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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红处方』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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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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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节(2)



 庄羽说,谢谢你的美好想象。我已经很多天不睡觉了。根本睡不着。此刻我蹲在地毯上,脸是银杏绿色,眼眶是茄子蓝,背倚着沙发的裙边,缩成一团,在用最大的毅力,保持声音的平稳,给你打电话。
  沈若鱼说,危言耸听。
  庄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用最后的气力来骗人,是不是太不值?
  沈若鱼说,你快死了?年轻人,别瞎说。
  她说不上喜欢庄羽,但这个女人,毕竟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此刻听到一个活生生的性命,就要消失,不禁毛骨悚然,嚷起来,你可千万别死啊,简院长还等着听你的消息呢。
  庄羽在电话线的那一头,格格笑起来,说,大姐,你这么快就露出马脚,我本以为你坚持的时间还能长一点。简院长不是这样跟你说的吧?她烦透了。恨不得我早死,哪里还会挂念我?
  沈若鱼说,千真万确。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我和她是多年的朋友。
  庄羽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忍说破就是。看两个不会撒谎的人骗人,好玩。
  沈若鱼说,不管怎么说,她很关心你。
  庄羽说,我也关心她。绝对超过了她关心我。情感赤字在我这一边。
  沈若鱼说,咱们不开玩笑了。你到底怎样?
  庄羽说,我刚出医院没几天,就开始复吸。这一次,我不再吸四号了。一下子加了三个数,我吸“七”了。新产品,非常贵,但是更过瘾。我现在已经片刻不能离开“七”了。它可以使我不睡觉不吃饭,飞翔在迷幻的世界里。我开始咳血,“七”把我的肺烧穿了。吸毒的人都知道,到了这分上,最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
  沈若鱼吓得差点扔了话筒,说,你胡扯!
  庄羽笑嘻嘻地说,真是这样。我实在是太不像人样了,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不好意思啊,所以没法让你来看我。我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刚才形容的那模样,已经很文过饰非了,情况只比我说的更坏…
  沈若鱼说,庄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咱们一块回北方吧,路上我照顾你,一下了飞机,你就直接到医院去。我去和简方宁说,我相信她一定会收你入院的。沈若鱼急起来,救人如救火。
  庄羽轻笑一声说,只怕简院长,已没有气力管我的闲事了。
  沈若鱼说,这怎么能说是闲事?她是院长,治病救人是本分。
  庄羽说,她呀,泥菩萨身上长草——只怕早荒(慌)了神了。
  沈若鱼一惊,听庄羽的意思,好像有什么变故。她怎么啦?沈若鱼着急问。
  要是没什么特别的意外……她现在也成了和我一样的瘾君子,离了“七”,就过不了日子了,庄羽非常得意地说。
  什么?有人给她下了毒?你瞎说!这不可能#夯人能害得了她!她是专家!沈若鱼全身颤抖,牙齿格格作响。
  突然停电了,霓虹闪烁的城市,顿时变得一片漆黑。片刻之后,点点的应急灯亮了,它们不但无法重新将城市从黑暗中打捞出来,反而像鬼火一般,显出人烟稠密的荒凉。到处是不安的骚动,黑暗覆盖之下无数罪恶潜行着。沈若鱼死死揪住电话线,拼命反抗庄羽的话,但深刻的恐惧攫住了她。信息越令人惊骇,越可能是真的。
  是啊,所以能害得了她的人,是了不起的人。庄羽的声音宏亮起来。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吸进“七”,单手操作,获得成功,就像飞机进行了空中加油,精神一振。
  他是谁?沈若鱼吼起来。
  大姐,别这样,镇静一点。我就喜欢简院长的风度,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她发现这件事时的表情,我想,一定是眼含秋水,面带春风,依旧温柔淡定。她用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神情,对待过无数的病人,轮到她自己,该也是从容不迫的吧?庄羽来了兴致,十分饶舌。
  少废话,快告诉我投毒的是谁?
  我说,大姐,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啊,我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您还让我说什么呀?下毒的就是我啊。庄羽厚颜无耻地表白。
  天!啊!
  沈若鱼真想变成一股电火,顺着电流滚动,飞进庄羽家,用黑色的电线,一圈一圈紧紧绕在这个女人细细的脖子上,勒死她。但除了一个七位数的号码,在这座城市里,再没有关于她的一点线索。
  你那里停电了吗?庄羽宕开话题。
  停了。怎么样?
  我这儿也停了,停电按区,咱们离得不远。大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生我的气吗?庄羽柔声问道。
  我想掐死你!沈若鱼怒不可遏。
  你恨我,这太对了。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是我自己。没人知道我心中闪过多少罪恶的念头,我是一个堕落邪恶的女人,简方宁企图救我,她就犯了一个大过失,要用她的命来洗这个错误。我一天天地沉没下去,招谁惹谁了?我不偷不抢,醉生梦死,多么舒服#狐是我自己的,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凭什么要受别人的安排?你救了我,你就有罪,你让我看见了正常人的生活,我又回不到那里,你说我不恨你我恨谁?你给了我稻草,可我浮不起来,我就得揪着你一道进污泥。她让我多了痛苦,多了绝望,多了恐惧,多了自卑,她把我最后的幻想打碎了,她必须用命来赔我!……庄羽歇斯底里地发作着…
  还是先压住满腔的怒火,从这个疯狂的吸毒者嘴里,套出更多的情况。你不是早就回来了,怎么下毒呢?沈若鱼问。
  反正我快死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我用“七”,制作了一大幅油画。送给了戒毒医院。我并没有说是专门送给院长的,简方宁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那样她就会怀疑。但那画,是按照她办公室的尺寸定做的,只有挂在那里,才天衣无缝。那不是普通的画。每当阳光和灯光照射在上面的时候,溶解在油画颜料中的“七”,就会缓缓地像烟雾一样释放出来,人呼吸着这种空气,就不知不觉地上了瘾。这幅画,花了我好多钱。成本高,再加上要找个不出卖我的画家,到处都要用钱打点。要知道,“七”是非常昂贵的……
  不过,我不在乎……庄羽忙着吞云吐雾,声音忽大忽小。
  沈若鱼大叫道,庄羽,你想得美。这只是你的如意算盘。简方宁一定会发现你的阴谋,她才不会上你的当!
  庄羽说,大姐,我是爱她,所以才给她下毒。我不能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她太高尚,太尊贵了。我今生今世,永攀不上。但是我可以把她变成和我一样的人。一个人落在水里,别人来救他,他当然感激,但是如果终于救不出他,那他就要把救人的人,一齐拖下水底。这是人的本能啊,我害怕死亡……一想到能有这样一个美丽智慧的女人,和我一道走进深渊,我就不再恐惧,甚至充满了幸福感……你不应该责备我,应该责备的是水,是深渊,是我为什么不早些碰到她……
  再说啦,作为一个医生,亲身体验一下病人所受的煎熬,有什么不好?万一她挣扎出来,从中找出了制服魔鬼的武器,我还帮助简院长成了一代医学泰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中国古代就有殉葬一说,想我庄羽,一个小小的无名鼠辈,一个吸毒的下贱女人,能有这样一位美丽卓越的女医生陪同赴死,就是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也会快乐。
  其实我也时时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手段毒辣,害人太惨?
  但我想,不是。我是爱得太深,我想往光明。既然光明不肯接纳我,我就撕下一缕光明,带到地狱里面去,让地狱也温暖些,清洁些。我是害怕啊,害怕地狱的黑,害怕毒蛇分岔的舌头……我快死了,就在这几天……
  庄羽蝶蝶不休地演说着,每一句话沈若鱼都听到了,都记得很清楚,但是她丧失了思维的能力。庄羽的影子,渐渐在沈若鱼面前模糊起来。她忘了她的长相,忘了她的声音。虽然庄羽确实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虽然话筒里分明传来她的呼吸,可沈若鱼毫无疑问地认定,她已是一具尸体。
  沈若鱼放下了电话。妈妈走进来说,怎么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
  沈若鱼怕自己的神色吓了妈妈,极力装做神态正常说,有话则长。
  妈妈说,是你打出去的,还是外面打进来的?
  沈若鱼说,当然是我打出去的。除了这一家,咱们举目无亲。
  妈妈说,那讲了这么长时间,要花多少电话费?到时候,咱们前面走了,后面电话单子报来,得把你阿姨吓一跳。
  沈若鱼说,那怎么办?要不咱们临走的时候,像当年的红军一样,在锅盖或是暖壶底下,压上十块钱,写一纸条,说老乡,对不起……
  妈妈说,那你阿姨还不得气死?
  沈若鱼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还得打一个电话哩,十万火急。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到街上的公共电话亭去打。
  妈妈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说,简短点。
  沈若鱼立即拨开了简方宁办公室的电话。
  无人。
  再打。
  还是无人。
  直至深夜,仍是无人。
  打到简方宁家里,也没人接。
  妈妈,我们立即回家!赶快买机票,越早越好!沈若鱼跺着脚说。
  妈妈怪她,你这孩子,一阵儿一个主意。听说一个星期内的票都没了,你以为有专机呢!
