我在这里,除了给你添麻烦以外,又能给你什么帮助呢?沈若鱼不知道自己对于朋友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很感动。
  帮助有的时候不是给你便利,正好是添麻烦。在这种麻烦中,你感到自己的价值。心灵相通,不需要解释,人一生能有这样的朋友,就是幸福。慈爱的母亲,严厉的父亲,都不难找,有天性在里面,动物那里,可以找到比人更精彩的例子。唯有朋友,这是人的特产。简方宁的声者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遥远。
  沈若鱼不想和朋友一道伤心,就说,方宁,您这些充满哲理的话,等我回来再领教,好不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我的连衣裙。
  简方宁说,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啊?
  沈若鱼说,按照我妈妈的作战计划,恨不能这一次扫荡到曾母暗沙。
  简方宁随口道,那也到庄羽所在的N市了?
  沈若鱼说,是啊。
  简方宁说,假如你有时间,就和她联系一下。
  沈若鱼说,你对她念念不忘,我一定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前去探望。
  简方宁道,帮我看看她和支远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这在医学上,称为追踪寻访,作为使用中药的病例,我要的是第一手资料。
  沈若鱼说,真是冷酷,追杀到天涯海角。
  简方宁只要一谈起工作,立即就像充了电的玩具小熊,精神抖擞起来。她说,注意啊,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别光听他们说。
  沈若鱼说,知道啦。你就等着听我的秘密报告吧。
  简方宁轻轻一笑,放下了电话。
  沈若鱼携老母到达N市的时候,已是行程尾期。南方冬季怡人,温暖而不潮湿。每平方公里绿色植物蒸腾出的大量氧气,使母亲的哮喘病好了过半。刚开始南下时的焦灼渐渐稀释,寻亲访友到处受到款待,温情充盈,使人倍感轻捷。
  精神只要一放松,就会无事生非。
  一日住在父亲战友的遗孀家,两位老女人相对流泪。女人如果经常能有机会,大张旗鼓地哭一场,就像是洗一回温泉,对精神安抚和益寿延年功效卓著,妙不可言。所以沈若鱼根本不劝她们,自己乐得看电视。
  那天晚上的电视台,好像约好了,把所有最垃圾的节目,都汇集到本日演出。沈若鱼像打机关枪一样,连连按着遥控器,直到怀疑自己的手指得了腱鞘炎,也没看到一个稍微可以忍受的节目。
  沈若鱼便给先生打电话,报个平安。
  然后打电话给简方宁,但是无人。最近简方宁不知在忙着什么,总是找不到她。
  再给谁打电话呢?沈若鱼开始翻电话簿。女人打电话有的时候也像买东西,并不是想好了什么才去买,而是在商场里瞎逛,灵机一动,就买下了某种并不需要的东西。一个号码像图钉似的,在字里行间闪亮。沈若鱼想起了简方宁的嘱托,拨动了它。电话铃响了许久,没有人接。当沈若鱼正准备放下的那一瞬间,有人说话了。
  您好。我找庄羽。她说。
  没这人。对方女声,很不客气地把电话压掉。
  沈若鱼很奇怪,看着话机显示屏上遗留的自己刚拨完的数字,对啊,没有拨差。再不然,就是庄羽给自己写借了?她突然想到,也许庄羽当初给她写电话的时候,就是假的。为了证实这一点,当然主要是没有任何事干,沈若鱼又拨了电话。
  还是那女人接听,这回沈若鱼学精了一点,她换了口气,说,我找支远。
  支远是谁?那女人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没这人,你错了!
  眼看对方电话就要砸下的当儿,突然听到电话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慢点放,我来接这个电话。
  尽管声音遥远模糊,沈若鱼还是精确地听出了——她正是庄羽。
  哪里?庄羽说。
  你是庄羽吧?沈若鱼经历了这番找人之苦,热情比刚开始打这个电话时,大力提高。
  庄羽是谁?庄羽说。你是谁?她又问。
  我是沈……我是范青稞啊。庄羽,我都听出你的声音来了。你听不出我吗?我们在一间病房吧住了那么长时间!沈若鱼大喊大叫,好像对方是一个昏迷的病人。
  喔,想起来了。我们是病友。庄羽说。
  可是你刚才还不承认,差点让我吃了闭门羹。范青稞抱怨。
  大姐,那不是我们的真名,就像一次性的筷子,谁记得住?出了医院,就把它留在污物桶里了,哪里还带回家?新换的保姆不知道这段故事。幸好支远这个名字,比较上口,我才凑合记起遥远的往事。庄羽说。
  并不遥远啊。沈若鱼说。
  那要看这段时间对谁而言。一个月,对于一个将活八十岁的人来说,只不过是生命的千分之一。对于一个只能活一年的人来说,差不多就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后者当然觉得遥远了。庄羽的声音像是自河外星系传来,微弱,但很清晰。
  沈若鱼不想和她争辩这种充满末日意味的谈话,转而问,你怎么样?
  庄羽说,是你个人对我这样关心,还是奉什么人旨意而来?
  沈若鱼说,我看不出这二者有什么不同。都是好意。
  庄羽说,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真话。如果是别人的意思,我就说人家想听的话。
  沈若鱼说,说真话吧,真话也是人家想听到的话。
  庄羽说,你能想象得出我现在在做什么?
  沈若鱼说,在睡觉吧?听你声音一股做梦的气息。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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