  那就到机场等退票,能早一天是一天。沈若鱼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拳将黑暗打出隧道,飞回北方。
  庄羽残存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将美丽的女戒毒医生拖下地狱。对生的眷恋和对死亡的恐惧,都在这个游戏中淡化。她是因为爱她才害她,独自咀嚼这种诡谲的爱意,使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充满期望。她不断地打长途电话,如果女医生接了电话,她就一言不发地放下听筒,让无尽的盲音代替她的问候。如果女医生不在,她就设想出一百种可能,惴惴不安地惦念着她。有时她突发奇想,觉得简方宁一定有最好的药,不曾拿出来给病人吃,现在轮到自身倒霉,只好贡献出来,于是庄羽也有了生还的希望。但这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粉碎了。在偶尔接通的电话里,虽然女院长的声音极其短促,只是“喂喂……”一声,她就心怯手抖地扔了电话,隔着万里银线,她依然闻到了“七”阴森恐怖的味道。看到女医生日渐憔悴花容失色,她忽而快意莫名,忽而深深忏悔,精神上寒热往来,打着摆子。
  只有一点她确切知道,她留在女医生身边的导火索嗤嗤燃烧着,就要接近爆炸的一瞬了。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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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节(1)



从景天星教授那里回来,沈若鱼沉浸在悲痛当中。晚上,她想,简方宁一定会到梦中与她相会。没想到睡得特别好,一觉到天光,先生给她留了个条,说晚上有会,回来得晚。
  沈若鱼心里像被人挖了一个洞,黑色的风呼啸着穿过。伸手去拨电话,七位码子按到六位时,猛然停住。这个号码,永远不会通往那个清晰宁静的声音了。
  她呆坐着。非常奇怪对于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静为何像狗一样地陪伴着她,不肯须臾离开。如果她一直这样冷静下去,灵魂要羞愧了。她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一定会有事。要是什么事都没有,这个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议了。她呆呆地坐着等,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来找她。到了上午十点的时候,邮递员来送信。沈若鱼,拿戳,挂号……邮递员在楼下,像磨剪子磨刀的老汉一样放声吆喝着。
  沈若鱼疯了一样地跑下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这声呼唤。
  是简方宁的来信。到处阳光灿烂,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杨树胡子霸道地垂在枝头,似掉非掉地摇曳,显出一种糜烂的萌芽状态。身上很暖和,人声鼎沸。沈若鱼很沉着地拿着厚厚的信封,在上楼的时候,才觉出楼梯上的阴冷。这封信是简方宁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间周转。但沈若鱼手指颤抖不停,纸里面满含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里的内容,由两部分组成。一页短信,另外是些随手写下的记录,直到简方宁神智昏迷的前十分钟。
  若鱼:
  你好。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间。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相知就是一切。我们就是再继续交往几十年,了解也不会比现在更多。一个人最基本的品质,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奠定。
  阅读一个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人倾诉。我无法完全预计我身后的事情。我把这副担子交给你,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在,它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有些国家规定,一定要有自杀的客观证据,比如遗书,自杀的判断才能成立。我会写一个简单的条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说明不了太多的东西,我爱生命,但当我不可能以我热爱的方式生存时,我只好远行。
  我的面前摆着满满一瓶三唑伦。我相信它,胜过一把手枪。这瓶药是我用“范青稞”的名字开出来的,用的是一张红处方。
  好了。我相信人的生命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们在天空以飘荡的颗粒相见。但愿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但愿我们并肩飞翔。
     简方宁
  张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妈收他进来的。滕医生病了,病得好奇怪。前一天还好好的,半夜突然剧烈地水泻。第二天来不了,临时需要有人在门诊值班…孟妈刚下夜班,说别人都忙,她愿意顶班。我就让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张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学术会议的论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张大光膀子住进了蔡冠雄的病房。我对孟妈说,你怎么把他收进来了?我不是在全体会议上讲过,这样的病人,病史很可疑。况且他病情复杂,戒毒非常困难。
  孟妈不软不硬地对我说,我只记得您说过,门诊医生有权决定是否收治病人。我噎住了,我是说过这个话。滕医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无影无踪。我怀疑孟妈给滕医生的茶水里放了泻药,怀疑她收了张大的金子。但是我没有证据。
  果然,张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进医院,是为了寻找一处避风港。公安局带着手铐,到医院来逮人。我说,请稍等,好吗?执行任务的队长说,如果人犯逃跑了,这个责任谁负?我说,我负。他说,你负不了。
  我承认他说得对,一个医生,不能干涉公务。但我恳求,让病人出了我的医院门,再行逮捕。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种种药物,没有逃跑的能力。这一点,以我的医学知识,完全可以担保。医院里还有许多其他的病人,大张旗鼓地行动,可能对病情造成不良影响。队长默不作声地退后半步,给了我协助。
  张大被架出病房。他走出院门的第一步,就上了铐。罪有应得。但是他的随从喽罗恶狠狠地对我们说,等着吧!人是在你们医院没的,我们就找你们医院算账!他的两个老婆,闹得很凶。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钱。
  医生护士很有几分恐慌。说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这件事是个警告。
  深夜,我的BB机上显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铁门,绝非桃源,警惕孟妈。
  什么意思?没有署名。说它是呼错了,但铁门二字,分明是指我的医院。不是桃源,就是说不是风平浪静,其乐融融。至于孟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谢这告诫,但想不出他是谁?
  孟妈来找我,说她要辞掉这份工作。她本来就是退休反聘的医生,来去自由。但在这种时刻辞工,分明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怯懦和动摇军心的险恶。
  我说,什么理由呢?她说,没有理由。不想干就是不想干。你管不着我。我说,孟大夫,辞工当然是可以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济,度过暂时的困难。如果你一定要辞,请给我一个理由。哪怕是瞎编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对大家有一个解释,安定人心。
  孟妈说,你一定要听理由,我就告诉你。我在外面,自己开了一家诊所,你这里的一套,我都烂熟于心。到了那里,我就是院长。这个辞工的理由,还算说得过去吧?本来我是不忍心告诉你的,看你追问得这样苦,就发了慈悲。谁让孟妈是个好心人呢!
  我手指冰凉地给她签了有关手续。
  ……秦炳来找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换了一身名牌西装,头发不知打了多少摩丝,每一根都发出蓝色的光辉,锐利无比。
  院长,我的药,怎么样?他开门见山。
  不错。我说。临床实验的效果很好,基本上达到了你祖父的设想。不过,因为疗程还没有最后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语清亮。神思不乱,肌肉不削、气息如常,大便不结,形神俱佳”的状态,还有一段距离……我说。但是。我等不了啦!他对我的话,不感兴趣,嚷起来。
  您在等什么?我不解。我们不都是在等实验的结果吗?我说。
  等钱,秦炳很干脆地说。我们不是已经把科研经费支给你了吗?这已经是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而且用于配药,已经够用。我说。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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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指的这个。我说的是,买断。我需要一笔钱,让我们全家过上好日子,我等不了你们这么慢腾腾的临床验证。有没有用,现在已经看得出来了。他低着头,不看我,一口气把上面的话说完。
  我说,你不能过河拆桥。
  他说,那你也不能总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炳说,你们医院的医生孟妈,领了一位外国先生去看我。说他们对中国的中医药很敬佩,很欣赏,他们愿出大价钱买我爷爷的方子,还有他的医书
  多少钱?我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个坚硬苦涩的内核。秦炳说了一个很天文的数字…
  我不知道孟妈领来的这个外国佬,是否真的能给面前这个穷酸的小人物这么多钱。但我根据现有的临床实验,已经有把握说,中国方子的价值,当远远在这个数字之上。我说,你爷爷的方子,可以卖得比这个价钱更高。秦炳感激地说,简院长,您真是个奸人。您不压价,您实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面的话是什么,我应该把它卖给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医院。可是,钱呢?你们连配这几副药的钱,都让我垫付,什么时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装在麻袋里,运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爷爷已经死了,我爹也死了。再这样穷下去,我也快死了。您会说这个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着。方子可以救人,可我们家呢?得益的是别人,我们有什么好处?谁来救我们家?这是我们祖传的宝物,我们一家人今后就指着它哪!我也不愿意卖给外国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你们只说要方子,要药,就是不给钱。我等不了,我们家人等不了。您说我是见钱眼开也好,说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认了。只其您现在给钱,哪怕只有外国人出的一半价,我都认了。谁让咱是中国人呢。可您要是没钱,我就不再给您药,反正咱们已经钱货两清,谁也不欠着谁了。秦炳说完这一席话,好像把一个天大的包袱甩下了,安静地坐在那儿吸烟,像一个局外人。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能兑现的语言,在金钱面前,苍白无力。我说,我明白了。秦炳。给我三天时间,我再想想办法。如果我没有电话给你,你爱怎样处置你的方子,就怎样处置吧,它毕竟是你家的财产。
  秦炳说,就这么简单?我说,是啊。我不能拦着你们全家过好日子。
  他显然非常高兴,说,没想到这么容易。我以为您会把我臭骂一通,我苦笑,说,印象中,我真的是那么严厉吗?他说,孟妈说,您对见钱眼开的事,深恶痛绝。要我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预备着挨骂。我说,谢谢她对我这么了解。
  秦炳走了。
  三天……三天!区区七十二小时,我去找景教授。
  景教授听完我的话,从书堆里抬起头,平静地说,没有办法。我们不是大财团,根本就没办法买断。无法同外国公司较量,只有认输。我说,那我们就把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中药方剂,拱手让外国人研究,占领世界市场?景教授说,我想,不论是谁在研制,只要他真正用于病人,对人类有好处,我们又何必那样狭隘?在我们手里,也许很长时间内,都是这种作坊式的生产,难以扩大影响。再说,吸毒人群主要在国外,由他们来研究推广,效果会更显著。
  我说,教授,想不到你是一个卖国主义者。
  景教授说,我爱科学甚于爱祖国。
  我回到办公室。最近,我越来越愿意在办公室停留。我喜欢那种宁静的空气,它使我清醒和振作。
  我凝视着那幅“白色和谐”。阳光照耀在上面,幽蓝色的海面,有一种毛绒绒的立体感。我喜欢这种略带恐怖感的震撼。
  很想静下心来,把近日纷乱的思绪,现出一个头绪。有人敲门,是护士栗秋。
  简院长,我想同您谈一谈。她说。
  我说,有什么事。同护士长谈吧。如果她解决不了,再让她反映给我。好吗?我说着,预备关门。没想到,她把一只脚尖抵在门框和门扇之间,使我无法把门关上。如果硬要关,就会碾伤她的脚,我气恼地接受了她的来访。
  有什么事,请快说。我只能给你五分钟。我很不客气。院长,我只要一分钟就够了。我要辞职。栗秋很呆板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了掩饰她心中的高兴还是悲伤。看来我的医院真是风雨飘摇。为什么这么多的人要辞职?哪天我这个院长也辞了职,就万事大吉。说说辞职的理由吧。我心里很慌乱,但声音力求镇定。我已经习惯在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埋藏起来。
  因为我要结婚,栗秋依旧呆板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心,说,结婚是好事,它同工作并不矛盾。为什么一定要辞职?我和护士长都有家,我们并没有辞职,不是也工作得很好?栗秋抬起头,我才看到她眼中的傲慢。
  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家,都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是他们要我辞职的。她不再用一种下属的神情同我对话,而是成熟女人的平等交谈。
  我说,对不起。我忘了问你的夫君是谁?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我问她这句话,并为这一问题的姗姗来迟而恼恨。见我终于发问,喜笑颜开地说,您认识他的,就是北凉。
  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叫“北凉”的,是个什么人。虽然他的名字有几分耳熟。我说,对不起。我可能有轻度的脑血管硬化,记不起这个大名。可以提示一下吗?
  北凉的母亲曾经带他住院,他和郑琪仁斗殴,划伤了护士长的脸。院长,咱们这里发生这种事,并不多。就不说他家背景,北凉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您真的忘了吗?我不信。您是想借此挫挫我的傲气吧?其实,何必呢?我嫁得再好,也比不过您干得好。在这个世界上,我佩服的女人不多,您算一个。栗秋说得很认真。
  喔,小姑娘。我谢谢你的夸奖。我干得没有你说得那样好。你嫁得也没有你想得那样好。我想起那个苍白如水的小伙子了。对于谈恋爱婚姻这件事,别人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但是,作为你的前院长,你曾经是我最出色的护士,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北凉,患有性病。由于这种化验涉及到个人隐私,结果只有医生知道。我轻轻地说,怕吓坏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姑娘。
  我以为栗秋会大惊失色。我甚至已经准备安慰她的话,没想到她笑着说,性病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轮到我大惊失色。
  栗秋说,院长,您何必这样失望呢?以您的学问和知识,应该懂得性病里,除了艾滋病,其它的都是很柔弱很温柔的病菌。不搞医的人,谈虎色变,科普作家为了道德的原因,也故意把它渲染得十分可怕。其实,对我们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谁都知道,它的治疗不会比一场痢疾更麻烦。对吧?院长。
  我无力地说,对。你的医学知识的确不错。尤其是它使你变得这样勇敢。栗秋说,那我就走了。院长,谢谢您把我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戒毒护士。我想。我的婆家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我今后也得不停地利用这一点,才会有牢不可破的位置。
  再见,院长。她说。
  我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有站起来送她。
  我不是她的院长。她也不是我的护士了。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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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1)



BB机又响起来了,最近它对我有了特殊的诱惑,小黑匣子里藏着一个秘密。在暗处有双眼睛注视着我,它好像无所不知,关切着我,提醒着我。果然机上出现了新的信号: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久。
  什么意思?
  我感到恐惧。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说明这确是针对我的告诫。没有人名,当然更没有落款。但我知道它的确是发给我的,因为我在办公室呆的时间,真是越来越长了。
  它是谁的眼睛,这么知道我的底细?
  我把它给护士长看。没想到护士长嬉皮笑脸地说,两口子的悄悄话,自己说说就是了,还好意思告诉寻呼台的小姐,就不怕人家笑话?我说,你说是他?
  护士长说,当然是他。我说,绝不是他。护士长说,你想啊,你回家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他,我从看福尔摩斯的探案集里,得到启示。你要是找不出凶手,就看谁从这个案于里获利最大,谁就是罪魁祸首。
  我说,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就是他没可能。护士长吃惊道,那怎么会?我说,真的。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在家。护士长说,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吧?后方起火、闹出兵变什么的?我说,护士长,你良心真是大大地坏了。我忙得昏天黑地,你还巴着我妻离子散。护士长连连说,冤枉。我这是肚脐眼插蜡烛
  我说,什么意思?不懂。护士长说,——太热心了。我说,好了,我原谅你有口无心。我本来只想证实,这条关怀备至的信息是不是你暗送秋波。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护士长说,我有这份爱心,没有这份细心。想不出这种神经兮兮的把戏。干这事的人,好像有毛病。我送护士长出了门。心想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干这事,就是沈若鱼,但是,她不在。这是千真万确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要早点回家。一方面是问问潘岗,是不是他发的信息。用这种曲线救国的方式,提醒我作为妻子的责任。也真够难为他了,含星的学习,都是他辅导的。这个孩子,性格越来越孤僻。家里的人,包括保姆,都把我看作外人。我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因为你在家的时间少,大家就习惯了你不在的局面。一旦你回来,就像客人,打破了某种平衡。
  今天要早些回家。
  我对办公室说,别了,我的桌子。别了,我的资料。别了,我的“白色和谐”。公共汽车出奇地顺利。最近我一切事情都不顺,唯有这回的汽车,竟是下了这辆就赶上那辆,而且都有座位,好像是专门把我运送到窘迫的时刻,并让我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我听到家门里有范青稞和潘岗说话的声音。要是平日,我就会按门铃,让来人给我开门。我很喜欢有人在家中给你开门,让你觉着自己被人盼望着,打开门,会有一张温情的脸,葵花一样迎着你。今天,因为BB机上那条传呼信息,我觉得对不起亲人。自己来开这个门,以作为小小的补偿。
  我打开门,我看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保姆,这本没有什么惊奇的,只是他们两个的衣着和呆的地方不对。他们什么也没有穿,躺在我的床上。
  这景象当然很特殊,若不是亲眼看见,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但是,很奇怪,我居然感到很熟悉。为什么呢?我久久地不得其解,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对于丈夫的裸体,我当然看过无数次了,没有一点意外。对于范青稞,不过是一个我在妇产科早就熟透了的女人身体。两种熟悉的东西叠在一起,那景象好像并不奇怪…
  只是我应该愤怒才对。所有的电影里小说里,都是这么告诉这种时刻的女人。我应该先把他们的衣服抱走,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我应该疯狂地扑上去,撕那个女人的头发,扯她下体的毛,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劈面给我丈夫一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淌血,慢慢地吐出一颗牙,狠狠地踢他咬他,让奸夫奸妇跪在我面前互抽嘴巴……我绝不原谅,顿足捶胸,痛不欲生
  我这样想着,甚至看到这样的常烘,一幕幕在人工前发生。但当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傻傻地站着,直到我攒够了力量,支撑着我能够一步步向后退出。
  除了离开,我所受过的全部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允许我有别的选择。
  我在外面茫然地走着,非常惊讶地发观,春天居然到了。
  我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中走动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等着你办,也没任何人来干扰你。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轻,阳光暖得像羽毛,小刷子一般抚摸着皮肤。我扶着一裸叫不出名的树,看见从它灰褐色的千枝拱出了绛色的锥形幼芽,万头攒动,争先恐后,怕辜负了春风。向阳的高处,已有凸现的花蕾绽出朦胧的深黄,未来的花瓣交错之处,裂开了发丝一般精细的小缝,有缎子一般的鹅黄似有似无地抖着。可以想到,到了明天,它会更猛烈地舒展开身躯,锯齿一般撕开花萼,向着太阳……
  我真的不感到悲痛。或者说悲痛被我凝结成铁硬的一块,顶天立地占据着心灵的半壁河山。但是只要你不去想,不去碰撞,它就完整着,僵硬着,不会掉下一片渣滓,不会融化一滴汤汁。你只要不理它,它就孤单透明地存在着,与你相安无事。
  晚上我住在办公室里。潘岗打电话来,我对他说,只是因为工作离不开。他哀哀地说,明天你一定回来啊,我说,好啊,那当然。
  夜晚,我反复地看着BB机里依然存在着的那句话——不要在办公室里呆得太久。
  这个人一定早就知道我家里的变化,他是关切我?还是提醒我?他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亲眼看到屈辱的一幕?!他是有意的吗?我不寒而栗。已经过了供应暖气的时间,但医院里还在间断供暖,办公室的晚上比家里要舒服得多。在这寒意料峭的早春。我决定最近不回家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话不算话过。但是这有什么呢?家里的人已经先把一个大大的谎言送给了我。
  在这孤寂的深夜,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我甚至无法表述自己的痛苦。表面上,我依然是我。我的容颜未改,位置依旧。家里的事,只要我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人退职不干,一个护士的去留,一个方剂的买卖与放弃……这是一张偶然性编织的网,我的心被围困在里面,孤独地跳动着。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它们纠结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五颜六色的绞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家庭,我的事业,我的研究,我所主持的单位的向心力……
  我感到无用,无助的凄凉……
  彻夜未眠。
  但是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海水波光粼粼地震荡,我的心境就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工作··
  今明两日的安排,是参加一个国内的学术研讨会。我从衣橱里选了一套最鲜艳的衣服,以焕发自己的精神。第一天还好,一切正常。也许是近来操劳过度,我的体力下降,到了第二天就明显地感觉不支。一阵阵的烦躁像干柴一样,焚烧着我的神经。任何一位发言者,都会激起我的强烈不满,我大声喧哗,肆无忌惮地嘲笑别人,再精彩的发言只要一超过十五分钟,我就怒不可遏,甚至对着会议主席咆哮,放肆地咒骂大家。我好像喝了烈性酒,自己意识到失控,却没有办法制止。我强迫自己沉默,但是毫无效力。思维像穿上了溜冰鞋,没有万向地四下出击,撞到别人,就做一个鬼脸,恶意地想同所有的人作对···
  中间休会的时候,一位朋友对我说,简院长,您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我知道这是在暗示我的反常。那一刻,恰好我还算宁静。我摸着头上的冷汗说,我可能有些发烧,她充满疑虑地说,发烧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向大会主席告假。开会之前,曾反复强调中途不得退场,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准了我的假。看来我实在是行为古怪,不宜继续留在会议上。好好休息,多保重。他对我说,什么意思?想不明白。管它呢!
  回家还是回办公室?
  当然是回办公室。
  一呼吸到办公室温暖而有些闭塞的空气,我的不适就缓解了大半。我顾不上做别的,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魔鬼罩身的感觉,神话般地隐去了。
  我想潘岗的事一定对我的意志有大摧残,再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下,所以就复原了。
  类似的情形又出现过两回。都是我到外面开会或是被请去会诊,总之是不在办公室里。我脸色刷白,冷汗淋漓,头痛难支。别人要急送我到医院,我说,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你们只要送我回办公室就行了。
  回到办公室,歇息片刻,一切症状消失了。我像被打碎的瓷器,被一种神奇的胶水愈合了,不留一丝痕迹。一种可怕的异常,这种周期性的发作,到底是什么怪病缠身?
  特别是它的痊愈,为什么如此迅急如风,且一定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其它任何地方都毫无作用?
  我细细地回想一次次的发作,突然,一阵天塌地陷的感觉,掳住了我。我极力镇定住自己。还好,自控力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一步不落地跟随着我。早上,护士长第一个上班,她永远有着白瓷器的干净和稳定。
  我把一瓶小便标本和一张化验单递给她,说,送到检验科,做一个尿液毒品检验。要特急。
  护士长说,真倒霉啊,刚一上班,就被打发做这种环卫工人干的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病人,能让我们的院长这样百般呵护。
  她拿着化验单,又不厌其烦地掏出老花镜。喔,是范青稞啊。老病人了。院长的后门,难怪难怪。只是,尿毒检的标本,可是像广告里说的那样,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好。你这个范青稞昨晚就睡在这里了?要不,她是赶头班车把这瓶宝贝送来的?护士长喋喋不休。
  我被她盘问得不耐烦,说,让你送,你就送。怎么这么罗嗦?好像我一个院长,连标本是不是合格,都要你来指教!
  护士长面颊上的刀痕,有些发红。
  我醒悟了忙说,对不起。我最近心情不好。
  护士长说,没关系。我们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客气地说着文明用语。
  我去查房。医院里最近工作非常忙,护士又严重地缺员。我有时恍憾觉得这像一所战地医院,前方不断地转送过来大批伤员,可我们的力量却远远不够,流血在蔓延。我给大家打气,极力不让人们看出我的沮丧。
  下午,护士长慌慌张张地来敲我的门。我放她进来。
  她说,真是不得了,您的这个朋友,就是那个范青稞的尿液标本里,毒品呈强阳性反应。而且,检验人员说了,这是一种比海洛因四号更精辟的毒品,叫做“七”。想不到,您的那位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女人,不但出了院就复吸,还变本加厉。这样的人,不救也罢!早死早清静。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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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节(2)



我用胳膊支撑着头说.谢谢你,护士长。快从这间房屋离开。
  我简直就是把她推出门去。
  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给阴森可怖的洋面,镀上了一层明媚。有幽蓝色的气体升腾而起,就像我们冬天时,在暖气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样,仿佛水雾弥漫。
  我以为我会很惊慌,但是,不。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后,我接着失去了惊愕的能力,好像是给一个重病的病人会诊。我镇定地开始寻找有关“七”的资料。当然,首先要验证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白色和谐”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点粉未,动作之轻,像从一只睡着的蝴蝶翅膀上,取下些许鳞片。在海浪的幽蓝色、冰川的惨白和灯塔的橘红色之间,我有片刻的犹豫。但是我很快就决定了,取幽蓝和灰色的油彩,因为它们看起来更狰狞一些。
  厚厚的书里,关于“七”,片言只字也找不到。我这才发现,教科书是多么陈腐迟钝,它只记录那些无数人知道的确凿知识,对于科学的最新进展,大智若愚,连个说明的空隙都不屑留下。
  我只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于临床,对国际戒毒领域近来的发展,很隔膜了。您能把有关“七”的资料,介绍给我吗?我对景教授说。
  她极高兴地说,在我们国内还很少发现使用“七”的病例。怎么,你那里收到这样的病人了?
  我说,有一个。还仅仅是可疑。侍有了确实的诊断后,我会向您报告的。
  景教授说,我一定亲自给他做检查。
  我说,那真是她的福分。
  汉语真好,它在发音上,对人称的性别没有任何标志,听起来完全不辨男女。要不然,依景教授的脾气,她一定问,她?那个女人是谁?
  我说,我想知道国际上最新的进展,对这样的病人,有什么更好的治疗办法?
  景教授说,有的。可以根治,永不复发。
  我一阵狂喜,哆嗦着嘴唇说,真的?那太好了!
  景教授敏感地看着我说,你好像高兴得有些过分。当医生的,要学会平衡自己的感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太不冷静了。
  我收敛了一些,说,是
  景教授又说,只是那个办法很残忍。
  我立刻说,我不怕残忍。
  景教授说,你当然不怕。但病人会怕。
  我急切地说,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疗法?
  景教授说,是一种手术。在颅脑里的手术。
  我说,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总是提你?我们要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突然发起脾气说,教授,您不要总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当然是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
  这是我追随景教授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后的一次,向景教授发脾气。大约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隐忍下来,说,根治“七”的治疗方法是一一手术切断蓝斑。
  蓝斑是人大脑内痛觉和快乐感觉的中枢。
  那会怎么样?我愣愣地问,一时无法明了它全部的严重含义。
  因为“七”的毒性非常强烈,现在还没有研制成任何一种成功对抗它的治疗方案。只有采取这种破坏性的手术,使毒品今后在人的大脑内,永远不起作用。这就好比快乐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姐妹,蓝斑是一把椅子,在正常人体,快乐和痛苦交替坐在这把椅子上,有的人是快乐的时候多,有的人是痛苦的时候多。椅子不会是空的,椅子也不可能同时坐两个人。毒品是一个冒充快乐的杀手,它排挤了正常的双生姐妹,一屁股赖在蓝斑上。
  所以吸毒的人,丧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只是为了虚妄的伪装的快乐而生活。这个魔鬼很快就露出毒牙,连赝品的快乐也不再支付给人类了,它霸占住蓝斑,直到这把椅子和整个机体一道灭亡。
  “七”就是这样的毒中之王。
  如果说我们对以往的种种毒品,还研制出了对抗它们的战略。那么对于“七”,我们现在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玉石俱焚,切断蓝斑,就是彻底地毁灭了椅子。毒品再也没有施展拳脚的舞台了……
  也许因为我的态度反常恶劣,景教授居然格外耐心。
  我说,明白了,切断蓝斑,将使病人永远丧失对快乐和痛苦的感受力。
  景教授说,是的。但这个人其它的方面你看不出来变化,比如智慧、体力,对方向、食物、味觉包括性的生理感受……和常人一样。只是他的心灵不再有快乐也不再有悲伤。
  我冷冷地坐着,困难地思索着这一席话。许久,我说,谢谢您,教授,您是我永远的导师。
  景教授关怀地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很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我必须要赶快回到我的办公室。因为外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到那里面的空气了。它们是毒鸠滋养品。
  回到办公室。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看到了关于我送检的“白色和谐”的标本报告。
  “毒品‘七’,极强阳性,浓度超出检测能力最大限值。”
  我笑了,镇定自若。一切都在我的判断之中。一般医生在给自己看病的时候,常常失误,但我不是。我的确是一个优秀的戒毒医生。
  沈若鱼无法读下去了。在这种惊人的冷静面前,她感到极大的慌乱。力量就像沙漠里的泉水,积蓄它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在烈日下,眨眼就烤干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有勇气读完朋友的绝笔。
  那一刻,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沈若鱼愤怒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那时也许她正在和庄羽进行最后的对话。
  ……庄羽急切地说,我偶尔也很为自己的举止后悔。我尽我的能力帮助简方宁。
  真的。你在电话里冷笑,你不相信我。我用高价从孟妈那里,买到了简方宁的BB机号,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示警。第一次,我让她防着孟妈。依我对社会的了解,收红包,拉皮条,加上里通外国,还是小打小闹。
  这种人,太多了!都不算什么。可那是在医院外面,孟妈是在白墙里面,她在人最软弱的时候下刀子,赚这些要死人的钱,她太坏了!我恨她!就把孟妈的阴谋告诉简院长。她太善良单纯,她对药的了解远远大于对人的了解…后来我又告诫她,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晚,因为那里面充满了“七”的毒雾。
  我刚通过长途台把这句话发过去,就后悔地直扇自己嘴巴。我说庄羽啊庄羽,你不就是想让简方宁同你一样吗,她就要同你一样了,你怎么又往岸上推她?讯号已经发出,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过后的几天,我不断地往简院长家打电话。还好,她一直没回家。我知道,她已经成瘾了,她离不开她的办公室了。我成功了……
  沈若鱼一直在屏气听着,脊背上像有数十条蟒蛇,婉蜒蹿动。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倾听这来自黑暗中的声音。
  大姐,你在听我说话吗?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久久的沉默之后,庄羽说。
  我一直在听着你说话。但你别称我大姐。沈若鱼说。
  你生气了,是吗?庄羽轻轻地说。
  不是生气。是仇恨。你害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沈若鱼说。
  我知道。我罪恶深重。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于那些人的本性中的特点,连上帝都饶恕。你回去后,请转告她,我向她认罪。但是我不后悔我的成功。支远已经离开我了,他已经戒了毒。我不想连累他,是我把他打走的。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足够吸到死的钱。所以我不必卖淫卖血,也可以体面地一直吸毒,直到我吸不进气的时候。~
  我现在等着简院长救我。她既然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病,就会想尽办法为自己治疗。这是我们的福音。你让她快点研究出来,不然我就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我要是早点死了也好。我想,要是支远留给我的钱,用不完我就死了,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就在遗嘱里写上,把这些钱,捐给戒毒医院。成立一个庄羽戒毒基金。就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庄羽的女孩,不幸误入歧途。虽然她自己最终没有挣扎出苦海,可是她希望千千万万的人,不要重蹈覆辙。她愿把自己所有的钱拿出来,贡献给人类的戒毒事业……
  沈若鱼清楚地记得,她听到这里,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她无法承受这种黑白混乱的思维,更重要的是,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拯救简方宁。
  就在那一刻,来电了。光明显得那样辉煌,黑暗终于过去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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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节



读朋友的遗书,犹如火炭。
  沈若鱼想把一些事搞明白。最先找到孟妈,因为沈若鱼此刻最恨她。
  地方很不好找,在新建居民小区的楼群里。这个“庄”那个“园”的,名字叫得中西合壁,在方位感的知识上完全无用。幸好孟妈仔细,在每一个重要的路口,都标明了到孟氏诊所的前进路线。
  一套三居室的民房,不很大还算干净。孟氏名医多少代传人的招牌,用血红的油漆写着,鲜艳得让人路过时退避三舍,总怕油漆未干蹭在身上。。
  孟妈正闲着,看到沈若鱼进来,笑容盛开,说,真难为你,找到这里来了。我给以前的重病人都打了招呼,若是再要治,就到我这里来,包好。你是轻病人,我想大概已经断根了。没想到你也找来了,可见我是民心所向啊。范青稞,你看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沈若鱼说,我不叫那个名字了。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
  孟妈变色道,呵,沈女士。是这样。简院长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
  沈若鱼道,她在遗书里提到你离开医院一事。我想知道详情。
  孟妈说,你是以什么身份呢?光是朋友不行吧?你看人家外国侦破影片里,冲出来一个人,先要亮出证件,说,我是警察。
  沈若鱼说,我不是警察。可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以叫来警察。
  孟妈说,我和简院长的死,可没啥关系。我早就离开医院了。
  沈若鱼说,我知道。那你还紧张什么?
  孟妈说,好吧,我心底无私天地宽。我把最后的情形告诉你。
  张大光膀子死了。毒品他是无法吸了,进行了一半的治疗又停止了。他的体质极差,死亡已是意料中事。张大光膀子的小老婆,没有胆量到公安局去闹,天天披头散发地在医院门口吵闹,鸡犬不宁。她是从高纬度地区来的,这点寒冷,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闹得累了,就到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吃饭,酒足饭饱之后,继续奋战。围观的人群问这是怎么了?她就说是医院把人给治死了。他的大老婆不说话,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惨得不行。看热闹的老百姓围了一大圈。
  是我收的病人,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金子我没收,反正你们也没证据,不能诬陷人。医院我呆不下去了,幸好我早就给自己絮好了窝,就到这里来了,重打鼓另开张,你看到了,买卖还不错。
  沈若鱼悦,那个药方呢?
  孟妈装傻说,什么药方?
  沈若鱼说,就是你领着毕瑞德找秦炳的那个药方啊!
  孟妈一拍大腿说,那洋毛子真不是好东西,你说我给他帮那么大的忙,简直就等于把李时珍引见给他了,才给我那么一点钱,买身衣服就不剩俩子了。还不顶我私下治几个大烟鬼挣得多,秦炳也是,自己用方子换了房子,就饮水忘了挖井人……不过,我这人,不靠外援,自力更生也行。你感觉到没有?现在是方兴未艾形势大好啊。
  沈若鱼说,什么未艾?
  孟妈说,吸毒的人越来越多啊。我的货源以后就越来越充足了。
  沈若鱼尖刻地说,若是我记得不错,戒毒药品必得是正规医院专卖,您这样的江湖郎中,纵是医术高强,没有药,也是无米之炊啊。
  孟妈并不恼,说范青稞,看来你在戒毒医院真是不白住,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不用你操心,我有用之不完取之不竭的药源。
  沈若鱼大惊道,莫非你有秘密药库?
  孟妈朗笑起来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神通,继续努力吧,借你的吉言,我也盼着有那么一天呢。
  沈若鱼逼问道,可你还没有回答我,戒毒药到底是从哪儿搞来?
  孟妈傲慢地说,我早看出你居心不良。谁让我这人心眼软呢?告诉你,谅你也伤我不着。我的药都是从戒毒病人手里买出来的,他们从正规医院出来以后,还得不断吃药,每人都是药篓子。我就用高价从他们手里买进,一倒手,再卖给私下里想戒毒的人。说得难听点,和捣药的二道贩子,互通有无。就这么简单,可银钱就滚滚地来了,挡都挡不住,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天要人发,你不得不发啊。
  说到这里,孟妈得意地笑起来。无论沈若鱼多么恨她,还得悲哀地承认她的笑容很有蛊惑力。
  沈若鱼一字一顿地说,孟医生,你要是还记得你是个医生的话,就把你的心泡在来苏水里消消毒,再放回肋骨后面!
  祝你和你的黑窝点早日完蛋!分手的时候,沈若鱼恨恨地想。
  以后也许我就想出更稳妥的发财主意了。孟妈笑盈盈地告别。
  沈若鱼忿忿地走了。她其实还是嫩了一点,要是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回一下头,就会发现孟妈的笑容迅速消失,惨淡经营的焦灼爬满瘦脸。她的镇宅之宝——那部宝蓝色的登记簿丢了,简直使她陷入绝境,除了以前的老客户,她的业务基本上已成了无源之水。为了秘密独揽,她没有做备份,自以为这份资料像可口可乐的处方一样保险,它却沓无痕迹地消失了。
  到底是谁把它偷走了?孟妈永远也想不出答案。
  沈若鱼去找栗秋。她已经打听到了她新家的位置,胡同里一处看起来陈旧其实内部十分深广的四合院。
  沈若鱼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仆人来开门,冷冷地说,您不是事先约好的客人,主人不见。
  沈若鱼气哼哼地说,你们家是不是刚办过喜事?娶的是不是护士叫栗秋?告诉你,你们家新媳妇老太太的事,我都知道!
  仆人不知她是何来头,陪了小心说,不知您怎么称呼?
  沈若鱼说,你就告诉老太太和新媳妇,说我是从戒毒医院来的。这一句话成了,其它的什么都不必说了。
  仆人恭恭敬敬地回话去了,朱漆红门上半开的小窗户,呼呼地走着风。沈若鱼把眼睛迎过去,一堵高大的影壁山一般地矗立着,遮挡了院内所有的景象。
  仆人很快地回来了,若不是沈若鱼退得快,差点被急掩过来的门夹了眼睫毛。
  老太太新太太都说了,她们从来不认识什么戒毒医院的人!仆人在关闭的门卫大声说。
  沈若鱼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宾馆。电梯直上30层,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
  出了电梯门,低矮的走廊和明亮的灯光,让人不辨东西。毕瑞德名片上那个拗口的公司名称,在一块黄铜牌上,冰冷地闪烁着。
  沈若鱼来到那个公司的门口,透过玻璃门,身穿黑衣的小姐正在忙碌,室内所有的器具都是黑色的,给人一种高贵逼人的压迫感。
  我想找毕瑞德。沈若鱼说。
  对不起,毕瑞德先生已回国。小姐答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沈若鱼问。
  不知道。小姐说。
  沈若鱼点点头又问,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些有关秦炳先生的情况吗?我是毕瑞德的朋友。
  小姐困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秦炳先生。对不起。
  沈若鱼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悻悻而归。小姐在她背后礼貌地道别,沈若鱼已把玻璃门掩上,就只见小姐的嘴动,听不见她的声音,好像鱼缸里换气的鱼。
  沈若鱼回到电梯口,又看到了铜牌上的名称,她恼怒地向它挥舞拳头,恨不能将那凡个字砸扁。一个扫地的老妇人,游魂似的走过来,你也恨这个公司?前几天有一个男人,坐在这里嚎啕大哭,说这个公司的外国人买了他的方子,根本就不打算造药,是为了永远锁在保险柜里。他说那外国人肯定和毒品贩子有关联,也不知是真是假。一个大老爷们,哭得那个惨,说自己是不肖子孙……
  电梯来了,沈若鱼一步跨入,用不锈钢的门把老太太和她的唠叨隔开,自己孤独地下降,她原本想去找秦炳,已经打听到了他的花园洋房地址,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一身疲累地回到家里,先生问什么,都不说。
  先生长叹一声,说你碰壁是必然的。简方宁自己都说,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你抱的什么不平?况且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不曾强迫别人。我们这个时代,从广义上说,已经没有杀富济贫、拔刀相助的英雄了。你真是在和风车搏斗。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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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节(1)



出现了一件事,打乱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爷来找我。这老头,总是像楷书一般妥贴平整,今天惊慌失措得白色工作服的兜底掀在外面,好像刚被小孙子翻了糖。
  院长,你说它能到哪里去呢?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怎么就会丢了呢?这可怎么办!他的眉头皱得太紧,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飘落在鼻梁上,又被汗粘成“一”字形,好像那里有一道似愈未愈的小刀疤。
  我看着好笑。同我遇到的灭顶之灾相比,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呢?于是我非常镇静地对他说,滕医生,别着急,慢慢说。没有什么事能压倒我们。
  我的冷静感染了他。他平息下来,说,戒毒是个新行当,我虽是老医生,心里也没底……
  我说,就不必从个人史家族史讲起了,请直接进入主诉。
  不想老头很执犟,拒不服从我的指示,说院长,我还是说得详细一点,这样破起案来,头绪清楚。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焦躁情绪,由于”七”的干扰、我有的时候会喜怒无常。我说,好吧。
  滕医生说,我有一个登记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记录。从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疗方案病人的反应以及出院后的随访和复诊,都有详细的记载……
  我打断他说,我知道。它比医院病案室记载得还要全面。
  滕医生说,起码差不多吧。简直就是另一份复制的病案,有一些动态的变化,比如病人近期内的反应,也许比电脑还及时。我是想自己积累第一手的资料,这样有利于业务的提高……
  我不耐烦地说,关于你的主观动机,就不要再说了,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没准还会表扬你,每一个医生都应该热爱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丢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时侯,我把它放在抽屉里,我记得很清楚,我参加了几天学术会议……今早上一来,没了,我是说,本子没了,别的都还在,什么也没有少……其实要是别的没了,倒不要紧,蓝色登记簿没有了,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医疗文件啊……
  滕医生用听诊器的铜头使劲敲脑袋,发出脆响。我说,滕医生,听诊器是公共财产,要是把它磕瘪了,我罚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他这才不情愿地停下来。
  我的头脑里好像有一百条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测的痕迹。这是“七”的翅膀在强烈干扰我的思维过程。我驱赶着蜈蚣蠕动的脚趾,凝聚起全部精力,处理这件奇怪的窃案。
  这个本子,对一般人有什么用途吗?我揉着风池穴问。
  没有,一点用也没有。甚至连一张空白的纸都没剩下,您知道我是一个很俭省的人,再说我的字很潦草,都是医学术语……
  我赶紧地截断他的话说,那个盗得登记簿的人,正是对你的字和术语感兴趣,是这样的吧?
  滕医生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满是蒙蒙的油汗的脑门,立时白起来,说您的意思是有特务看上了我的登记簿?
  我笑起来说,传统的特务倒是没有这么雅。我看是自己内部的人。
  滕医生说,谁?!
  我说,谁会对这种充满了科学味道的东西感兴趣?只有医生,别有用心的医生。
  滕医生说,那能是谁呢?抽屉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有一把专用的钥匙。平日就放在工作服兜里,要是咱们自己人想算计我,机会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时候,您知道咱们的规定是医生不得穿着工作服到餐厅吃饭,那样会污染环境,要是找这个时间下手,几百把钥匙也偷着配出来了……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的资料,找我要就是了,我从来没打算秘不传人,干吗要使这么下作的手段!滕大爷莫名其妙加义愤填膺,脸上混合出很天真的神气。
  我晚,您这本宝蓝色的簿子,作用大了。据此可以找到我们以往治过的所有病人的下落。假如落到了毒贩子手里,来个送货上门,你知道那些人的操守质量,有多少人能抵得住诱惑?正瞌睡着就有人送来了枕头。还有人化名来的,但登记的住址是真的,拿了这份材料,上门敲诈勒索也有可能。谁想再次戒毒,他们就会把病人当成摇钱树,高价戒毒,牟取暴利。要是让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来,后果难以设想……
  滕医生大叫,院长,你不要说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这样严重的后果…除了正规的病历,我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来。这可怎么办?我倒不是为了自己怕什么,我是担心那些吸毒的病人。若是这样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们不是雪上加霜!
  我说,滕医生,您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明天早上,拉开抽屉,你就会见到你的宝蓝色的登记簿。只是它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平整干净,我不敢保证。
  滕医生转危为安地笑了说,原来是你拿走的,院长,你吓唬我。老头可不像你们年轻人禁吓,摸摸我的脉搏,有150下了。
  我说道,滕医生,为什么不好好地检讨你自己?怎么会是我?我哪能干那种事!我只是说帮你找,我有一个猜测,但愿它是正确的。
  滕医生稀里糊涂地走了。我背靠着墙,注视着“白色和谐”,看着幽蓝色的气体在阳光下蒸腾而起,婉蜒着进入我的肺腑
  为什么要叫“白色和谐”呢?它其实一点也不和谐,涌动着酷烈的奋争和苦难。
  我按铃,请护士长将温嫣的丈夫柏子叫来。
  到您的办公室?这里不是闲人免进的吗?医院里,唯有您这儿干净,把病人请到这里,不是把最后一块世外桃源也毁了吗?护士长迟疑着,不肯痛快地执行我的医嘱。
  我淡淡地说,这里早就不长桃了,长的是荆棘。
  护士长听不懂,去叫病人了。我的头发很乱,只得用一只黑色的发箍将它们约束起来,毕竟是见病人,还要保持起码的尊严。
  柏子很拘谨地坐在我的对面,残存的两指不安地抖动着,好像是一只错乱钟表的分针和秒针。
  我说,不要装出这么陌生的样子。你应该对我的办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抬起头,又迅速埋下去,说,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说,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深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参观了一番,却并没有偷走一针一线。到底是为什么?
  柏子抬起头,慢慢地说,这是我的习惯了,到了一个地方,要把所有有锁的地方都打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喜欢就拿走,不喜欢就原封不动。
  我说,你说得不对。我这里其实有你喜欢的东西。
  柏子说,什么?你说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险柜的最底层藏着吗?我不希罕。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戒毒吗?我不会再上它的当了,所以我只不过打开来看了看,又原样包起来了。你包的那个样式很难学、我用一张废纸练了半天才学会。怎么样,原样包装,没露出破绽吧?
  要不是“七”已经使我处于麻木状态,我会吃一惊的。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高明的贼,是因为他已经学会对毒品的抵抗。这就是我的治疗功绩啊。
  柏子一定以为我大智着愚,没达到预想的惊奇,很有几分沮丧。他说,院长,我很感谢您,代表我老婆和我还没出世的孩子,感谢您救我出苦海。
  我说,我不需要你这些空洞的话。你要真是感谢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柏子说,你就是要联合国的钢印,我也能给您偷来。别看我只有两根爪子,可它们是通天筷子,没有什么取不来的。
  我说,你一定在医生办公室里,看到过一本宝蓝色的册子吧?
  柏子大大咧咧地说,见过。不就是在滕大爷的抽屉里吗?
  我说,一定不是你拿的吧?
  柏子说,你说得对。我要那玩艺干什么呢?留作纪念吗?我可没那个雅兴。
  我说,可是它丢了。
  柏子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说,您是让我给您偷回来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正是。给你添麻烦了。
  柏子大包大揽说,这算什么?好长时间没练本事了,手心正好痒痒。您的意思是把医院所有医生护士的箱子抽屉都搜一遍吗?这活大约得两个整宿儿才能干完。
  我吓得一激灵,说那可使不得。
  柏子说,那您要是不赞成这样地毯式轰炸,就得有重点怀疑对象。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说,就到这里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爷的抽屉。不过,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纸条还给我,说,我记下了,您烧了吧。小心什么?
  我说,这毕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着,就是罪过了。
  柏子说,这东西是不是滕大爷的呢?
  我说,是啊。
  柏子说,那不结了?是谁的东西,谁把它取回来,怎么能叫偷呢?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我说,动作可得快。这东西是前几天丢的,时间长了,让人抄写了备份,你就是把原件找回来,损失也弥补不了。
  柏子说,放心好了。只要偷的人没把这宝蓝色的册子毁了,明天您就擎等着瞧好吧。
  看着他只有两个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说,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气来,说,院长你,看不起我?
  我刚想分辩,他一挥手说,院长,您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把手伸进斑马病号服宽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发箍掏了出来。
  那是我的发箍,在他进来一分钟以前,我才卡到头发上的。我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脑门,那里空空如也。
  万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万……我叮咛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会把您给供出来……柏子信誓旦旦地说。
  你错了。柏子。我很严肃地对他说。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钟就说出我的名字,说是我命令你去的,这样就不会为难你了。为了我的病人和医生,我愿意承担任何重大的责任。况且,这一切对我来说,马上就不算什么了。
  柏子没有听懂我的话。
  临出门的时候,他问我,可以知道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
  我说,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个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纹。只有其它手指都失去功能的时候,食指才会如此强健有力。在病房里符合这种情况的,就你一人。
  柏子叹道,疏忽啊疏忽。多年来我是偷了就走,并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迹。在圈子里吃窝边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我拿起那个纸条,上面写的是孟妈家的地址。
  头痛如绞。“七”把我的大脑腐蚀得千疮百孔。我坚信是她干的。她想掌握住所有戒毒病人的资料,然后开设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也许还会和贩毒集团勾结起来,铺开一张毒网。
  我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盗,只是其它的正当手段都来不及了,以一颗仁爱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马克思的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
  滕医生,我只能帮你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了。原谅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七”使我一分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宁静,但和白日眼花缭乱的旋转相比,更有一种凄清的繁华。无数灯火亮着,无数窗口黑暗。汽车红色的尾灯,透迤划过,好像一道道红色的钢轨凌空抖动。空气似乎更不新鲜了,都市里的树木,像卑鄙的个人,一反阳光下的嘴脸,在朦胧的光线下,贪婪地吸着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加剧污染。整个都市的上空,是一团银红色的光雾,包容着裹挟着假寐的文明,缓缓地自转并且公转。
  我在戒毒医院的周围走着。要给“白色和谐”找一块葬身之地。我已经寻找出了和“七”和睦相处的规律。当我饱满地被它补充一番之后,可以在数小时内,矫健如常。所以在我自己的最后决定之前,我不能毁灭“白色和谐”。我就像是一个画中人,要不停地回到画中去补充能量,否则就会原形毕露。
  我找到一处废弃的工地,土质很松软。我挖了一个坑,足够埋下剪成碎片的“白色和谐”。在想象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蓝色,有的是橘红色,更多的是瓦兰色。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里,再也无法害人。
  这是我很挂念的一件事。一旦定下来,心里就很宁静。
  切断蓝斑。
  我知道这是唯一拯救我的办法。技术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风险的。凡属破坏性的手术,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宫,说起来很恐怖,但实际操作并不困难。锯掉一条椅子腿,比修补它,要简单快捷得多。
  我将从今后,失去快乐和痛苦的感觉。
  就是说,我看到美丽壮观的大自然,不再为它而欢呼雀跃震惊沉思。我对所有的风花雪月,无动于衷。风霜击打着我的皮肤,我不知寒冷。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不觉灼热。看见花开,我没有激赏之情,,踏上落叶,我不会洒悲秋之泪。我不必看雪,不必看月。因为雪不过是一些水的晶体,月不过是死寂的冰冷大陆,我不必旅游和出国,因为它们和我从电视里得到的画面,没有任何区别。我的面孔因为没有快乐和愤怒的表情,变成一张空白复印纸。它甚至连镜子也不是;镜子还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对跳跃的人焰,镜子也会红光的的。但切断蓝斑之后的人,是一潭死水,无论表面还是最底层,它都是光滑而平展的,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原封不动地还给光源,自身冷漠无情。
  我将对所有的亲情毫无反响。我对潘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含星的成绩再不会让我焦虑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饥寒再不会让我牵肠挂肚,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运行,我都不再悲痛。我不会再为朋友的幸福高举酒杯,我也不会在追悼会上一洒痛惜之泪。我的丈夫爱上或是不爱某个女人,于我形同陌路,对我没有任何伤害。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扬镳,像试卷上一道无足轻重分值极小的选择题,答对或是答得不对,对整个的成绩的影响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业,它们曾经是那样坚定地支持着我。就像圆明园大水法的石柱,当一切繁华和灯红酒绿都不存在了,它们依旧默默地屹立在苍穹之下。切断蓝斑的同时,它们也像萝卜被连根拔出。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我不再快乐。我是一个铁脸的白衣机器,刻板地上班下班,会诊出诊,像是扫地和倒垃圾,没有任何感情地对待周围的一切。医学上的新进展,与我无关。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游离其外。我会奇怪为什么人的眼睛,要流出咸而微混的液体。我会惊讶为什么人脸上的纹路,会聚集在眉毛的两侧,而不是在耳朵的后面。
  我将变成一个徒有虚名的木偶。
  也许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会像一个色盲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凭借智慧,识别出简单的颜色。这样,在别人表示兴奋的时候,我也牵动嘴角。当别人表示愤怒的时候,我挥舞拳头。我可以成功地蒙骗别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像火星表面一样,冷漠荒凉。没有活的生物:。
  我将是一种奇怪的人种,被阉割了哭和笑的神经中枢。当然我还会咧嘴和眼睛出水,但那和我的情感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像丧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饭,丧失了嗅觉,人依然可以伏下身子,凑到花丛中附庸风雅。只要你愿意伪装,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但我要是不愿意呢?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死。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
  假如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
  也许,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意义,但是对别人却是有用的。比如,我仍然可以进行医学研究,也可能取得惊人的成果。我的存在,可以让我的儿子得到形式上的母亲,他会感觉童年幸福。我的朋友会继续和我来往,也许发现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
  但,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着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凄楚地勉强地身不由己地活着?我不愿做一个没有情感的人。身为母亲,我将像演戏一样爱我的儿子。身为医生,我不会为病人的康复而感动。身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异梦。身为学生和助手,我对导师已无尊敬爱戴之心。身为朋友,我与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蜡。我对于如此宝贵和偶然降临于我的躯体的生命,已无庄严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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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节(2)



没有幸福的生命,是丧失了水分的冰。
  也许没有痛苦,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欢没有痛苦的日子。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注定也就没有快乐。人可以躲避痛苦,这是一种智慧和勇气。痛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受,没有痛苦,就是灵魂的麻木。麻木是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点,但是没有死亡的优点。那就是简明扼要的死亡,让人留恋和思索,让人体验到果敢和坚定,有一种新陈代谢的贡献。延宕的麻木,只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心生厌倦和憎恶。
  我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了很远的路。看了看表,再在马路上游荡,过了预定的时间,一旦发作起来,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好像要下雨,我听到乌云相撞的柔软的声音。急急往回赶。还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没有提前到达。
  我在办公桌前,列了一张表。
  活着的优点:
  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名叫简方宁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缺少了什么。
  活着的缺点:
  简方宁自己不存在了。她变成了木偶、皮影、机械手和面具的复合体。
  只要问题提得准确,答案几乎是应声而出的。所以最危险的是爆炸性问题,而不是答案。
  我一停笔,答案昭然若揭。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办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这样活着,价值可疑到零。而且更为糟糕的是,一旦切断了蓝斑,我连写出这种设问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没有了,因为真实的我已经消失在银幕的后而,人们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躯壳。
  好了,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令人顿觉轻松愉快。
  不管怎么说,轻松愉快和刚才的烦恼,都是多么好的状态啊。因为它们是一种人的正常感情。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见我的丈夫,告诉他,我已原谅他。自从不原谅人成了一种气节的代称以后,我们都耻于原谅别人。好像直到了临死,还不原谅他人,是一种风度。不,我愿意原谅我的丈夫。因为我们并肩走过了那么远的路。在最后的时刻,我记得他给我的所有帮助。
  我对潘岗说,我原谅你。
  他说,我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
  我说,那就请原谅我的自作多情。
  潘岗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我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原谅。但我的原谅已经像放飞的鸽子,收不回来了。潘岗,你多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见了含星。
  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老不回家?
  我说,以后妈妈就一直回家了。
  他说,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说,我也想你们。直到永远。
  我赶快离开了孩子。在我钢铁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头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洞,他如果继续摇晃它,也许我就会全军覆没。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我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做了有关的指示。我凝视着我的医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处方,我的处方上的签名……我知道自己就要离它们远行,心中恋恋不舍。
  我给景教授打了一个电话。我没有勇气亲自向她告别。她那双学者的眼睛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魔力,会极端尖锐地洞察你的内心。
  景教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原谅我。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只是预感。我说。
  预感到了什么?我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我觉得你很惊慌,是吗?景教授说。
  不,教授,您错了。我一点都不惊慌,而是胸有成竹。也许我的声音和往日不同,那是我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但是我今天晚上会补上的,您放心。我很坚定地说。
  我放下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呢?
  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我没有办。真是灯下黑。
  我的手枪还没有准备好。
  我抽出一张红处方。
  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剧药品的。它是医疗界的杀手。
  这张处方纸,不很光滑。我知道我所用的这张处方,以后要经过很多双眼睛的扫描,将被反复研究。我希望它柔韧光滑清洁规整,甚至是美丽的。
  我在整整一沓红处方里挑选了半天,看中了一张。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没有一丝疵点。就用你吧。我对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决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栏里,我填上了“范青稞”。
  范青稞,当然是真的范青稞了,为了你帮我的这最后一次忙,我也原谅你。
  我把处方开好,请护士长代我到药房取药。其实我很想亲自去做这件事,让一切尽善荆豪。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在我身后的日子里,护士长将因为这张处方,受到多次盘问。但是,以院长的身份,我不可能亲自做这件事,它会引起怀疑。
  对不起了,护士长。反正你已经多次代我受过,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好在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护士长看了看处方,说,天爷,开这么多药,一下能吃死10个人,你对这个叫范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吗?她还吸着那么重的毒品!
  我说,护士长,你是不是长幼不分?哪种章程上规定,下级可以指挥上级?我已经签了名,就说明由我来负全权责任。执行吧。
  护士长把药交给我的时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谢谢您。我说。
  护士长说,我本来一肚子气,看到您这么隆重的礼节,火现在全消了。院长,您的躬鞠得像日本人一样地道,您会哄人。
  我说,护士长,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记起我来吗?
  护士长说,这件事指日可待,我现在已是随手抓一把头发,就见白丝。
  我说,我指的是头发纯白如雪的时候。
  护士长说,只怕我活不到那么高的寿数。只要您那时还记得我,我是一定要高攀您的。那时您一定已是国内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
  我微笑着说,护士长,我发现你奉承起人来炉火纯青。
  护士长说,岂只这一点。以后您还会发现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长处。
  我说,那可不一定。发现到今天为止。
  看着护士长牛奶桶一样的身影远去,我心里涌起淡淡的眷恋。
  BB机又响了。
  “爱你胜过七。恨你胜过七。永别了!”
  依然没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谁了。真有趣。我佩服你的聪明和才智。只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这种奇怪的对仗。我不知传呼台的小姐,在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时,会不会蛾眉紧皱?
  她一定以为“七”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抚模着BB机冰冷如蛇的链子,我将开关永远地关闭了。
  我到医院的浴室洗了个澡。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很欣慰。它们是坚实而洁净的。我要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时候,再实施我的计划。这样,我就是一个完整的我,没有毒品在我的体内。我的决定完全是自我意志的体现。
  都下班了,医院很安静。我最后巡视了一遍医院,检查了所有的病历,开了重要的医嘱。给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请迅速制止张大光膀子家人对戒毒医院的骚扰。然后用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别。
  回到办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谐”摘了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子和手术剪,将它的木框砸成碎片,画布剪得稀烂,然后很仔细地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做得很认真,没有让一粒渣滓遗留地面。
  我看看墙壁,“白色和谐”突然飞走,墙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庄羽为什么要把它命名为“白色和谐”了。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她想将这两种白色混淆在一起。我朝它龇龇牙,作了一个笑脸。你再也别想在这里为非做恶了,这两种白色,永不和谐。
  我拎着袋子下了楼。有几块尖锐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断臂一样探出来,蹭着我的裤腿。
  我走到侦察好的位置,那个挖好的坑,被风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准备种树,而树苗久久不来,坑的边缘成了倾斜的慢坡。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暂放一旁,用自带的小铁铲把坑修理好,深得可以做一个单人步兵掩体,然后把袋子打开,把破碎的“白色和谐”洒进坑里。再用一层层的黄土和它们均匀地混合起来,就是有谁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绝对无法利用这种“七”了。
  当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体内的“七”失效的边缘。我必须马上走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实,又在上面走了两步。借着远处浑黄的光线,我看到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上面。这不好,也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为什么周围都没有痕迹,独独这里有双奇怪的脚印?
  我蹲下,用手把痕迹抹掉。
  现在,妥帖极了。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的秘密。就是以后有谁不经心挖开这处遗址,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画冢。
  你干得挺好。我对自己说。想起销烟的老祖宗对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比较原始,但可靠。全部掩埋好了以后,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白色和谐”追随了我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往回走。我走得很快,留给我的时间已以分秒计算。
  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默不作声地站着。桶里只有一支红玫魂,花冠很小,枝叶凋零。在早春的寒风中,凄清地香着红着颤抖着。
  我说,多少钱一支?
  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小姑娘说了一个很便宜的数目。我去拿钱,才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包。
  对不起。我抱歉地放下花,转身就走,时间于我,每秒都宝贵。
  你等一等。她在背后喊我,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回去把根部剪掉,用火烧一烧,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擎着单独的红玫瑰,在黑夜里快步如飞。回到办公室,已经没有那种可以令我精神抖擞的空气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深呼吸,屋内残存的“七”,还可帮助我多维持一段时间。
  若鱼,你一定生气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为我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艰巨的工作委托给你——就是我的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阅读这些文字,也许是一种残忍,但是我想这个世界上,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无人可托。
  我想,我的远行,会让太多的人吃惊。我不想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的,但我想让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罪恶抗议。我要证明,人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却无法使我屈服。
  护士长、滕医生、周五……请原谅我的远去。活着,或者植物人一样痴呆,或者证明一个阴谋的得逞,对我都是无去忍耐的刑罚。我和敌人在战场上同归于尽。我渴望安宁。
  作为一个戒毒医生,我误中毒品的暗算。这是很悲哀的事情。幼时,当我看到某个猎人掉进陷阱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这么蠢?我现在知道,有些牺牲不是聪明就可以避免得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很多时候,是要用鲜血来作祭品的。
  现在,我把那些药片倒在桌上,想仔细看看它们的模样,我的桌子由于多日疏于打扫,蒙着淡淡的灰尘。要是平日,我绝不会把入口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现在干净百倍,但是,这一次,我不怕。肠炎和痢疾的潜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后,所以它们对我是无害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滑冰冷的药片,指尖有一种轻微的舒适。我宁静地想,这就是死亡吗?就是这些晶莹的小药粒,组成了狰狞的死亡吗?它们的每一粒都是单薄精致而柔弱的,合在一起,就具备了黑色的剥夺生命的能量,多么残酷的事实。我轻轻地捻着它们,问讯着它们,是这一粒药片。会让我的双腿失去知觉吗?对了,一定是这一片,会让我的心脏麻痹。那滚到桌边看起来很谦虚的一片,可能会让我的胳膊永远也抬不起来。在桌面中央聚成小小的金字塔的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会让我的大脑堕入无底的深渊。我想,七,你输在我的手里了。我比你更强大,我用死亡战胜了你。我轻轻呼唤着,蓝斑,我的蓝斑。你再也不会听命罪恶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一个戒毒医生应该干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你此时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开始吃那些药。我很快但是有条不紊地服下它们,希望自己的死亡也是洁净和有序的。味道不好,它们有些酸,吃到最后,简直是醋的感觉。假如我在那遥远未知的地方依然当医生,我会让制药厂把药的味道,调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厚。
  也许人家会反驳我说,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多呢?
  我就说,总是有人吃得多的。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后的食品,为什么不让它更可口?
  好了,不写了,我的朋友。我也许不应该用这么宝贵的时间,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活。但我的心里,现在就是充斥着这么一个随意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强大的药力就要发作了。我还要给自己剩一点最后的时间,把这封信粘上足够的邮票,写上挂号的字样,把它丢到信筒里。负责的邮递员会把它办好手续,只是收据没有人取了……我挣扎着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药瓶里,它经了温暖空气的熏陶,舒展着,怒放着。我没有用火柴烧,它不必开得那样久。
  别了,我的朋友!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请热爱生命……
   简方宁 深夜
  最后的签名已是十分涣散了。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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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8: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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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谢谢观赏..
缘分这种事,不负彼此就好,不负此生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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